上命昭唐 第45节

  “戎男细心敦诚,我看你做事谨慎,今天又突入贼阵救伤员,甚有爱人之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圣人表扬了一句,举起手,站在身边的中郎将杜绿衣斟满一盅酒,走过去献上,道:“圣人赐饮。”

  “臣、臣……”这个寡言少语的汉子不怎么会社交,天威军解散后一度打算去蜀中买块田当农民,此时被圣人施恩,有些惶恐,憋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感谢,表忠诚,还是……

  “君臣同座,俱为一体,何须介怀,喝吧。”圣人倒是开明,帮他下了台阶。

  “谢陛下。”王绍戎接过满饮。

  “龙捷军左厢都指挥使——张季德,我听说你是银州人,祖父世代从夏绥镇为军。年前中使到北地买马募兵,你报的名。”圣人看向这个粗犷的汉子,道:“我闻河陇北地多出骑士,今日一见,方知无虚。你掠阵破敌,百骑杀营,率先冲开邠人军阵,功不在小。”

  张季德起身拜道:“既受王任,自当忠王事。”

  大丈夫,谁不想金戈铁马,若非定难军被党项人鸠占鹊巢,他受不了骚味,又如何会来京城谋前程。圣人亲眼看到他浴血拼杀,又公开赞赏他的功劳,后面归京估计有任用。也好,比起奸恶狡猾的中官,他更愿意和没那么多算计心思的人打交道。

  “西门指挥使,大军开拔西向之时,可想过能以堂堂之师击破藩镇之兵?”圣人又看向坐在那胡思乱想的西门元元,问道。

  “出征以来这么好多天,没睡过安心觉,不想真的打赢了一仗。”西门元元灌了口酒。

  “龙捷、英武两军的战报功表,我一一看过了。”说到这,圣人话锋一转:“马全政、殷守之、细封硕里贺、陈希甄、没藏乞祺、曹聪、曹统、姜滔、曹哲……没记错的话一共是三十七人吧?这其中有武士,也有小校、十将。还有新来的土豪子弟。打得很好,我都记着。”

  “来。”圣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环视了在座文武一圈,道:“今日诸位勇士都在,散了宴会,处理好赏赐,都好好休息。三日后北上大震关,诛杀李逆父子。”

  “喏。”诸武士、列校、都虞侯、游奕使、副将、指挥等在王从训的带领下同时起身,就像提前约定好了的一样,齐声道:“谨为圣人贺!”

  李晔一饮而尽。

  他有点享受这种感觉了。

  坐在深宫里,绝对没有像现在这样和武夫们近距离相处的机会。

  坐在深宫里玩女人,确实也不如征服四方爽。

  果然,从没有凭空来的威信敬畏,作为上位统治者,至少你得有敢打敢拼的样子,才会有人为你拼。其他的李晔不敢确定,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自己不来,即便是最亲信的王从训担任招讨使也不会像这些日子勤勉认真:一夜起来巡查十几次,作战时带着亲兵压后督战。

  毕竟小王以前属于被督战的那一批贼胚。

  而其他将领也不一定服小王。

  但是圣人在这,大家可以维持表面上的和睦与团结。

第49章 陇水东流闻哭声

  岐阳县。

  位处岐山东北五十里,姬人祖庙是也,文王祖父——太王亶受戎狄威逼,率族人迁居岐地,务耕织,看时宜,三代以灭玄鸟。隋唐以来,胡汉杂居于此,堪为富足安乐。

  只是这十多年凤翔屡遭兵祸,尚让、李昌言、李昌符、朱玫、鹿晏弘、李茂贞、王行瑜、杨守亮、李继侃之辈厮杀不宁,这个大帅那个将军的,三天两头就在换主人。岐山不复晏然矣!

  民亡窜山谷,或死刀剑,十不存一了。

  在李晔的前世记忆中,真正对岐山造成灭顶之灾的是蒙古西侵。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

  “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

  “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铁木真在距离现在凤翔不远的清水军城病死后,嗣位的窝阔台率军横扫陕西,首屠便是岐山。至于为什么选这里,时人元好问的这一篇丧乱诗或许就是答案。

  圣人进城的时候,岐阳已经空了。

  邠人跑得匆忙,街上到处是丢弃的器械、旗帜,连伤员都没带,东一个西一个,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呆滞,宛如僵尸。率先入城的龙捷军看到,也不管是死是活,将头颅一下一下割了下来。

  县衙外摆了十几台巨石舂,残碎的骨渣浆液黏在磨面。尚未制作完成的肉脯、轮廓还保持着被按在舂上的姿势,已经烂得生蛆,虫蝇蚂蚁爬满了嘴脸。半流质的秽物在青石砖上缓缓流淌,恶臭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好似瘟猪被开膛破肚。

  散骑常侍李导只是看了眼就呕吐不止。

  他惊声尖叫不断狂笑,直到被武士一左一右匆匆架出城。

  李晔看到了一副被绑在柱子上的骨架,脏兮兮的黑色长发耷拉在骷髅顶上,似乎是个女人,躯干还残存着没割完的血肉。

  “徐彦若快到了吧?”圣人收回目光,交代王从训:“给他送信,到了这里组织民夫把县城清理了,防止滋生瘟疫。枉死的百姓,尽量入土为安。”

  “遵旨。”瞧着圣人不豫的表情,王从训问道:“不进县衙么?”

  圣人神色僵硬,调转马头:“回营地吧。”

  一座死城,还有什么停留的必要。

  走在寂静的春日原野,李晔骑在马背上,一语不发。他知道,这就是现实,一个人无力改变什么,如今这个时代,流行的就是比别人更残忍,比别人更没底线。

  当然了,别的穿越者或许可以这样想——世道就这鸟样,伤感有什么用?

  但李晔不能。他有自己的原则,妇人之仁也好,多愁善感也罢。他做不到在见到男男女女以如此方式被同类同族虐杀吃掉后还自矜皇帝身份无动于衷地谈什么大丈夫功业,豪情颂叹大唐武德。

  堪与这帮武人匹配者,只有石虎那样的野兽。

  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一刻,强烈地想要终结这个五浊恶世。他就像刚果河上开着那艘每时每刻都在漏水的大船,却期盼着发家的滑稽奥德彪。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不怨天不尤人,强者同命运的风暴抗争。

  唯此而已。

  歼灭盘踞在岐山的武熊部三千余人后,稍微休整了几天,等待供军使徐彦若赶来,一方面补充粮草,一方面移交伤残军士、战马。圣人还要继续西巡,自然得做好万全准备。

  四月十二,先锋斩击使李彦真遣来报,在雍县、太和关、普润一带发现大股岐军。或几百,或两三千,总数不下两万,要么囤驻在修建在山上的陡峭军寨,要么躲在城里厮混,看样子没有领导统带,处于乱兵状态。

  很显然,岐军对李茂贞父子的前途丧失了信心,不愿意再服从效力。只不过面对王行瑜以及朝廷讨伐的外部压力,没乱彻底,应该是在等待“推举”出新的节度使,或者哪个武夫跳出来自封留后,主持大局。

  不过短时间内,这事是难办了。

  一来李茂贞还没死,还有狗腿子在卖命,保不齐哪天就翻身了。

  二则凤翔百多年的老藩镇了,衙内都虞侯、游奕使、马步总管、押牙、指挥使啥的很多,还有派在外的镇遏使、军使、城使等等,都觉得自己够格,谁也不服谁——除非外部压力够大,那他们就会暂时放下心思,如魏博那般随便抓个人代理节度使,以领导大伙抵御外辱。

  四月十四,李嗣周来报:在漆水河以东的麟游县郊外击溃敌军千余人。

  圣人相当重视这则消息,盖因这股乱军是王行瑜的兵马。

  这厮早已进军大震关找李茂贞麻烦去了,如今他的兵出现在离大震关二百里外的麟游……

  没出意外的话,已经出意外了——这千余邠师估计是作难失败后,想要回邠州重新立个节度使,让王行瑜变成流浪狗。

  作乱原因都不用想。

  王行瑜、李茂贞、李继侃、杨守亮混战这么久。杨守亮因遭义子背刺,早前半个月就急吼吼地回家平叛了,这是第一个退出的节度使。

  至于窜位的李继侃,手下牙将不知何故,杀了他,也自立留后。这波乱军如今还不知道流寇到了何方,李晔出征前掌握的情况是勾结吐蕃准备反攻侵略凤翔的王行瑜。

  但现在看来,这波人似乎失去了勇气——打听不到关于他们的消息。

  许是领头武夫让吐蕃人做了,余众自觉无望,就地解散了。

  至此,笑到最后的王行瑜离吃下凤翔这块肥肉就只差宰了李茂贞这临门一脚。

  但问题是邠人贫困啊。

  打了这几个月,已经到了抢无可抢、捉人为食的地步。

  而且这次全军出动,邠人是冲着财货美女来的。结果财货美女没几个,反倒饿得两眼发慌,能不找王行瑜“谈谈话”吗。可兼并岐陇的诱惑摆在那,又快成了,王某人如何肯轻易放弃呢。

  大帅为了自己的野心要继续打。

  小弟们不想干了。

  上下离心,想必这就是军士们作乱的原因。

  不过他们的运气好像不太好,不但没杀得了王行瑜,反倒在东奔邠州的路上遭遇了李嗣周的六千人,大败。

  圣人很高兴,算下来干掉王行瑜快五千人了。

  王行瑜拢共就两万来兵马,受此重创,加上混战杨守亮等人的损失,还能剩多少?回去邠州还镇得住武夫吗?

  除非杀了李茂贞借大胜之势窃据凤翔,否则灰溜溜地退兵,让儿郎们怎么看,邻镇节度使会不会动心思?很多事一旦做出选择,就要承受风险变成现实的危机。

  事到如今,王、李这两头斗虎必以一死而告终。圣人不打算干预,也没有干预的实力。岐阳这三千多邠军都是以步骑万人苦战一个多时辰才取胜。

  能跟这俩走到最后的,只会更难以对付。

  何况这俩加起来,两万人是有的——交手的风险太大。

  军事贵在审时度势啊,宜时时自警。

  四月十四傍晚时分,徐彦若终于带着随员和民夫将大量辎重运抵,供军使衙门也搬来了岐山。运来的辎重各式各样,弓箭、甲片、槊、豆子、醋饼、抹额、药材、炒米、腊肉、蜂蜜、酒等等,种类丰富,武夫们欢声如雷,一个个笑嘻嘻的。

  “臣有罪,失期了。”供军使徐彦若面色疲惫,禀告道:“臣一直在奉天督运粮草,不意杜太尉突召臣回京。”

  “卿辛苦了,迟到几天无所谓。”

  李晔笑着予以宽慰,见其风尘仆仆,估计忙活了一天也累了,于是息了问话的心思,道:“下去吃饭吧,好好休息一晚,后续还仰仗卿为我供军呢。”

  “谢陛下。”

  是了,很多新鲜食物是杜让能临时把徐彦若叫回长安领取的。

  真是难为老头了,为了圣人顺利统兵费尽心思。

  是夜。

  李晔算了一下手下的兵马。

  英武军左右两厢一共是十个都,五千人,战亡四百余,伤员七百多人。

  龙捷军左右两厢各三都,六千骑士阵亡了一百余骑,战马伤得较多,快六百匹了。好在披甲率高,绝大部分是被伤了腿。

  不算伤员,可作战力量差不多八千人。

  加上俘虏的两千三百多邠军,倒是还反超了原本的兵力,但这部分人李晔不太敢用。

  虽然有奶则娘是时代旋律,也有黑云长剑都、银枪效节都这种脱胎于乱军的贼胚投降之后立即被节度使原封不动引为亲军的案例,但他自问,不是杨行密、李存勖那种能镇得住杀材们的超级杀材。

  而且,这些邠人的习气极其恶劣,特别是当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起如何快速洗城、怎么在有限时间内抄略到更多财货美女的所谓“快活事”之时,看守的军士便不由自主地搭话,询问怎么干的。

  这种蠢蠢欲动的势头很危险,若不是粮草充足赏赐到位,李晔怀疑王从训、刘仙缘等将领会失去对军队的控制力,英武军、龙捷军也会走上杀害将帅、哗变邀赏、荼毒百姓的桀骜之路。

  必须防患于未然!

  现在能做的就是让军士远离这些暴兵,不允许看守军士与之交谈。至于后面怎么处理,等班师回朝再想办法。他不需要随时会噬主的狂犬,这种怪物即便再勇猛,要之何用?

  四月十六,大军拆除营地,离开岐山。游奕使王绍戎带着所部斥候先行,然后是龙捷军左右厢骑卒大队,沿途扫荡敌情。英武军押着俘虏走在最后,兼职保护辎重车马队。全军万余步骑,军令威然,气势汹汹,直朝五十里外的雍县而去。

  圣人自统中郎将杜绿衣、裴浐、陈权等宫禁宿卫五百人居中。

  车辚辚,马萧萧,锦衣瑟瑟。

  因李彦真告知了雍县一带有大股岐军,圣人非常谨慎。队伍时走时停,斥候返回一波,更新了情报,方才继续前进。平时放在大车上运输的战具,军士们这次也是自己携带。

  虽然有人侦查敌情,但大伙还是觉得兵甲随身更靠谱。

  扛着四五米的大枪走路,的确汗流浃背,却总比被敌军突袭丢了命好。

  好在王从训那厮害怕圣人出事,速度放得很缓,时不时拍着马经过大伙身边,喝令慢走。又每半个时辰给一炷香,进食喝水歇气。

  兵法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军不规范,亲人两行泪。李晔坐在铁甲车里,瞌睡都不敢打。万余大军,车马绵延几里路,要是被敌人突袭,极其容易溃败。

  依稀记得西晋东海王司马越“班尸回国”的路上遭到石勒突袭。

  仓促间,器械不齐,指挥僵硬,体力不支,阵列不成,十余万人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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