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在营地里逛了一圈,军士默默进食,鲜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紧。盖因王从训发下禁令:不得奔跑,不得喧哗,不得举火,吃完就睡觉。
李晔本来还想像那些小说里写的那样,搞搞篝火晚会,讲讲话鼓舞士气啥的,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他的晚餐也很简单。
同样的醋饼、酱菜、肉干、炒米,只是没习惯抹猪油。醋饼的味道还行,酸酸的,脆脆的。风干可以保存一个多月,要是冬天还能保质更久。
王从训还给他搞来了羊肉汤。
本想和军士同甘共苦,但是一想想觉得没必要。
吃吃醋饼就够苦了,啥都和下面一样反而惹得军士小瞧天子。
吃完就睡咯。
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帅实际上也在严格遵守着小王的军令,只不过他拒绝单独睡觉,偷偷要求小王开完会来跟自己抵足而眠。
害怕呀。
万一军乱或是被敌人劫营……
虽然随行的杜绿衣等中郎将麾下的数百宫禁宿卫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在帐篷外轮流值夜……
还有小王有安全感!
夜间,李晔迷迷糊糊听到小王几次穿衣起身。
又有斥候来报,岐阳武熊部派出大队哨骑在营地不远处游荡、观察、骚扰英武军,与王绍戎部斥候爆发数次小规模交手。
王从训找来侍卫亲军义从都十将曹维,让他挑选了数十名骑射水平高的家族子弟协助王绍戎部驱逐敌军游骑,以免干扰军心。
做完这件事,刚闭眼了一会,他又一骨碌爬起来,把几个原天威军的心腹喊来开会。李晔被吵醒,听着他们在外帐叫骂。
“武熊那厮饿昏了头,派人去了河边,高声嚎叫,广树火把。供军使派到武亭川的官吏,估计不敢组织民夫押送物资过河了。”王从训一拳砸在桌上,冷冷道:“俺准备连夜带兵灭了这些毛贼。”
“老王,武熊到底有多少兵?”有人问道。
“跟咱们差不多吧。”
都不是外人,王从训干脆地说道:“李茂贞父子翻不开天了。唯独王行瑜,有硬仗要打,这厮总兵力不下两万,不过其主力已在往大震关的路上。老巢邠州,圣人已遣玉山军使杨守信统兵四千余前往逼迫。王行瑜得报,不能不回兵防守。”
“这样一来,囤驻岐山的武熊有个三五千人,就算得王行瑜倚信了。”
“俺寻思,武熊的任务不仅仅是防御山南军和圣人,应该还有为王贼收集粮草的使命。不然他一天捉数百上千人干甚?那多肉脯,他吃不完。”
说完,王从训朝一瘦子投去目光:“你带六百人去守粮道,接应供军使辖下的官吏,免得被武熊抢了粮。”
“六百人……能否壮到一千?”瘦子沉吟道。
王从训摇了摇头:“兵力紧张,可没法再往外分了。圣人如今在俺手里,得护着他不出事。”
“唉,惜俺们天威军三千多儿郎还没到!”
“就这样吧,都回去睡觉。”王从训喝了口水,信誓旦旦道:“还有六千龙捷骑士助阵,明日当不输武熊。”
“行。”
一整个晚上,王从训起身了十余次,不是撒尿就是到帐外巡视,回来又擦刀拭槊,检查甲片。
有值夜的武夫打盹被他捉住,当场吊起来抽了个半死。
在帐外保卫的中郎将杜绿衣等人都不太舒服,要说他们这五百多宫禁宿卫也是尴尬,一晚上被王从训看了十几次,这是在训诫吗?
李晔当然也没睡好,他偷瞄着坐在那时而擦刀,时而撑着脸沉思的小王。
看得出来,小王有些紧张。
他以前只是一个牙将,节度使让他带过最多的一次兵也不过千把人。如今要和右厢使西门元元、龙捷军使刘仙缘一起指挥万余大军,正面硬刚骁锐邠师,还兼负着保护圣人的重任。
如何不紧张!
不过,圣人觉得小王还是很有大将潜力的。
虽然平平无奇籍籍无名,但从这几日排兵布阵来看,其作为将领的素质是完全及格甚至堪称优秀的。虽然没有明显的优点,但没有明显的短板缺陷就是最大的优点。
宰相发于州部,猛将起于行伍。
慢慢培养吧。
四月初九初十两天,英武军都没离开营地。盘踞在岐阳县内的武熊停止了制作肉脯的任务,但没有贸然进攻,而是不断派出小股部队骚扰粮道,与龙捷军各都在河岸边多次血腥厮杀。
初十,武熊带兵出城。
拂晓时分,原野上便响起了大大小小的交战声。邠师斥候蜂拥而出,拉网搜杀英武军哨探。龙捷军大队骑士在东西两边整理队伍,骑士人皆佩刀,手持四五米长的马槊,严阵以待。
到了日上三杆,圣人登上瞭望塔。
但见春日的茵茵原野上腾起漫天烟尘,地平线上,大队步兵如潮涌来,他们出城后在中途休息进食了一次,此时步伐缓慢,旌旗招展,前排大阵如波浪般涌动。最后,武熊在大约五里外的地方停下,开始整队。
看大概队列,三四千人的样子,只有龙捷、英武两军的三分之一。
军阵严实,进退有序。刀枪如林,密不透风。这是李晔对邠宁军的第一印象。
难怪历史上昭宗派神策军去迎战岐、邠之师时,禁军只是看了一眼敌阵就溃散了。
有的敌军,你看一眼就知道自己打不打得过。
王从训的嘴角也在下意识抽搐,整个人似乎处于极度亢奋的边缘,眼珠迅速充血,牙齿发出恐怖的咯咯声。其他军校也骚动不已,抖腿的、拍手的、直勾勾看的、嘿嘿痴笑的、捏拳的……
李晔看得毛骨悚然。
妈的。
这是触发什么返祖现象了吗!
咚咚咚。
营地内鼓声疯狂敲响,数十名武夫连推带砸打开营门。
密密麻麻的帐篷发出一阵凌乱的咆哮,军士们抄起装备,一边穿甲一边走出。军官急吼吼地跑来跑去,大声催促,有那动作慢的,翻过刀背照着脸就打下。
突然,王从训大吼一声:“发赏赐!”
“人手一匹绢,给老子狠狠地杀!击溃敌军,再赏三匹绢!”
“呜……”听到这话,军士们顿时欢呼雀跃。
外面。
邠师大阵整理好了队伍,前排武士以横刀重击盾牌,爆发出震天嚎叫:“杀杀杀!!!”
“圣人,下来!”王从训拽住圣人胳膊,不容分说将其带到大帐坐下,令杜绿衣等卫尉将大帐团团包围。又亲自挑选数十健壮、信重的亲兵持刀看守,喝令不许圣人消失在视线内。
又言:“敢有靠近者,立斩。”
“喏!”众亲兵拔刀大喝。
没过一会,其他随驾的二十余名文臣也被军士带到圣人帐中。
“出阵!”王从训挥手,带着军校们匆匆离去。
大战一触即发。
第47章 战岐山
夫战,勇气也。
作为一个混迹行伍近十年的老军头,王从训在这方面是做到位了的。
前两天筑下坚固营地,让儿郎们有了败阵后的退路,又接连两日放开限制饱食士卒,今日临敌出战,又发下一波财货,许诺击溃敌军后还有重赏,使得全军士气为之一振。
阵前,王从训又召集各都虞侯,宣布了斩杀令。
都虞侯,执法者也,职责代将帅主持军纪。
动员完毕后,顿时纪律肃然,将士再无之前的拖沓慵懒表情。从技术层面上来说,现在的英武军已是一支可战之军。除非遭遇重大失败,被敌军迅速击破大阵,军士认为这场战斗已经无法挽回。
此时,英武军、龙捷军万余步骑摆出的是一个凹形阵。
即英武军左右两厢步兵大队五千人居中,横向展开。
第一排是从全军遴选出来的相对健壮、个头高、肥胖的武夫——九百人。人人身披全副铁质步兵甲,佩三把横刀,将大盾反斜向内扣地,压在自己身上,以应对被骑卒冲锋踹阵。这九百人是算是中坚力量了,披甲率百分之百,且身强体壮,战技成熟,是关键所在。
自然,他们也要面对敌人最凶猛的第一波攻势。
二、三、四排全他娘是槊手,持长枪,负弓,背箭袋。当距离进入百步内,向敌人抛射箭矢,射住阵脚。一旦短兵接战,便分批次、有秩序的轮番持槊上前,与敌人击槊互捅。
至于最后一排,方向是反过来的,面朝大营列阵。若是有敌人突然绕后攻击,他们也要投入战斗。相对舒服一点,不用到一线搏命,这好事大多数是交给伤员、新人、以及病患。
以上就是步军大阵,英武军五千人都在这了。
凹字阵东西两翼是龙捷军左右两厢,两边各有三千骑士,旌旗招展,马槊如林。战马喷着鼻息,骑士们双手按背,侧斜着面向敌军,随时准备出击。
当然,肯定不会是在第一时间。
具装骑卒不管战力高低,都金贵无比,没有哪个将帅会昏了头拿去冲击成列步兵,那跟送人头没区别。即便是李克用的骑卒,在河北三镇和汴人手里也吃了很多血亏。以至于中后期看到汴人军容,晋人骑卒会产生犹豫,不愿冲,不敢冲,非得李嗣源这种猛人打头阵。
等战斗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敌军阵列开始混乱,军士体力消耗太多,才是骑卒压上决胜的时候。
王从训骑在一匹棕马上,宛如铁浮屠,只剩眼睛露在外面。一名厢游奕使,一名都虞侯,一名节度判官,若干旗手、鼓手、角手、列校环绕。
亲兵什将姜滔领着三百余人静默候命。
侍卫亲军义从都十将曹维带着家族子弟二百人以及被编入部下的七百多农民站在牙军后面。这些农民是圣人驻跸奉天县时来投靠的,都有家人死在李茂贞等人手下。
报仇之志极矣。
不过,此时看到真正的军阵,却免不得紧张乃至发抖。
巳时将末,再次休整进食一番后的敌军继续推进,武熊侦知有骑卒,在离龙捷军两翼四五百步远的地方缓缓停下。号角吹响,敌军再次整肃队伍。
可能是出来野战的缘故吧,邠人的心情不是很好,士卒闹哄哄的,与军官吵架。直到武熊再次鼓舞大伙,击破王师能得到充足辎重,不用顿顿吃肉脯了,大军才勉强消停下来,不情不愿又有条不紊地展开,准备进攻。
“呜……”雄浑的角声渐次吹响,圣人一怔,要求到瞭望塔观战。
王从训的亲兵们合计了下,只要不出营地就还好,于是簇拥着圣人登上瞭望塔。
可惜,被英武军大阵遮住了视线,一线交战的情景看不到,但听听动静也能判断出大概状况——两军还没短兵相接,厮杀的声音还比较小。
“彻!”龙捷军左厢指挥使张季德引着三千骑从小山坡上蓄力冲了下来。
隆隆隆隆。
闷雷般的马蹄声响起,满天烟尘席卷开来。
骑士们双手紧紧按住马背,呈俯趴姿势,防止重心失衡的同时,尽可能避免被敌军射中头部。
他们动作很快。
用风驰电掣,流星赶月来形容都不贴切,四五百步的距离几乎是眨眼而至。骑士们骤然起身,抽出短弓,朝着敌军远远抛射。有人大声叫喊,手中马槊闪电般刺出,作出踹阵势头,恫吓敌军排头兵。有人拔出横刀,当的一声砍在盾牌上。
“刺!”邠军一阵鼓噪,密密麻麻的长槊闪电般刺出。
“呜呜!”骑士们见状立刻远离,对着敌军发出挑衅辱骂的欢呼和笑声。
“好贼子!有力气击槊吗?”
“宰了你们!”
“鼠辈!”
“哈!”还有那汉话不好的党项骑士探出头颅,对着掠过的邠军武士猛然一声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