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38节

  梁妃但笑不语。

  “我先办点事,等我。”圣人拍拍她的肩膀,想到外面的王审知等人,征询道:“可以给几个使者赏一碗么?”

  梁妃一阵失落。特意准备的东西,圣人却想拿来收买人心。况且,在她心里,只能丈夫独享。

  想到这,她一口回绝:“他们不配。”

  “哈哈哈。”圣人捧着她的脸撬嘴狠狠亲了一番,然后松开:“那我一会回来喝。”

  “等等!”梁妃神色挣扎:“已经温了,还能等多久?就赐他们一盏吧。”

  “我改变主意了,只能我喝。”

  “凉了怎么办?”

  “我哪有那么娇贵?”

  “可味道就不好了啊。”

  “最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你找个盖子盖上………”声音渐渐远去。

  “臣罗隐拜见大圣,郑师长,韩相。”

  地板光滑反光,回声清脆,天光半亮的晦暗殿中,李嗣业、王师悦、黄碣十余人一起行礼。

  圣人木然:“坐。”

  谢恩后,众人在他对面跪坐。郑延昌、韩偓在他左右相对而坐。开始议事。

  王师悦打量着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的皇帝。

  果然是貌温柔而内凶狠。

  脸上有创口和密密的细小线条。嘴巴胡须茂密。头发摘了发冠,披在肩背上。太阳穴鼓起,铁爪般的双手扣在膝盖上,指关节凸出。

  坐在那神态自若,一丝局促迷茫都无。小眼睛时而微渺。加上刚换的黑衣和奇美的五官……

  “哎呀呀呀………啧啧啧……真乃天仙呐!腾蛟起凤,龙光射牛斗之墟,王霸之气照得臣眼睛都睁不开了哈哈哈……难怪阿兄时常念叨亲自朝觐。”

  听得人一阵肉麻,幸好王师悦到此为止:“臣闻横水之败后,汴人自相残杀,中原传出风声,王敬尧已败逃徐州,朱大郎入据汴梁,或要征讨张廷范、吴子陵。”

  圣人漫不经心:“竟有此事?朱大犯病了不成?不图休养生息伺机而动,还要和老贼旧部拼。”

  王师悦笑道:“朱大郎手握大军,雄踞汴梁,身在局中,大概不这么认为。当然,这是猜测。毕竟还没有动手的迹象。时已三秋,就是要打,多半也是明年开春以后。打也好,拼个千里无鸡鸣,朝廷也才好收复。这帮反虏!”

  说到这,王师悦神情一肃:“此皆大圣之功。否则汴人怎么斗起来?臣等又安得保全?”

  “大圣之功。”众人附和。

  圣人皮笑肉不笑,也在观察对面的人。

  罗隐精神亢奋,脸红得吓人,可能正在盘算说什么能引起自己的注意,好得官留朝。

  对于这个唐朝科举受害者,圣人调阅了他历年的卷子。功名之心很强,不过目的不单单在于富贵。而在做事,譬若改革科举,救国救民。但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目光转移到黄碣身上:“董昌曾言,朝廷负我矣,我累年进献无算,而惜一越王。朱贼顺势授他伪越王,他便受了。”

  郑延昌眉头一挑,被这话搞得手足无措。

  黄碣心一紧,连忙答道:“董帅正是遣臣来请罪,绝不效李琦、刘辟。”

  圣人漆黑的小眼睛盯着黄碣看了很久。

  黄碣毛骨悚然,低头强做镇静。

  “是不想,还是不敢?”

  郑延昌担忧地看着黄碣,这个回答几乎决定了董昌的生死。

  黄碣咽了咽唾沫,心脏狂跳:“不敢,也不想。”

  “是这样吗?”

  “是。”黄碣用力点头。

  “不效李琦、刘辟……这是你举的例,还是他的说辞,托你代话?”

  “董帅自己说的,臣代奏。”

  圣人语速越来越快:“他知道李琦刘辟怎么死的?”

  “知道。”黄碣汗流浃背:“李琦起兵未久,为部下逮捕,押赴京师腰斩。刘辟众叛亲离,族诛于长安。”

  圣人突然笑了:“董卿果然忠不可言。从贼……朱贼炽时,谁不阿谀讨好以待转机。别说董卿,就连已故太师,当初不也是朱贼奥援,难道我的太尉也通贼?”

  他自然不会追究董昌,只是这人逼数着实不多。

  晚唐五代的军头,容易高估自己的权威,或者说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

  王行瑜、韩建可以随意欺负昭宗,这是他们的权势吗?这是武夫、军队的权势。有利可图支持你,无关的时候不干涉你,不利则弃你、杀你。

  为什么被李克用讨伐,王、韩如出一辙的“登城嚎哭”?怎么不拼了?“我辈”让你上去哭,你就乖乖去,不听话,那就宰了你。王行瑜不听话,所以被灭门。

  这道理许多军头不懂,将部下的能力、别人的权力、军队的实力、军队赋予的领导权误判为自己拥有了为所欲为的一切权力,因此动不动就使用起来整治别人。一般这是他们不敢确定、害怕这权力、现有地位是不是自己的,还在不在,故而经常拿出来用一用,检验检验。

  董昌就是典型。

  所以,不得不托黄碣给他打个招呼。别人不好说,董昌,要他命却易如反掌。后世小朝廷都那个逼样了,诏书一到,也是立刻树倒猢狲散。

  那,既然这么容易,何不干脆杀了?

  本心是想的,但从现实考虑,反而还得助其维持统治。

  董昌是个得意时老子天下第一,情况不对就尿裤裆的二逼。后世造反,钱鏐甫一兵谏,立马跪了。结合其派副使黄碣率队入朝“请罪”、上贡五十万匹绢的表现看,已被朱温之死吓到。威胁性已趋近于零。

  当然,这不是要维护他的根本原因。根源在于,这人被吓到之后,会恢复“忠臣”面貌,可以通过其得到大量财富。

  换个节度使,会像他这么“天下贡输,独昌常参其倍,旬发一道,失期即诛”吗?

  难。

  因为“常参其倍、十日一发”需要的是把浙人当成草芥蝼蚁进行镇压、剥削。

  而这,无论从越府内部提拔新节度使还是外放朝官,基本都做不到董昌这个程度。

  言而总之,正在于董昌一无是处,容易受惊吓,可以提供巨额财货,圣人才要保他。

  至于在他治下千村寥落、白骨露於野的浙人……

  虽然圣人也很同情……

  但——确实,总要吃人的。

  再苦一苦浙江人,骂名董昌来背。

  等天下安定了,他们又会如雨后春笋、五月韭菜一样……………长出来……………

  郁郁葱葱,绿油油的。

  像野草,生生不息。

  听到这话,黄碣松了一口气:“陛下宅心仁厚,臣为天下臣民贺。”

  “阿蓝?”圣人冲侍立一旁的女史吩咐:“上茶上点心。诸位都饿了一上午了,垫垫肚子。”

  “唯。”阿蓝领命而去。

  “谢陛下。”众人谢恩。

  黄碣擦了擦额头,他也是掌权多年、见惯了场面的越府二把手,但在今天,却感觉难以招架,被问的冷汗直冒。

  “还有——”只听圣人又道:“我听说董昌经常一句话不对就把人车裂。还喜欢以小错夷人族。越州的刑场,土壤都被染成暗红。百姓申冤也从不判断,而是与其游戏,谁输就杀谁。”

  “这是个人?”圣人再次语出惊人,引来周围中郎将、卫士、女御的集体瞩目。

  黄碣坐立不安。

  “从贼我不问,往事一笔勾销。只要这天下还姓李,我便不会翻任何人的旧账。张惠………可以去跟他们打听我的信誉。”

  “但今后,让他规矩起来。我只给他这一次机会。你作为副帅,回去把我的意思给他描述明白。”圣人端起茶碗,袖子遮住了脸:“他最好知道他该做什么,莫让我失望。”

  黄碣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臣领旨。”

  说完浙东,圣人将一饮而尽的茶碗放下,看向张林:“杨思远据衡,唐世旻据永,蔡结据道,陈彦谦据郴,鲁景仁据连。跋扈五鬼,视朝廷已亡。殷既持节,何时略定?”

  张林解释道:“荆楚莽荒,瘴气丛生,蛇豹遍地,还有数不清的蛮獠阴暗爬行。三五年之内,很难。”

  “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容忍五鬼到几时。”圣人幽幽一叹:“需要我出手吗?”

  张林心里咯噔一声,立即婉拒:“万乘之贵,不可轻涉险境。楚蛮之地,不足费心。”

  “得几年?”

  张林坚持敷衍:“不好说。”

  圣人非要问个期限:“三年够不够?”

  张林一阵烦躁:“五州横跨千里,而我军力不振,入楚未久,真不好说。”

  “那我来。”

  张林搞不懂了:“天下之大,陛下何必盯着湖南一隅?鄂岳目无王法,雷满从不上供,李克用兼并大同、振武、昭义,中原群盗,河朔诸镇,陛下何故不问?但观强弱,不计是非?”

  这话一说出来,座上人人脸色发白。从使徐奉惊慌于张林的直截了当,等不及补救,韩偓已勃然大怒。

  “哪家的狗奴,敢来甘露殿狂吠!”韩偓暴喝道:“你找死么!”

  “韩偓!”电光火石之间,郑延昌大叱。

  “砰!”韩偓已抄起案上茶盏,劈脸朝张林砸去。

  张林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脸。

  韩偓霍然起身,指着张林大骂:“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圣人要经略湖南,难不成还要经过你马殷的许可!自己搞不定,又不许朝廷介入,这又是什么道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如此傲慢!”

  “陛下何故不问?你不是高澄,圣人更非元善见!”

  “张林!还不请罪!”王审知刚开口,就听到一阵裙甲咔咔和刀剑出鞘。大群甲兵、女御、中黄门从殿外涌入,把他们团团围住。

  众人色变振恐。

  “韩相且慢、且慢!”徐奉面如土色,连忙离座下拜:“张林,蔡人也。又从没见过天子,不知奏对礼数。愿少宽之。”

  “礼数?”韩偓咬牙道:“这——”

  甘露殿一片肃杀,鸦雀无声,唯有宫人、卫士的呼吸。

  这时,圣人叫停了韩偓:“韩偓,坐下。”

  韩偓兀自站在原地。但幸而理智尚存,强咽下愤怒,缓缓跪了下来。

  罗隐预料中的杀使没有发生,圣人摆摆手,用突厥语淡淡支使道:“鬼沙丹,带此人出去,兵也带走。”

  摩利支天小使鬼沙丹叉手领命。

  卫士架着张林,依次撤离。

  “你们也出去。”

  女御、寺人随后退出。

  圣人端起茶碗又喝了一碗,当着其他人的面,对徐奉说起了湖南。

  马殷是个什么人?

  稳健。苟。这体现他在入楚之初谨慎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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