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22节

  圣人想着各种事来抵抗闭眼就能睡着的潮水般涌来的困倦:“……阿符,我要晕了。”他低声呢喃了一句。

  圣人,我也快昏倒了呢。洛符意识变得模糊,咬着嘴唇坚持。

  “皇帝再拜!”突然被苏荣点到。

  终献结束了!圣人精神一振,照做。

  “在位者再拜!”苏荣的声音依旧有力。

  这老头最近几天忙前忙后,昨天一天一夜没合眼,现在还能保持这个状态,牛逼。同样的还有司徒、郑延昌等等。和他们一比,惭愧啊,年纪轻轻的就这样,老了还得了?

  “兴。”

  圣人与众人起身。

  待这一轮舞乐演奏完,苏荣叉手道:“请就望燎位,东南向立。”

  淑妃等“臣”下圆丘,返回中朝百官队伍。祭祀人员带着献给三神的各种礼物、肉、五谷、饭、酒等贡品也离开圆顶,赶往柴坛,将这些所有东西和朱温头颅放在柴山上。

  一切就绪后,走上来六个手持火炬的人。

  奉礼郎站在旁边。

  圆丘上,圣人独自出现在圆顶东南角,按剑而立,俯瞰着台下芸芸众生。数万双眼睛的仰望下。声音好像从云端之上传来:“柴燎告天!”

  奉礼郎骤然大喝:“焚燎!烟火如燎原!”

  “轰!”高、周丈余的柴堆被点燃,滚滚烟雾、熊熊烈焰刹那直窜青天。

  天子手按剑,脱稿告辞:“嗣天子臣晔谨告——”

  “盗发黄巢,江湖致塞。河南河北,为鬼为蜮。孽种禽兽,白日食人。三教九流,战战兢兢。嗣位以来,每思治术,而树欲静风不停。”

  “于是征集师旅,奋搏戟钺。”

  “渼陂泽中,捕捉毒蛇。”

  “长春宫外,擒拿小丑。”

  “未得喘息,砀山老魅,敢行举乱。震荡关陕,荼及徐郓。北侵魏晋。南窥江左。恃妖之众,专事跋扈。故行天罚,勉力进讨。禁沟当道……以神之名,终诛大猾,殄逐群凶。收复旧都……谨于今日,奏闻上帝。咨尔中外:不有再,不有三。”

  说完,圣人瞭望人海,瞳孔掠过一张张欣喜、热忱、得意、年轻的脸。

  这是我的军队,我的财富,我的生命。

  又看了看近前三班仪仗。五颜六色的女人,青春丽质,各有姿色才情,多是满眼爱意、崇拜。朱紫如云、冠冕堂皇的大臣。还有那些眼神各异或惆怅、或不以为然、或赞扬、或谦卑、或惊讶的诸侯。这是我的中外臣妾,我的成绩。

  鱼与熊掌,江山美人,我已兼得。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我做到了。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昨天已成历史。今天是个新开始。我还要做到。还要做得更好。

  不知道这是骄狂还是什么,但不会停下。我要走,走到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要跑,跑到春暖花开,人间安祥。

  这片土地,有挺立千秋的文化,有最富创造力、生命力、情感的男女。给它一个改变的机会,给它一个救赎她洗涤风尘、浴火重生的人。

  为什么选择晚唐五代?

  那他们也许还会问:为什么登上最高的山,游过最长的河?为什么在不开化的中世纪为了一己之说宁肯被烧死在十字架上、被幽禁在诏狱?

  因为我愿意。

  因为我能。

  决定中兴,并非它轻而易举,而是它困难重重。

  重铸圣唐荣耀,捍卫诸夏,守护自由、公平、善良、诚实、勇敢一切人类普世价值观。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让这渺小短暂的一生,吾道不孤,问心无愧。

  愿上帝保佑圣唐。

  愿上帝与列圣保佑帝国的军队、人民、子孙、文化、气运。

  朝阳初升,云开雾散,金光河山洛川。

  “柴燎半,礼毕。”太常卿苏荣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几个趔趄,一头昏倒,被属下托在怀里,看着天子沿着午道降落:“大哉。”

  “大哉!”赵如心、宇文柔振臂高呼,何虞卿、朱邪吾思、陈宸、洛符、南宫充颜、闻人楚楚、杨可证率诸妃、女御、宫人众口一致:“大哉!”

  “赫赫武康!圣唐不央!”武乙戟一拍手,魏博军队以刀击盾:“吼吼!!赫赫武康!圣唐不央!”

  王子美、萧秀带头,成德军队集体伸出右手:“功宣本纪,百禄是荷!”

  “嘭嘭嘭!”金戈铁马,河中、湖南、荆州、峡夔、回鹘……诸军大躁:“万岁无极!”

  “惟我大圣,嘉福永受!”禁军、百官下拜:“万岁!”

  目之所至,钵钵生鸡万物竞发啊。

  噫!沧海可填山可移,男儿志气当如斯。

  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涌现眼前:“圣人!”柔奴哽咽。

  君王豪情,美人落泪。

  这次第,怎一个爽字了得。

第243章 燕歌赵舞为君开(一)

  宽政里。

  这座衰败的官邸就是河南县理所。

  侍者上了白瓷茶盏,干枣,蜜饯,糕点,香炉。

  司徒双手抚膝,在燃灯、异香的熏陶下冥想。

  郑延昌盯着水中绿叶,嘴角挂着倨傲、得意、施施然的微笑,碗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缘沿,不时嘬饮一口:“啧。”

  这样大典,对人心的震慑、鼓舞、振作是极其巨大的。对于他,就像被冲了喜。

  吴公度在一边和韩偓聊天。前者是御史台实际首脑,后者是翰林院主官,政务并无交集,能聊到一堆,实在韩偓诗写得好。

  某个雨雪天当值,看见一个荡秋千的女御,触景生情,想起那个爱而不得的故人:“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烟雨中。”

  “轻风的砾动帘钩,宿酒初醒懒卸头。但觉夜深花有露,不知人静月当楼。何郎烛暗谁能咏?韩掾香焦亦任偷。”写的是一位宿醉的女人。吴公度细细品味,觉得隐匿着深刻的政治。

  “一夜清风动扇愁,背时容色入新秋。桃花脸里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

  在劝圣人对淑妃好点?

  还有比如:“碧桐阴尽隔帘栊,扇拂金鹅玉簟烘。扑粉更添香体滑,解衣唯见下裳红。”

  种种作品笔法细腻艳丽,充满了缠绵浪漫。

  不同于锐意进取、浑厚雄壮的开天诗风,也异于痛定思痛、孤独寂寞、从现实转入自然的大历诗风。既在描述晚唐社会风气的奢华、淫靡、堕落、迷茫,又深符阴沉、绝望、邪恶、金玉其表的政坛面貌,还有着强烈的从其姨父李商隐传承而来的朦胧,抽象,晦涩。

  读来淫者见淫,伤者自伤,莫衷一是,莫能解其意。

  但今天韩偓的兴趣不在写诗上。写诗成文,草诏教人,雕虫小技。一时无俩的朱温被化为齑粉。蛇氏吞象,自取其祸。圣人幡然觉醒,天仙之姿。韩偓认为这是上命依然眷顾皇国的最好佐证。如此,他更要专顾军政,发愤图强,为三兴之数尽区区之力。

  给事中牛徽缓缓搓着几枚枣子。

  他是牛僧孺孙子。

  巢乱,背着病中老父逃难,途中遇到兽兵,被打烂脑袋。凭借三寸之舌说得对方不但放过了他,还警告其他团伙:“勿犯之!”抵达汉中后,得知先圣已入蜀,便赴行在乞归为父送终,杜让能嘉之,特许。名声、气节在政坛上广为传诵,但种种政策和今上存在严重分歧,君臣关系糟糕。

  他刚才来的时候听见有几人在讲什么除恶务尽,先平朱贼余孽,天下太平了,可以横推全国了。

  真是腐儒愚见。

  拿下中原,需要多少军力、官吏镇守?可用可信之师、之官就那么点,亲信部队出镇,其他人马譬如四使蕃军,靠什么压制?

  如何保证镇守大将不会寻求河北、江淮藩镇的支持谋求割据?王建、李茂贞、王从训……在朝像个人,可以做忠臣,在藩谁敢断言?

  何况还有河东变数。和汴人拼个元气大伤,岂非伐蜀、伐晋给王建、朱温做嫁衣裳!

  至于太平一说。才收复东京就唱起率土之滨的调调,和朱温一来就吓得“圣唐完矣!”的人是一类傻子。爱恨突然,人云亦云,知人知事浮于皮毛,可笑而不自量。

  众人各怀心思的沉默着。

  不一会,听见洛符婉转的通报,各自收起动作。

  三个人穿堂入室,联袂而来。

  插着子午簪,飘飘紫衣的是圣人。神色高傲的衣白者,以山人身份待在左右的前宰张濬。

  走在圣人身后右侧的……身材高大,看起来还高圣人一头。手背肌肤滑嫩雪白。和圣人同款的紫衣,只是多了一层外披白纱。高耸挺立凸出的胸膛曲线随着步伐微微涌动。及下,长纤束蛇腰。健美有力而和谐。头上一顶圆笠黑纱,遮住了容貌。

  随着神秘人凌波微步一撩裙在右下蒲团盘腿落座,素手玉掌摊在膝盖上,恰似莲台观音宝相庄严,流露出的气势比圣人还足,陆扆一嘶声:“天呐,莫非是……”

  莫非什么?

  陆扆看看周围循声看来的大臣,把话吞回去,在身上佯装摸索:“莫非是我奏书忘了带?”

  众人纷纷猜测神秘人是谁。

  怀疑圣人又在让枢密使玩角色扮演。

  “温既就诛,时局有何议论?”行礼就座后,圣人也不管他们的眼神,开门见山道。

  众人收摄心神。

  郑延昌给陆扆甩了个眼色。

  后者一叉手,开场道:“秦据关中,乃制六国。周有雍凉,遂得灭齐。方今态势,以专顾雍凉根本,足兵足食、强化郡县集权为上。对外,先收巴蜀,徐图晋、梁,坐观余者诸侯征伐。不期十年,强弱可判。总之,镇之以静,静中伺动,万事以保全中央实力为上——”

  “不要宏大叙事。”圣人眉头一皱,敲了敲案几,打断道:“国情决定国策。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历来创业、中兴之道,各有殊分。托古言事,以昔寓今,照搬他人,岂非败亡之术?”

  陆扆涨红了脸。

  “陛下。”刘崇望看了看陆扆,后者退下:“国家板荡,大小藩方加上不服管教的刺史、流氓帅、豪强、群盗可以百千计数。此辈或同盟、或吞噬、或守户、或观察、或有仇有恩……但原则同循——远交近攻。自己在前,别人在后。利己为上,忠君其次。朱贼斗蔡,赵氏附汴。振、云、燕、赵数伐晋、定……都是这个道理。这就叫战国。”

  “不按下进程,杀了朱三,也还会演化出吴四、郑六、赵九。”

  好嘛,三公就是三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王者有天下,只在治与乱,兴与亡,强与弱。以眼下局面,当务之急惟铲除可以铲除的。拉拢能拉拢的。结盟能结盟的。绥靖能绥靖的。尽可能避免大战。敢相吞噬者,征伐自天子出,率诸侯共伐。而非有罪便讨,余孽便诛。”

  自己在前,别人在后。利己为上,忠君其次。这就是藩镇的恶心之处。只要发生战争就合纵连横,机关算尽,皇帝、盟友、仇人、部下、上司都在范围内。解决办法简单——制其钱谷、收其精兵、狭其土、移易其民……但从中唐到宋,死在这条路上的宰相、节度使、刺史、观察使、都虞侯、皇帝、牙兵以数万计,累累白骨铸成了赵氏兄弟勉强成功的基础。

  目前阶段该从何处下手?

  “具体到诸镇。”刘崇望不紧不慢:“王子美,臣已接见过了。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他们的意思是,一个赵氏嫡女——梁公儒之女梁逍遥为陛下德妃,另一个赵氏嫡女妃诸王。十个衙将、幕官入朝出仕。一位公主下降王镕。征防秋故事,再发兵两千户宿卫。赵人将会是长安在河北最稳定的诸侯,与朝廷共同负担压制东方。”

  梁逍遥?圣人吃了一惊,脸色活络了起来:“此人谁也?”

  司徒哪反应过来他的关注点在女人:“王承宗之后,现为衙内都虞侯。”

  “那么……”圣人顺势颔首道:“正当时也,不足为奇。”

  郑延昌哂笑道:“承宗亲附淮西,主张宽赦,为此刺杀武、裴以示决绝。而后为魏所败,家族罪之,多奔京师。及元济伏诛,求魏斡旋,愿请刺史、质子、割德棣。及平齐,于是忠不可言,赵官皆用王人,承元移镇凤翔。王子美的方略确实正当时也,不足为奇!河北诸侯,以赵身段最柔软,最会看形势。”

  圣人想了想:“便如此吧。”

  成德派人入朝当官、质子、移镇,朝廷下降公主,这也是成例。只是这次的原因是抱团取暖。成德面临河东、义武、幽州的威胁,已经打过团了。其次是强化君臣关系,谋求更长期的稳定割据。而朝廷则需要在东方、河北找一个稳定的强力打手,为自己站台撑腰、巩固名分的同时震慑野心家。

  “以王师范的才能、秉性,征之入朝可行。”刘崇望又说道:“但齐鲁远在东海,以地缘之远、军力之强,臣度力未能制,大臣也未必敢赴任。加之兖、郓、徐为汴孽所据,要防止叛军东扩,淄青就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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