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19节

  “柔奴。”圣人捅了捅特意留在身边的淑妃。

  “怎么了?”

  “没什么。”圣人想说我害怕,忍住了。

  掌心一烫,淑妃炽热细腻的五指紧紧扣住他的左手,使了两下劲。

  好一会,音乐终于换了,享鬼结束。曲目变成了《豫和律》,这个圣人听过。请神的,禀告昊天、五方诸神和李渊、李世民:准备吃外卖了!

  队伍缓慢前进,八音齐放,《豫和律》也非常庄严,让圣人情不自禁生出顶礼膜拜。队伍却无人说话,表情木然,默默低头走着。御道昏暗,两边是荒废的破败建筑和飒飒草木,火把照在一个个黑衣红裙、熊皮面具毛茸茸的神道官身上,活像百鬼夜行。

  “我眯一会,到了应天门叫我。”圣人浑浑噩噩的,眼皮直打架,靠在淑妃怀里打盹。淑妃把他搂在大腿上,她也困得不行了,强打起精神支撑。

  ……

  乾宁二年八月二十三,秋高雁南的夜色江畔,雾失楼台,烟笼寒江,苍苍洛水荡漾着破碎银光。弯月掩斜,杨柳依依,天津桥上,两人负手而立。

  “南国风景,截然不与燕赵同啊。”王子美目光中既有艳羡,亦有悲悯:“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读来有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之伤。所以在常山,我曰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错铸大盗。今在河南,眼见鬼蜮,再想想此辈所作所为……即使出仕,也是磨牙吮血的虐民巨狡。贾人子,功利心太重太重。”

  “设使世人皆同巢辈,爱而不得就杀人,求财不成就抢,科举不遂就造反。大乱之由也。”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稀货,使民不为盗。不外露、炫耀可能引起贪婪、嫉妒、追捧的东西……填饱百姓肚子,但简单百姓心机。保持百姓体魄强健,但蛊惑百姓心思,训其忠君爱国,以备外侮内乱。狭其眼界,降其智慧,限其户籍。总之,引导百姓没见识、没欲望、没志向,安土重迁,坐井观天。那么,即使有天生聪明人,但轻易发动不了百姓,漏网之鱼就掀不起浪。盛世大治也就这样得到了。”

  “现在看,果然王政之道……”王子美微微感叹:“圣唐屡陷危难,以太宽,太慈。造反不族诛,庶人可以议公卿。士人学术自专,奸官污吏多以贬黜,鲜见杀;以太自由。商贾遍地。男人好于投军求赏谋军功而恶田桑。上到皇室下到稍有财力的门户,女人挖空心思粉饰容貌,堕落娱乐,放纵肉欲。武夫多识字,脑袋灵活。三教九流都在逐利,纵欲,流动。百姓不纯,军人不纯,愚者数量不够大……这般国情,终荡汴寇,怕也是治标不治本。”

  “王之弊,甚矣!”王子美紧握的右手舒展开:“啧啧,我又开始忧国忧民了。不,应该叫清谈。阿秀,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说为什么?”萧秀靠在栏杆上:“天下大乱,物怪人妖,志士豪杰愤痛之秋。这事子美与我意气相同。我欲入朝事君,为何一再阻拦?”

  王子美面露苦涩:“朝不比藩。况且,武夫入朝能做的只是打仗。我刚才也说了,现在的种种问题光靠杀是解决不了的。比如喜欢乱搞男女关系,你能把狗男女都砍了?除非圣人拜你为相,让你执掌朝廷,一展抱负。但可能吗?你有宰才吗?”

  萧秀拍着栏杆不说话。

  “阿秀,你天真了。”王子美幽幽道:“你觉得你行,是因为你清楚局势,并且说得出前因后果,认为只差一个圣主给你平台。但这是错的。有没有一种可能,知道不等于可以做到?”

  “你我人在藩镇,身在局外,像黄巢在天津桥上激扬文字很轻松,批驳时事罗列一大堆弊病、对策同样易如反掌。但给你上手的机会,你才会感到瞻前顾后,步履维艰。也会犯不该犯的蠢。不仅不一定能处理问题,反而可能恶化局势。”

  “这就叫看和说,说和做,做和做好、做对。”

  “会看、会说、看得明白、说到点上、擅长挑刺的人很多,但自己去做且能做好的,寥寥无几。这世上有许多事,你能预见结果,但改变不了过程。你明知道那个人、这件事会走向何方、得到什么下场,却阻止不了。这个就叫能力。”

  “在家庭把这个做好的,称之为大夫贤妇。在一州一县一军把这个做好,叫能臣干将。在庙堂把这个做好的,是为柱国。”

  “在天下而善者,谓之圣王。”

  “你掂量自己,在哪一层?”

  萧秀被说的心神恍惚。良久,呢喃道:“以我拙见,天下还有的乱,今后在这乱世该怎么做?”

  王子美眺望江水:“军府的政策是一贯的。”

  “派南宫宠颜、宇文柔这样的武家女到宫廷服侍皇帝,利用背后家族、藩镇为圣人站台,保护圣人。准道愿入朝效力,输财讨朱……做的这些所有事,殊途同归一个目的——使国家稳定。天下安,成德才能安。如果做不到,也不可能持续追加人力物力,剧耗底蕴为革命陪葬。”

  “也是为了朝中有人。古来封邦建国,哪个诸侯、州郡仕朝者众,军国大政就会向该国、该地倾斜。”

  “也为了保守底线,让长安与河北、君与臣的斗争尽可能规避武力。内外皆重的格局,都有家业要传承的双方谁也承受不起撕破脸的代价。”

  “至于藩镇,助平汴寇、恢复天子威权就够了。想必圣人也清楚,成德不可能做削藩的刀,帮朝廷攻略藩方。”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打压武夫、移风易俗、惩罚骄藩、愚昧百姓、镇压农民起义、扫治四夷,严刑峻法抑制商业活动、经学议论,钳控商人、士人,是可以做的。在这些事上,长安与赵不存在竞争,天子和诸侯的利益是一致的。”

  “但……”说到这,王子美欲言又止。

  萧秀好奇道:“什么?”

  “人间纷乱,来源于人心和欲望,而二者可预测而不可下定论。往往一个情绪、一个突发意外,就可能改变一切,让政策无法维持。世事难料呀。”王子美悠悠摇头。

  “我这么认为,不代表军府其他人、朝廷……等等他人也是。”

  “艰难以来,河朔多次靖难讨逆,列圣容誉有加,但我们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挽大厦于将倾,但别问大厦为什么将倾。”

  “祖宗给国家带来深重灾难,打开了灾祸之门。子孙对抗中央,分裂疆土,在圣唐建立国中之国。”

  “我们干着颠倒宗法、经学的丑事,却寻找各种理由安慰辩护自己是多么的出于无奈,向庙而哭,以忠臣自居,妄想辅佐天子,甚至衣冠楚楚的站在天津桥上,等待祭祀上帝、高祖、文武大圣……这叫崔杼弑其主!”

  “这是我所恐惧的。”王子美平静叙说着,英俊丽雅的脸上,茂密的络腮胡微微抖动:“所以,即使同志、同利,未来犹未可知。”

  萧秀愕然。

  两人瞰着洛水半晌,直到应天门传来钟声,王子美宠辱偕忘,扣栏而歌之:“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完了,拍拍萧秀肩膀:“走吧,钟声已响,大驾快到了,我对圣人真容也是非常好奇。”

  “子美,你有点东西。”一席话听得萧秀无比佩服。

  “你才知道?”王子美瞟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都是都虞侯,同为衙将,为什么是我指挥你?”

  ……

  应天门下,陈康、王处直、武乙戟、元恒、拓跋彝昌、高宗益、哥舒金、乞颜术、杨守信等靖难诸侯代表等候已久。百官和三衙禁军部分将校被引在门下。由各路藩军和禁军抽调组成的五千铁甲武士持槊站在广场上,熊熊火把照得所有人满面红光,杀气腾腾。

  圣人在司徒、郑延昌、苏荣、淑妃、贤妃、宣徽使、枢密使、十大将军等亲信和密密麻麻的近卫、中郎将、女御、寺人的簇拥下出现在高高的应天门上,俯瞰着楼下的一切。

  未得命令,谁也不敢参拜。

  沉默中,只看见甬道中亮起火光,大队武夫抬着一具恶臭的腐尸走出,放在应天门外。

  尸是谁已经不问可知!

  所有人都被勾去了注意力,一股从尾椎骨升起的强烈冷麻感冲上了不少人的脑袋。

  当即便有人捂着嘴巴低声念出:“朱全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话很多人都知道。这几章,会写唐代大祭的细节。不要说我水文。历史没有祀的内容,排在戎之前的祀被一笔带过,我个人认为不妥。

第241章 苍天大典与诸侯会盟(三)

  “陟罚臧否,列圣有章。瑕不掩瑜,百王垂训。武德怀柔,周汉格式。上溯轩辕,下臻皇唐。罔不允疵,时流霈泽。

  “故承宗拥兵镇冀,希朝无功,卒行赦免。滔、悦、纳、武俊联结,燧等不克,旋又宽之。以神圣睿哲,纪律文明,非不欲电扫。而考历史,人民创痛。问彼前功,欲之后效。复待如初,实在于斯。”

  宽仁待物,这是三代惯例,祖宗教诲。况巢乱以来,渚宫大扰,国家多事。

  讨伐朱温,难道是朕恃威蛮横,去礼远众,好大喜功?

  难道是朕不容贤明?

  难道是朕妄猜臣属?

  难道是朕要篡改传统?

  披寒暑,斩荆棘,相见白刃,率六师与诸侯转千里打到洛阳。路上牺牲几何,苦难多少,难道是因为一点小小的过错吗!

  朱温,你可真是个孽畜啊。

  朝廷让你持节中原,官职从没吝啬过。三公、王爵,连你妻妾也位比妃嫔。河、洛、滑、蔡四镇帅位都交给你推荐的人。先帝赐给你名字,嘉奖诏书没停过。

  数遍皇室,翻完史书,纵然萧何、陈平、周勃、霍光、郭子仪,也比不上你享受的荣宠、尊贵、权力。

  结果你还不满足。

  看到男女横死草野,城市嚎哭震天,你才会快乐?

  见到社稷动荡,魑魅猖狂,你才能高兴?

  女眷多的可以把我后宫装满,妻子的姿色、才情令有识之士无不敬佩。可你也不满足。把别人妻妾凌虐致死,把儿媳妇奸淫的不能行走,搞得儿子郁郁寡欢,你才能安然入睡。

  你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鬼,让人反胃的杂种。

  你以为你兵强马壮,域阔人众,朕就会屈服妥协?

  你以为凭你这种货色,也能从朕手里抢走九鼎?

  你以为你被部下杀了,事就完了?

  昨日朝太庙,朕将这畜生带着献俘献祭,并让女巫求神问卜,请示意见。高祖发下神谕:鞭尸三百,挫骨扬灰。杀其鬼,使其不得投胎。

  “于是现在公开处刑,将朱温正法。”每句话都有数十人一齐张目叱喝。只有火把噼啪的雅雀无声中,司徒刘崇望老迈而严厉的喉咙宣完诏书。

  酣畅淋漓的一场历数大罪与宣判!

  映红半边天的凶猛火光不能让人生出丝毫暖意,寒冷的凌晨狂风里,广场上愤怒大炽。

  唰唰唰!

  几乎话音刚落,就有数百杀材亮出白晃晃的钢刀,呲牙咧嘴的盯着朱尸。

  “孽障!”已有魏博武夫抑制不住仇恨。

  朱温派人到魏买粮,时逢乐彦祯父子被处决。

  罪名有三:节度使未经授权,擅自发动徭役。治家无方。王铎出镇横海,客经魏。乐彦祯之子设计杀铎夺其财货——“魏人素知铎名望,议者惜之,而罪乐氏。”

  贪婪——“乐子招集亡命,出入卧内,委以腹心。衙军不悦。乐子惧,易服遁出。其父出为相州刺史。到任后,又一索要军器钱帛。衙军大怒。”

  遂诛帅。因乐彦桢打算卖粮朱温交好之,复杀汴使。朱温以此为名,武装干涉内政,欲扶持代理人。虽被挫败,但拔黎阳、临河、李固三城,大略澶州,造成军民经济损伤无计。

  大顺元年,贼心不死的朱温——“请假道以伐河东,魏不许。请于赵,赵亦不许。乃渡河击魏,斩首万余,洗劫州县。”直到魏博服软,方——“止焚掠,还军。”

  从圣人反汴以来,魏博屡战屡败,又陆续死伤颇多。

  坚持到今天,看着简单,多少将士父老没看到曙光就死在汴刀下,教现在他们如何不毛:“此等负国,虽承嗣而不为。如此龌龊,非杂种而何解?!”

  “刁夫作乱,骄狂造孽。草贼跋扈,狗脸飞霜。”

  “据手掌之地,恣溪壑之欲。自古巨贼,罕或能比。真是人面兽心!”千余魏军挽袖操刀,指着尸体鼓噪喝骂:“砀山狗!还敢耀武扬威,问我要钱否!”

  “圣人、司徒!小人请亲手鞭尸此辈!”有魏博牙兵对着应天楼下跪大喊。

  “臣也来!”陈美人的兄长、河中衙将陈康也出列申请道。

  “俺也一样!”

  ……

  魏兵,河中人,沙陀人,兖兵,关中兵……朱老三的仇人未免太多了。

  “可。”圣人利落道。

  闻言,司徒将诏书往旁边官员怀里一甩,道:“制曰可。一镇出一个。祭祀有法,不要鼓噪!”

  “喏。”众军一拜:“臣等谢恩!”

  黑暗中,火光映照下,众目睽睽之下,音乐再次响起。

  崔无慈带人用铁链将朱温四肢、腰锁住,然后围成一个圆圈,将披头散发的恶臭腐尸拉“站”起来。霎时,烂衣服和长满疮洞的皮肤、白骨毕露的暗红指爪大面积蠕动,一只只拱动的奇蟲白蛆跟着烂肉、盐砂、尸水、黏液雨滴般牵丝撒落。淑妃、洛符等纷纷遮鼻,崔玉章满脸反感:“他一直都这么臭的吗?真是要熏死人。”

  十个红衣道士手持法器,围着崔无慈他们形成一个更大的圆圈。一个道士在朱温额门、腮、胸膛、嘴巴等部位贴上用白色颜料画着符文的长形红镇纸,哼哼唱着:“今日六乙,野道急出,六丙六丁,野道自刑,六戊六己……斩杀野道……”

  其他道士围着朱温转圈。

  他们穿红戴绿,挥动袖手,对着朱温咿咿呀呀,作着诡异夸张的手势指法,甩动身上五彩斑斓的服饰。周围载歌载舞。白绫、旗帜飘在夜空,黑暗中篝火通明的广场数不清的人影攒动,没人说话。

  “啪!”鞭子挞伐肉体。崔无慈、陈康、朱瑾十几人围着朱温同时挥鞭,边抽边骂。

  “你这妖怪!”

  “当掬江淮河济,为彼灌肠!”

  “烧东壁之床,请你入瓮。”

  “取姜公之锏,碎你天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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