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二年,王仙芝起义。黄巢起义。浙西军乱,成都突将军乱,幽州军乱。
三年,郓城、桂管、泾原军乱。
四年,盐州、河中、陕州、忠武军乱。
五年,大同、振武、湖南、河东、昭义军乱。
六年,河东再军乱。
广明元年,荆州、交州军乱,忠武、河中再军乱,巢陷洛阳,巢陷长安。
中和元年,凤翔、徐州军乱,寿、明、台、温、处五州皆乱。二年,西川、浙东、魏博、岚州、昭义、江西、宣歙军乱。
三年,魏博、汉中、蔡州军乱。四年,东川、福建军乱。
光启元年,沧州、荆州军乱,赵、燕、晋、定四镇大战。岐、邠乱兵洗劫长安,火焚宫阙。
二年,湖南、兖州、河阳、义成、鄂岳军乱,岐、邠杀驾,百官死者泰半。三年,淮南军乱,亳州军乱,镇海军乱,河中军乱,禁军作乱。
……
大顺二年,岐、邠、同、华上京。
景福……
“上祭祀誓师毕,进军横水,与河中、义武、成德会合。朱友裕将十数万众以拒。大战自晨曦至申,时风雨如晦,雷霆震烁,上不动如山,朱瑾肉袒陷阵……贼大败,俘斩五万。聚尸成塔,号躁震天,朱友裕裹众东遁……”
看到这,郑延昌万般屈辱,千种复杂,只化作一阵热血沸腾,狠狠一脚跺下:“彩!彩!好一个雷霆震烁,好一个聚尸成塔!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又把丝书一丢,两手一拍,肩膀跟着上下抖动呵呵痴笑道:“噫,好了,打赢了!”然后一口气喘不上,摇摇欲坠。中书侍郎陆扆连忙抢上前,招呼道:“扶住郑相!”
令史们七手八脚,又掐人中又揪肚子皮:“郑相,郑相,缓着,慢缓着……”
别乐死了啊。
好一会,郑延昌幽幽冷静下来:“嗬,嗬……”
忽然,郑延昌猛的跳了起来,好像踩中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去,去政事堂,班集百僚!”
“郑相,这才一封露布,一位使者,消息不一定……”有人不敢置信。
郑延昌捋了捋胡子,哼道:“若是宋威、高骈、时溥之辈,我是一定要再三质询的。但圣人发来的,我深信不疑。圣人,是诚实天子。”
“快,班集百僚。”郑延昌拔腿就走,迫不及待要将捷报昭告中外。
还在路上就有人建议:“此番扬皇威于河洛,会诸侯于神都,实武王伐纣之盛况。可即刻选使,分赴诸道,夸耀威风。”
“不必,让诸院自己抄回去。”
立即又有官员道:“蕃汉健儿英勇战斗,诸侯尊王攘夷,宜即遣南衙北司大臣、女官及掖庭寺人、女御赴洛,充实行在,助上恩赏,处理冗事。”
再有人道:“马上派太常、祠部、光禄诸礼乐官署赴圆丘、太清宫、夹室整顿,以备大祭。并分赴东京,为圣人爪牙,应非常,见诸侯。”
再有人道:“王檀、石彦辞、封舜聊、李振、敬翔、裴迪、韦震等,或为我本官,或为勋贵,或为世家,今衣冠扫地,如此贰臣,命令有司及所在州县铐其家属至京,处以醢、宫、烹、车裂极刑。”
这不是一个流行斩草除根的时代。国朝制度上的处罚也只有鞭、杖、监禁、流放、死、砍腿六刑。
在李世民的坚持下,即使谋反,也不允许连坐家属——“反者,家人配没而已。”
但制度是制度,现实是现实。光一个甘露殿——“至诛杀大臣,夷其族,滥及者不可胜数。”
各个藩镇也有的是花式杀人法。
大历年间一个名叫高玉的食人狂被捕,朝廷要求处以“菹醢”,即剁成臊子。代宗不听,依法杖杀之,结果被谏官当面冲塔——“陛下政宽,故朝廷不肃。”
总之,醢、车裂、灭族这些酷刑制度上没有,也不提倡,但不代表不用。这本质上是一个人治社会,官僚一向的观点也是——“宽驰刑法,民未知德,而徒以为幸。”
再有人道:“……”
“郑相,还有一事。”陆扆亦步亦趋,从使者公文里取出一份麻书。
郑延昌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三行小字,分明是圣人的笔迹:“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陆扆稍稍靠近,低声道:“这是何意?”
郑延昌揣摩了一会,已经有些明白是什么暗示了,把老脸一捂:“应是看上了朱温之妻,想纳其为妃,但不好意思说,或又恐有非议,想让朝廷主动上书论述。”
“张贼?她可是伪梁皇后!”陆扆登时不满道:“世家子阿从朱逆,如今侥幸凭美色迷惑了圣人,不死已是法外开恩,竟还敢谋妃位?!让我辈对她下拜行礼?孝明皇后为锜妾,收入掖庭后虽生宣宗,但宪宗有生之年都未得号。宣宗立,尊为太后,崩后陵不入,神主不立,仅附旁园。这叫什么太后?圣人好个异想天开!一个朱逆、乱军玩剩下的妓女,一只敝履破鞋,都当个宝贝想娶到家里,列圣的脸往哪放?淑妃、贤妃、枢密使、宣徽使……又算什么?事无前例,门下省一定会封驳。”
郑延昌却以为不然,审视着麻书,皱眉道:“优哉游哉,辗转反侧……从用词看,七魄已被张贼勾其六,心意恐怕不容更改。事无前例……再开个例就是。孝明皇后的儿子都能即位,以张贼在梁地的恩威,给个妃位又有何不可。”
“这从何说起?”陆扆道:“今我兵强马壮,诸侯归心,本就无谓那帮新降。为了安抚笼络,把张贼纳入六宫……这合乎礼法吗?且不说南衙,女眷那关,圣人就过不了。贤妃与汴人不共戴天,岂能与张贼同席而坐,共事一夫?再说,以枢密使、宣徽使劳苦功高,尚只得凉国、赵国夫人。使张贼窃据,后院必不靖。还嫌国家不够多事吗?”
圣人真是昏了头!
“王者无私,王者无外,圣人当天下是他一人之天下,大明宫是他一人之门庭么?什么烂货都往里塞……这上书,某只要在中书侍郎一天,就上不了。”陆扆反对道。
无数武夫、士人舍生忘死才有了如今的转危为安。这时候,正是要一鼓作气,重修礼乐,从制度上摒陋改新。没想到圣人前脚睡了两个嫂嫂,传得满城风雨,现在又要纳张贼。说好的同谋中兴,现在怎么变成自毁英名了?中兴曙光初显就干这些,要是给圣人一个开元盛世,还不得去辱儿媳!
“那,怎么答复?圣人把麻书与露布同时送回来,足见急不可耐。”郑延昌哂笑道。
“依着某……”陆扆冷冷道:“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只有这十个字。”
“祥文!”郑延昌竖起手掌,呵斥道:“幸而你不在圣人左右,否则以你全然祖宗陆贽的本性,欲求忠州十年吗?”
陆扆一时无语。
说退了陆扆,郑延昌才淡淡道:“装不懂,不理会就是了。三番两次暗示无果,就只能下内制,看韩偓写不写,枢密使发不发。”
他也相信以皇帝之明,不会因为这种事和中外翻脸。
“另者,叛军将校,又是什么说法?”陆扆转移了话题:“东京已复,论功在即,须得未雨绸缪。”
“此事……”一直看戏的度支使王抟插话道:“禁军桀骜,今只圣人一人能制,非国之福。其次,李克用犹强。鄙以为,不如量才任用。以制禁军。若与李克用交恶,则驱使之,也更可靠。”
扎猪、枭、赫连卫桓、康令忠、拓跋隗才、耶律崇德……如今河东系俨然已是军方巨头。如果与李克用交恶,这些人可能不仅不会出力,反而还会成为绊脚石。而且贤妃已育二子,随着代王渐长,他们的忠诚大概也会朝着贤妃、代王偏移。若李克用再入朝,河东军人跟着涌入……
联姻有利有弊,现在好处越小越少,弊越来越大,不得不提前考虑。扶植野心勃勃但又毫无根基、政治上被完全孤立的汴人,不仅符合制衡之道,遏止军队抱团,也是一把刀。
但郑延昌思考了一下,却道:“不妥。”
“为何?”
“现在圣人、李克用之间貌似和谐,实则紧张,两方都很敏感。圣人亲近汴人,即使没害人之心,但别人难免猜忌,以为圣人要对付他们,或者在为对付他们做准备。什么说法……无非朝廷打压之,圣人亲近之。可指使法官和一些三品重臣严词论其罪,然后再找一部分人引经据典,为其说情。最后圣人当众驳回,示以爱护。如此,以圣人的信誉,国家制度,想必汴人也就可以释重负了。皇帝威权已著,朝廷号令复行,这帮人也翻不起浪。”
也让李克用、晋人安心,让圣人、朝廷在汴人那各有一份情。
“善,某稍后就去办。”陆扆点头道:“连同适才群臣提到的可行之事一并。”
郑延昌长身而起:“某这就去点选大臣,明日便赶赴洛阳,长安自有李公统领。”
忠武军附逆的问题,兖、郓、徐、滑四镇的问题,小朱贼的问题,河南府、河阳、汝、郑的善后……这种种事还得和圣人面谈。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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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大明宫,自圣人离开后,连后院的花草里都似乎流露着惨淡的味道。
杨可证消瘦了许多,经常垮着眉头,虽然还在打理枢密院,但脸上的笑容却没了,恢复了一贯的不假颜色。
闻人楚楚在修仙,已闭关十多天没出来了。
宇文柔在禁院忙着秋收。
洛符、庾道怜各自锁院读书。
南宫宠颜时常夜晚的泪水打湿了枕头。
殷盈在排练新的歌舞,准备献捷。
陈宸神思不属。
高明月在重新布置蓬莱殿的装饰。
算了,他女人太多了,不胜说。
而淑妃、枢密使、贤妃、李昭仪、韦懿、赵若昭,六个女人整日里就呆坐在台阶上,望着下面圣人消失的御道。
无数次睡醒,赵如心脑海里都是丈夫离开的画面。
秋风落叶,一棵苍松在阳光下分外显眼,灰白树干上绑满了红带。自打李某人走了以后,枢密使每天都在这棵树上系一条。最初系上去的,经过几十天的雨打日晒已经败色,就像她日胜一日枯萎的心情一样。
“阿赵,这是多少根了?”淑妃问道。
“六月二十二走的,今日八月十二,五十二了。”懒倦梳妆,不施任何粉黛,散着一头秀发的素颜枢密使踮起脚尖,把一根写着小篆的红丝带高高合围:“也许再系一条,他就班师了。”
七啊七,她心里默念着圣人。
但圣人临走时答应枢密使的隔几天就给她写信,却没做到。
枢密使至今写出去了十几封思念,却一封回信都没收到。
他忙。枢密使这样安慰自己。但枢密使不知道的是,在她字斟句酌写信的很多时候,她朝思夜想的丈夫正在和一个野女人打滚,谈笑风生。
等你回来了,就把来京玩耍的赵五妹、赵七妹引见给你,让活泼、温柔、灵动、年轻的她俩代替我……
枢密使微微一笑,不能用代替,说照顾就够了。
系好红带,枢密使放下脚跟,转过身来安慰淑妃和贤妃、李昭仪。她们被狗皇帝带着大被同眠众人行好多次了,互相也堪称知根知底了。什么时候水,各自什么本性,谁敏感,谁喜欢叫,都算熟了,故而私下关系还可以。
“我好担心他,我好怕……”淑妃额头往松树上一贴,眼眶一红。
“别担心,他是天命之子,永远会逢凶化吉。”虽然枢密使表现的淡定,但眼里的幽怨和脸上的消毁却掩饰不了。
“唉……”古灵精怪一向胆大包天的韦懿也倚靠在树上,哄着淑妃和小好几岁的贤妃,彼此慰藉着。
李昭仪站在一边,默然无语。
阿赵那份宠爱本来是她的,却莫名丢失了。
最近这几年,夫妇只同寝过寥寥几次,还是被宇文柔屡次劝说雨露均沾。而且很敷衍,就像完成任务一样,死鱼似的躺在那,让她自己动。李昭仪反省了千百次,找不到原因,但心还是在圣人身上,炽热的爱恋不曾一分消减。对圣人,她其实什么新鲜花样都可以尝试接受,为了圣人,她甚至可以去死。
多么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呀,也不是说一定要回心转意吧,把对阿赵、洛符、宠颜的温存分给她一些就好了,一点点就可以了……
凉风萧瑟,吹得树上的彩带哗哗响,像是在欢呼,在热情迎接爱人回归……然而又是好久过去,两侧御道和广场依然空无一人,只有不时匆匆路过的宫人,打扫落叶的寺人。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五女齐刷刷回头,却是枢密院的一名供奉官急趋了过来:“枢密使,外朝递了条子。”
枢密使心一揪,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划破掌心。
千万,不要是战败噩耗…
“露布告捷!圣人在横水大败小朱贼。这是外朝抄录的露布……另外,告捷使带回上谕,美人以上妃嫔,有愿去洛阳的,可与百官同行。郑相明日就率部分大臣出发……”
具体说了些什么,枢密使已经没完全注意了。
韦懿笑颜如花,蹭地一下跳了起来。
贤妃和李昭仪大喜,拥抱在一起:“太好了,太好了……”
震惊压过了欣喜,枢密使和淑妃连笑都笑不出来,前者闭着眼睛死死掐着自己大腿,后者用头撞树,撞得树干砰砰响。
“姐姐你干嘛。”韦懿拉开了淑妃。
“我,我……”淑妃说不出话,只转来转去,寻思着穿什么衣服、画什么妆容、什么表情、什么语气、什么眼神才能在见面的时候让他眼前一亮,至少不丢分……
花径两月不曾雨,锁门今始为君开
过去生活的火辣辣的气息一下涌上脑海和心头。
低头漫步在一旁的赵若昭清白无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情态之下,绷不住的克制的笑了几声,然后一顿步,看着容光焕发的几人,心里则在想着:桃花簇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大明宫顿时一扫凄切,满地欢喜、期盼和躁动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