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带给她只有同为聪明人才能体会到、惊喜到的惊喜,温柔。
不知不觉,悄悄出现在她的世界。从公文中、将领口中、朱温的痛骂中、午夜想象中,没有任何前奏,仓促,匆匆又直接,走进她的现实,仿佛天意。
该怎么相见呢。
她不想以现在这副狼狈、丑陋、邋遢的模样。
也说不清楚是出于自尊心还是什么。现在的样子,她可以做到在皇甫麟等人面前坦然,无所谓,却做不到在即将相见的那个人面前如此,下意识想以最美、最好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为什么?
随着白铜车晃晃悠悠,天后,不对,现在应该称她为魏国夫人了,魏国夫人的心情开始紧张,忐忑,烦躁,害怕,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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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入朝队伍抵达新安。一行被分别安置,魏国夫人一家则被带到行在附近的一个院子等待传见。李某人是在部署军务中途收到消息的,顿时长舒一口气。
伪梁二圣,男圣伏诛,女圣也终于到手。
开完会,他便赶往小院看稀奇。
院子里,天后安抚着朱友贞、朱友孜、朱令雅、朱令柔四个孩子。
贞、雅是她亲生的,柔、孜是石妃所出。朱温曾不止一次放话要屠了李世民全族,如果李某人记仇,要报复回来,天后不敢想。
妹妹张月仪坐在旁边,惴惴不安。
忽然,院外传来一群敏捷的脚步声。
天后心脏霎时砰砰直跳。
不给她整顿衣裳妆容的时间、空间吗。
会不会觉得她很丑,很脏?
很失望?
用袖子蒙住脸,想进屋,旋又坐下。
就这样吧。
“吱呀。”门扉被轻轻推开了,天后循声看去,却见一身墨绿色道衣、头戴紫金芙蓉冠、手按玉具剑的年轻人已站在门口。
身材挺拔魁梧,站在那如同一棵千磨万砺还坚劲的石中竹。
五官端正,容颜俊秀,脸上和瞳孔流露着和年龄不符的沧桑、深邃、稳重、狡黠、虚伪,像个老狐狸。发丝中白色参差,深显憔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脸有箭创,左脸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愈后刮线,破坏了浑然天成的长相,加上鼻下颚下茂密的胡须,使其多了一种令人畏惧、忌惮的凶险,阴鸷,霸道。
他像是刚忙完,额头汗珠细密,身上却随着穿堂风传来撩人的幽香。
原来男人也可以是香的。
根据气质和年龄,以及眼底若隐若现的贪婪、得意,天后立即得出了对方身份。
圣人站在门口,低眸看着她。
天后抟手而坐,抬眼瞧着他。
许是看到院里的几个小孩,他转身对外面吩咐了些什么,按下甲叶碰撞声,而后手离剑柄,独自入院。
天后松了一口气。
如果只是给一个人看到丑态,也还好。
“哪个是朱友贞?”他扫了一圈孩子们,问道。
天后一惊,朱友贞猛地扑到她怀里。
圣人一把将其夺过!
朱友贞哇哇大哭。
瞧见李圣人面色勃然狰狞,天后慌了神,探出手:“不要!”
这居然是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
圣人不理会,单手把朱友贞拎在眼前上上下下打量着。
这不是朱翰林嘛!
擅自分割魏博,引发魏博倒戈李亚子,让一向萎靡不振的魏军开始在与汴人的战斗中屡建奇功,勇猛无敌。
擅自移镇,引发徐、兖、郓三镇叛乱。
所用非人,专信张氏外戚,搞得朝野一片混乱,朱氏老奴敬翔用自杀的方式逼其采纳意见。
既屠宗室,交恶宗室,复以宗室出镇,引发宗室据忠武军叛乱。
不……
算了,说不完。但凡有朱温二两脑子,李存勖翻不了盘。执政过于天真,幼稚。当然,归根结底是缺乏历练,没被社会毒打过。
圣人失去兴趣,将朱友贞放了下来。
天后心情略松。她发现被李圣人的长相、气质骗了,他也有暴虐的一面,刚刚一瞬间流露过,但很快被理智控制了。
随后,圣人的目光又转移到了朱令雅身上。
此女后世被朱温联姻给了魏博,做了罗绍威的儿媳。
铲除牙兵前夕暴毙,大概率被朱温、罗绍威合谋弄死了。
事件线是这样的。李公佺谋乱——绍威乃决策屠翦,与全忠密谋之——朱温许之,随后声称要伐横海,提前调走两万魏军到沧州待命。接着——安阳公主薨于魏,全忠因遣精兵千人,乔为丧队入魏,言助女葬事。
做好准备后,全忠率军渡河,说要到横海督战。正当牙军家族以为他是真是去打横海的时候,屠杀开始了。
在圣人看来,朱令雅是这次政变的工具、借口,被老子和岳父一起卖了。换其他人,还不能这么推断,但朱温,这种下三滥、无耻、无所不用其极正是他的风格。
可怜人呐。
旁边的朱令柔应该就是联姻忠武军赵岩或给罗绍威儿子续弦的另一个朱氏女了。
啧。
朱温挑的都是些什么牛马女婿。
至于朱友孜,重瞳子,历史上因此自认为该当皇帝,于是夺位,事败,被朱友贞干掉了。
看完这一窝孽种,圣人才走到张惠面前。
确实非常美艳。高大均匀的姿态,撑得圆挺的胸膛。在坐的状态下,被勒出的水蛇腰,蜜桃臀廓,诱人。容颜更不用说,前世今生,圣人还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是一种无法用文字描述、不能举例做比较,可以让朱温这种丧心病狂的屠夫痴迷、中毒、不得不约束伪装自己,能让诸多汴军将校保护、归心的长相和气质。
长得美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长得不美、长得丑所引发的问题,它都能解决。
看到天后,李某人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着实不平,它只偏爱极少数人。情不自禁托起对方下巴欣赏了一会:“我听说天后身上可能携带了凶器,麻烦让我检查一下。”
张月仪带着几个孩子躲进了屋里。
天后眼圈红了,这就忍不住了么?
“且宽心,只是检查有没有凶器。天后不让我查,那就是粗暴的老女官、浑身尿骚味的寺人来脱天后衣服了。届时赤条条的被十几个人翻来覆去……”
“但这样好羞人……圣人待如何检查?”
“柔奴怎么查的别人,我就怎么查天后。”
“柔奴是谁。”
“我一个女人。”
天后观察圣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觉得他是故意捉弄调戏,以发泄对朱温的愤怒。
“不,我不会做这种浪事。”
“只摸摸,不进…不是,确认天后没有身怀利器即可。”
“这话只有十几岁的少女会信。”
“我素有信誉,天后也可以籍此验证。”
天后沉默不语,脸转到一边。
“没人会知道的。”
天后胸口一阵起伏,一张脸血红无比,耳朵和全身都羞耻热烫起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叫没人知道吗。朱温尸骨未寒……我是人……”
“你很在意他?”圣人表情变冷,霍然道:“不要在我面前提朱老三!我没一剑斩了朱友贞之辈已是出于个人道德。以他的罪行,换任何一个皇帝,还想有后吗。”
天后痛苦地摇头:“我并不在意他,但毕竟是他妻子,于情于理……”
圣人转身就走。
天后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良久。
“大丈夫说话要算话……更不能对别人炫耀……我不是荡妇,也不想堕为荡妇……”
“我只是检查一下有无凶器,天后想到哪去了?天后不是荡妇,难道我就是见花就采的无良吗。”
两人陷入了沉默和冷场。
“……圣人过来……”
“天后站起来,双手抱头转过去,面朝墙壁背朝我,这里撅起来。”
“这是什么姿势?掖庭不是这么检查的,我不撅。”
“这是唐宫三百年的规矩,天后没去过,不懂。”圣人伸出双手,按柔奴检查宫女的方法对天后寸寸摸索起来。
“圣人在逼我堕落——”
“我拿刀逼天后了?”
“看不见的权力,也是刀。圣人一进来就惊吓朱友贞、朱令雅,是知道我对儿女放不下……”
“天后慧眼,小心思被发现了。”
“圣人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什么——”
“天后错了,我对庸脂俗粉不感兴趣,也无曹贼之癖,只限天后一人,也是对天后给朱温出谋划策对付我的惩罚。天后要明白,如果朱贼的天后是别人,我根本不会接纳入朝。”
“听说圣人还奸淫了两个嫂嫂?”
“天后很关心我嘛。天后以前怎么称呼朱贼的?”
“陛下,圣人,官家,朱温,朱三,郎君……”
“对他用过的称谓一概不准再对我用,以后叫我李郎,圣上。”
“……”
好一会,圣人甩了甩酸麻的胳膊。回头只见天后靠在墙上,理了理凌乱的衣裳,双手捂脸:“说好只是检查有没有携带凶器,圣上都干了些什么,我还怎么见人……我是贱人!”
“天后不是。”
“圣上不要再说了,对别的征服者也这样?”
“我疯了?”
“如果圣上落到朱温这步田地,妻妾像我这样被逼良为……圣上是何滋味?好男不朱温。女人不能做我这种。每每他滥欲,还有今天,我杀了自己的心都有。艰难以来,礼崩乐坏,没底线的人越来越多,就在朱温此等败类没及时诛除。圣上是兴复之主,该以身作则。”
“除天后之外,当然。”圣人信誓旦旦。
“丈夫新丧,我就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无耻之事,圣上心底会不会嫌弃我,看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