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03节

  道理他都懂……算了,找老婆拿拿主意。

  如果不行,余生惟愿家人安好,儿女富贵,外孙当太子,部下、沙陀各有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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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州,别墅花园里,田希德正在听取幕府的汇报。

  “天子顿兵新安,将与诸侯之师进薄洛阳。”

  “朱友裕致书,言:天子志在削藩。郑州以西全复,则河北可忧。唯虑汴魏相近,朝廷平仆之后问道于魏,彼时魏降乎?战乎?设使李思安据河阳,赵克裕据畿汝,仆守土宣武,西得以奉天子,北得以为公门户,则纵横之道也。天子不日将长驱上洛,倘贵道仁义未失,泣请拜表斡旋……”

  “拾遗卢延让使至,言:帝曰,藩镇守土,各有区分。宪宗以来,疆界素定。今日之来,旨在讨逆,还于旧都,无预其他。俟灭朱虏,天下郡国,仍以元和四十八镇为图,我还关中,谨守宗庙。此列圣制度,国家典章。”

  “帝又曰:贼势犹炽。若不顾我约束,卒遣枭豺,急略四方,则料关东千里,固非诸侯所能保也。此时代之风气,自然之势理。须斩之臂膀,拔其獠牙,无为中国之患。可早出精锐攻河阴,迫贼回汴。”

  听完,在座已经是议论纷纷。

  朱友裕要求给予调停施压,让天子承认李思安持节河阳,赵克裕持节畿汝,好作为他的缓冲区与魏博的“门户。”

  听起来不错。

  天子的诉求也很简单。一定要收复洛阳。其次,他要削弱叛军,令其丧失对朝廷、诸侯产生威胁的能力,说具体些就是叛军占据的徐、郓、汴、兖四镇可以受降,但河阳、畿汝河南帅位、郑州不会交给叛军。除此以外,藩镇疆界萧随曹规,照旧。做成这两件事,他就走人。

  二者,并不无理。毕竟叛军确实还强,以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如果产生新首脑,联合起来,对河北、朝廷、其他节度使都是大祸。

  圣唐经不起折腾了,这天下,再也承受不了一个宪宗、朱温了。

  现在,朱友裕的“门户”之见和朝廷的说辞各有各的立场和道理,选哪一个都有相应的价值和利弊。无非谁可信、谁不可信,信谁的风险大,信谁的风险小的问题。

  待众人消化完信息,阿史那高洋直身勃然道:“该做出抉择了!煌煌青史之上,是非功过,罪我誉我,就在此刻。”

  衙内们闻言凛然,坐直身体。

  “相信谁?”武乙戟问道。

  “公言谬也。世上没有绝对的信誉,用祖宗的话来说就是,当拿不出足够的筹码,当无力保有六州的时候,也别怪圣人言而无信毁约讨伐。你的实力,不值得圣人拉拢、尊容、忍让了。”

  “是也。没有相信谁的问题。维持王室与诸侯的平衡,维持衙军专政,天子、节度使才会有信誉,圣唐和魏博才能安宁,才能预防出现独夫皇帝、民贼节度使。”

  田希德听到这话就心悸,咳嗽了一声,引导正题:“今日局势,如何处理?”

  “公绪以来,魏博西事长安,北结燕赵,东和沧齐……朝天子,睦四邻,这是百五十年的方略。洛阳,东京也,如今天子要还于旧都,哪有阻止的理由?叛军既据徐、兖、郓、汴,再有河、畿汝、郑,不均也。叛军不能有三地,让他们撤回虎牢关以东!否则,我们就要渡过河阴桥,将他们扔进黄河了。”潘晏恶狠狠地率先提议。

  闻言,程公信又道:“昔汴贼来寇,葛从周五胜于我军。虽有魏人求安、不肯死战、好纳财消灾的缘故,却也在于葛贼用兵不凡。上告圣人:此贼,不能担任郓帅。”

  “郑州是控扼秦、陕与关东、河北联系的要地,也是征讨关东的必经之路之一,窃以为不可以给朝廷。宜并入宣武军。作为交换,让朱友裕把巡属的颍州还给朝廷,单置防御使,助圣人掌摄江淮。”

  “这……荥阳给朱友裕,圣人在东京,恐不得安寝呐,必屯重兵防遏汴藩。兵一多,就容易打起来。一打起来,就容易波及到我们,魏博离郑州太近了。不妥,不妥。挑一个为叛军、朝廷两难容的人担任郑州防御使。”

  “谁邪?”

  “闻汴将王彦章、戴思远等奉张贼入朝,此二人,可表举一位。既从贼,说明对朝廷并无忠心,入朝必受防备。不忠而入朝,或走投无路,或为叛军不容,或对叛军不悦而已,总之,难与叛军合流。”

  “可以尝试。”

  “还有一事。巨贼朱温,起于群盗,凶狡如虺,无尺寸之功于国,而欲夺三百年磐石之社稷。杀高士以绝圣道,除谏言以饰己非。收豺狼以壮威权,灭人伦以乱道法。淫荡无耻,祸乱天下。若这样的禽兽都能以帝王的身份下葬,就是在鼓励他犯下的种种罪行。”

  “让朱友裕将他的首级送到长安,暴尸狗脊岭,藏于太清宫。分裂他的躯体,铺在两京大道上示众,就像是前汉处理董卓、南梁对待侯景那样。以蛇氏代称之。然后昭告天下。这样惩罚蛇氏,应当是合乎春秋的。”

  “王檀,李振,敬翔,裴迪,韦郊,石彦辞,张归霸,韦震……这些人是圣唐和魏博的叛徒,必须被灭族。在魏博的,由我们逮捕,折而献朝,余者让朱友裕将他们及其全家交付朝廷。”

  一字一句,等汇总得完善了,田希德吩咐道:“草书,把魏博的意思分送圣人、朱友裕。另,点兵三万,准备大举渡河,讨逆郑州!”

  “喏!”

第228章 妻心如刀

  青山如黛,辒辌车行驶在蒙蒙细雨下。

  天后形容憔悴,被一左一右抓紧手的朱友贞、朱令雅面有菜色,母子毫无生气。

  是的,就是这么狼狈。出奔,哦不,入朝匆忙,王彦章这帮武夫虽然忠不可言,但头脑简单,只带了一些干粮。当然,彼时汴梁大乱,也没收拾妥当的余地。故而只有硬邦邦的醋饼、炒米、黄豆啃,也缺乏换洗衣物和干净的饮用水。

  途中还遭遇了不少溃兵,盗贼。见了车驾,纷纷争抢。一路且战且走下来,一千九禁军死伤亡散,马匹和不充足的干粮也丢了甚多。

  天后上一顿饭,还是皇甫麟前天专门给她捉的蛇鸟,也不敢生火,剥了皮掏了内脏剔了寄生虫就生吃,现在胃里还闹得慌。军士们本来给她宰了肉干,她不吃。

  甚至上厕所,都得在武夫的包围保护下进行……也整整七天没洗澡了,餐风饮露流宿荒野下来,头发油腻得摸一摸都沾指,身上异味难堪忍受,某些部位双腿张合的时候更是明显可以感觉到湿漉漉,黏糊糊……

  尊严扫地!

  最基本的体面也维持不了!

  不是人过的日子…

  想死。

  “皇甫卿。”天后轻声喊道。

  “臣在。”骑马侍从在车边的皇甫麟应声道。

  “到哪了?”

  “洛水。过了河,下午就能见到李圣。臣等已派了刘匡一行先头入朝报信,他们顺利的话,圣人知道了,会派人跟着来接,估计能在对岸碰头。即使刘匡使命不达,慢慢赶往新安就是。这一带已是王师控制区,清静了。”

  天后心下稍安,旋又道:“黄巢之亡,部下携其首而降时溥,溥杀尚让、林言之辈无遗类,连同巢首据为己功。碰到接应王师,务必警惕,远远对话即可。”

  “只要接应人马是李圣知情后派出的,他们有贼心也没贼胆。”

  别怕,圣人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委任的负责人是张仙。

  顿了顿,天后又喊道:“皇甫卿。”

  “在。”

  “还有菽粟么。”

  “只有这个。”皇甫麟递了一块肉到车窗。

  天后失望地放下了帘子。

  “娘,儿饿,让俺吃吧……”朱友贞小小蜷缩成一团,已是有进气没出气。

  三十三的人了,天后有点想哭,又觉得羞耻。

  “隆隆隆……”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如雷蹄踏。神迷目眩摇摇欲坠的天后还没反应过来,皇甫麟已脸色骤变,策马跑开,大喊道:“郝祚,是什么人!”

  “在河对岸,看不清。可能是李贼的人,也可能是朱友裕使来劫驾的!某去问问!驾!驾!什么?……”郝祚的嗓门渐渐飘远,车外响起嘈杂、惶恐、喜悦、激动的交谈。

  “是李贼!”

  “芜,圣人来接应天后了!”

  “……”

  马蹄声迅速逼近。

  “娘,女害怕,呜呜…”朱令雅微弱的嘤嘤哭声在车里回荡。

  天后强打起精神,探头观察情况。先锋数百骑很快抵答车驾左近,不过却没有立刻上来,而是在三百步外驻足游荡。皇甫麟等人护着被迫停下的辒辌车,神经兮兮地盯着对方。

  “掣!”骑士的数量越来越多,以数十、上百为单位,持续朝这边汇集而来。他们按下躁动的烈马,将马槊插在泥泞里,双手捉绳,在雨中形成一条黑压压的弧线,投来目光。千余汴军欢喜、激动消失一空,脸色煞白,小腿肚子狂打哆嗦。

  王彦章端坐不动,直勾勾迎上一道道巡梭的眺望。

  皇甫麟回到辒辌车边上,翻下坐骑,似是要和那些叽里呱啦的蕃汉虎狼步战。

  天后咬着下唇,捂住哇哇苦叫的朱友贞嘴巴。

  不过对方并无恶意。他们把周围搜索一圈,确认环境安全后,一小校驰到百步边缘喊道:“我乃墨离使下十将舍利发!王彦章何在?”

  王彦章策马上前:“在此。”

  交涉一番后,潮水般的弧线后退百余步。

  汗毛倒竖的汴军陆续收起兵器,心有余悸地镇定下来。稍稍,两名大将带着十余骑打马过来,叉手道:“墨离使阿史那应臣,豹韬中郎将张仙,奉命接应魏国夫人入朝。”

  天后心里母鹿乱撞。

  弟弟是来接应的大将之一,显然,圣人这是担心部下搞生米煮成熟饭杀她换王爵,也是试图让王彦章等护军安心,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麻烦。

  考虑真周全。

  魏国夫人。这是文德元年圣人即位时册封她的外命妇称号。张仙、阿史那应臣现在当众以魏国夫人相称,说明圣人还认她,没视她为从犯,表明了对她本人和奉她入朝的这批汴军的保全之意。

  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很快,护军们被半推半地请到了一边,没收兵甲。不知是阿史那应臣讲究,还是圣人专门叮嘱,他们还给汴军发了干粮。

  “请魏国夫人食用。”车门被打开,一筐蒸饼、水果、奶酪被摆在门口。

  天后还没说话,却听稚嫩的童音响起:“有饭吃了,有饭吃了……”

  一阵风,朱友贞、朱令雅、朱令柔、朱友孜爬到筐前,小手迫不及待伸进竹筐……“啪!”的一声,朱友贞大哭不止,天后一把拽回了儿:“先给将士,都吃过了,此辈再吃……”

  “陛下……”此言一出,扈从的汴军为之动容。

  “夫人勿怕,吃的管够。”阿史那应臣说道。

  闻言,天后也就不阻止了。

  一片狼吞虎咽中,天后稳坐在那维持着矜持姿容,她不好意思在人前这样。阿史那应臣一帮蠢汉懂不起,就站在车门边上把她看着。

  老子!

  等了一会,见她不吃,阿史那应臣行了个礼:“夫人,既已入朝,辒辌车就不能再使用了,这是僭越,请换乘圣人给夫人准备的白铜饰犊车。”

  这么细心的么。

  她还以为要骑马骑到新安。

  还好,圣人没践踏她最后一丝尊严。

  天后稳了稳心神,正待下车,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有衣物?”

  “要衣裳干甚?”旁边有军校反问。

  天后收口不言。

  “将军,此贼乃朱温发妻,要不要在她身上搜上一搜?以防暗藏凶器。”有人提议道。

  一边的王彦章、皇甫麟之辈见天后可能受辱,当即就要起身与阿史那应臣理论,却被部下低声死死制住。

  天后十指紧紧攥着衣袂,一股绝望在心头升起。

  好在,阿史那应臣这厮到底还有二两脑子,瞧见王彦章之辈的反应,担心日后为敌,也不利于圣人收买人心,摆手道:“我等只管接到魏国夫人一行,回去让圣人自己搜。”

  天后脸色很尴尬,两颊火辣辣的发烫,但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

  比起被当众搜身…

  也好…

  随后,带着张月仪和朱友贞等人,登上整洁的白铜饰犊车。

  在新车坐下,天后神思不属。

  这一切太快太突然。

  没有一点点防备。

  没有一点点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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