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01节

  整顿好衣容,天后看了眼哇哇大哭的亲生的朱友贞、朱令雅和石妃的儿女朱令柔、朱友孜,起身对守在门口的皇甫麟说:“禽兽遍地,与其坐而受辱,不如死为庾文君。你把我和朱令雅杀了,带着我的首级归国。其他人,尔等看着办。”

  “陛下!”皇甫麟张大眼睛,忙道:“臣只能保护陛下,不能伤害陛下!”

  天后怒道:“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不愿杀,是想看我沦为沈珍珠吗?”

  皇甫麟不应。

  天后怔怔地盯了他一会,喃喃道:“那我自己来…”

  说着,面色骤变,伸手去夺皇甫麟佩剑。

  “呔!”皇甫麟大喝,一把推开她,两眼圆瞪:“绝对,不可以!天后的弟弟张仙在李…圣人麾下为将。其次,据臣在长安当俘虏时的接触,圣人并不残暴。只要主动归国,一定会赦免天后。臣已与王彦章商定,奉驾至洛。天后稍待,王彦章应该快到了。”

  “……岂不知他好色如命?我落到他手里……”

  “天后无忧,圣人不是那种人,他对住在后宫的两个寡嫂敬若神明,征战多年,亦从不掳薄人妻。君子之风,中外称之。”

  “万一呢。”

  “天后于臣等如母如姊,更有救抚之恩。难道天后觉得臣等是在给朱温卖命吗?我辈人微言轻,位卑职低,他对我们除了跋队斩,打骂随心,有什么恩情!臣与王彦章、戴思远与殿外七百控鹤健儿也非寇彦卿、贺德伦、王敬尧那等唯利是图、人尽可夫的婊子野种。今大厦将倾,我辈唯欲投桃报李,只求天后体面、有尊严地活着。若圣人要娶天后,那也是龙凤呈祥。朱温老狗也配有天后吗!太平年景,他连看一眼天后的资格都没有。”皇甫麟冷声道。

  “你——”天后不说话了,心里一片冰凉。

  这话,让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道德背离感和愧疚、负罪心理,即使她对朱温自始至终毫无爱意,但朱温毕竟对她百依百顺,捧在手里怕化了。故而她虽不为朱温死,陪葬,也不接受不了给朱温戴绿帽,这和她的三观不符。

  李圣名声是不错,听说长得也挺美,把南宫宠颜、朱邪吾思、武令仙、殷盈、庾道怜、高明月一众妃嫔迷得神思不属……但到底是男人,是男人就容易被……

  坏了,天后,你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李圣人那么多家事?

  “陛下检查一下,我——”皇甫麟正待说些什么,殿外突然杀声大作,接着,十多支箭射在了窗子上:“嗖嗖嗖……”

  “娘!”朱令雅捂着耳朵尖叫。

  天后面无表情,射箭吧,射死我好了。

  人死了,会有阴间么,还是一闭眼,就像睡着了。

  再过几十年,这个国家也许就会海晏河清。将相君臣会得到世人和历史的称颂,自己将和朱温一起被写上逆臣传,也或许什么都不会留下,不为后人所知。

  回望儿时,若只见悲恐,是何其不幸。回首往昔,若只余孤寂,又是何其凄凉。天后也曾尝试过,结束这一切,可种种放不下,又让天后下不了决心。

  她不想看到那么多将士无端受戮。

  她不想看到被征服者的妻女在军营默默死去。

  她还想等等,等一等,也许这乱世某一年就结束了呢。

  她想见见光明。

  她想逍遥逍遥,自由自由。

  她想轻松、快乐地活几天。不为谁,就为自己,就为来世上这么一趟。

  她还想,当当正常人。

  她就这么痛苦、煎熬、又期待、幻想地活着,行尸走肉着,万念俱灰着,浑浑噩噩着……

  这一刻,死亡当前,天后没有尖叫,任凭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游:“夫人,到了同州就平安了……真的么?巢贼大将朱温与王重荣隔河对峙,同州军并不勤王,颇有异志,怕是不妥。你一个妇人,懂什么!”

  直到王彦章的大嗓门从嘉德殿外穿来:“避开圣人!”

  “圣人在哪?”

  “臣来了!”

  “杀!将进犯宫阙的贼人全部杀光,不分军民!”

  天后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嘭!”殿门被踹开,几个将校带着大群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武夫,冲进了嘉德殿。

  天后心跳骤然加速。

  她不怕死,但很怕武夫,就像怕蛇一样。无关胆量,本能地,来自灵魂、胎里、过往的本能……

  “扶住圣人!”十将郝祚大吼一声。

  两个虎背熊腰的武夫矫健上来,铁钳般的大爪子一左一右锁住天后臂膀。

  “为圣人披甲!”郝祚又吩咐。再上来一个军士,将手里血淋淋的锁子甲上下一甩,抖去血浆和黏液,掸了掸,拍掉明显的筋膜碎肉,就粗暴地给天后穿起来。异味恶臭入鼻,天后小腹一抽,险些当场呕吐。

  “带圣人上车!”郝祚转身带路,将天后和朱令雅、朱令柔、朱友孜、张月仪塞进停在殿下的辒辌车。

  车驾却没立即出发。

  不远处,嘉德殿下,皇甫麟、王彦章两部千余血染征衣的汴军呈半弧形站着。三步玉阶上,王彦章口水乱溅:“疾风知劲草,板荡见人心。十户之家,必有忠信。救驾至此,诸公诸将士都是我宣武军正义之士。景福以来,为名为利,为妻儿为爷娘,为不想离乡,畏于威权,为了这样为了那样,身不由己,所以助纣为虐,如今老贼已在洛阳自取灭亡,难道还要把一身傲骨铁胆卖给朱友裕、王敬尧之辈吗?我辈大丈夫,就这么人穷贱志短吗!不如奉天后入朝,比浪子回头,周处上岸,转汴贼之骂为皇国之城,事圣唐天子,成千秋美名,怎么样!”

  不知哪个角落一个受伤未死的乱军突然叫道:“你深受信重,不能为主上分忧则罢,如何敢作送主之妇与他人的无耻!枉你自居忠义!呸!”

  王彦章怒道:“把他杀了!”

  此人兀自大骂不休,直到一阵剁肉声响起,才戛然而止。

  “某手里这杆铁枪,忠的是天后,是锄强扶弱!是惩恶扬善!是天下大义!朱温又是个什么东西!谨修部下之节、服从号令、没宰了他,已经是我王彦章最大的忠义!”他这样说着,站在那如同一尊凶神恶煞。

  “俺也一样!”有人附和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区区赏赐,武士前程,哪里拿不到?哪里没有?给谁当兵敢不给?十七从军行,砍断十二把刀,图的是两吊臭钱吗!五斗米就能让俺折腰,俺刘七是个甚么贱种?俺就是看不惯,看不惯,俺就要管!就要拿这大刀片子与人讲理!以前朱温在,专事威刑,也不敢当逃兵,只能当烂汉。而今王将军既要奉天后入朝,俺打听那李皇帝,据说是个人,就是不知其实如何。这个都头那个节度使的,俺见得多了,没几个好鸟。且从天后去长安看看罢,验验货色。若不如意,俺老鱼入大海,落草去也。”

  “天后之恩,没齿难忘,只是老父病重,闺女年幼,离了我,恐无活路,实不忍远去!”

  “同道一场已是缘分,各有各的难处,君自去!”

  走了数十人之后,余者都叉手道:“敬受命,奉天后入朝!”

  王彦章道:“好!大丈夫何患无妻,到了长安再安家!出发!”

  应该说,对于这年头的杀材,家人的确重要,但不是那么重要。滑州张雄、徐州刘知俊、光州、寿春刘士政之辈动辄率众数千出逃,都不带家人。带家人的反而是异类,属于“创业”意志不坚定的,要处死。整个风气就——我们干我们的事,老婆孩子听天由命。

  历史上王彦章全家被掳至太原,李亚子遣使招降:“你看着办。”

  王彦章:我看着办?我一刀两半!

  把使者砍了。

  这些武夫或忠良,或奸佞,或残暴、好色、骄狂、有情有义、胸怀兼济之志,各有各的特点,整体却遵循一个特性——抽象。这就是五代十国的特色。一个病态的社会,让为数不多的正常人也带着病态。

  “哒哒哒……”军士们团团簇拥着辒辌车,朝城外而去。

  随着天后一走,汴梁城内渐趋混乱。

  不知谁能成为下一个主人?

  “圣人奋元和遗志,承九庙之望。以区区奄奄,振长策而御宇内……天后且宽心……”辒辌车内,皇甫麟见天后神情不豫,安慰道。

  天后默然不语,其实心里没来由的好受多了,觉得如释重负。

  她掀开车帘,最后看了眼堕入地狱的汴梁。

  永别了,牢笼。

  放下帘子,天后变得非常安静,一动不动抟手坐着。

  想起代笔给李圣的那封致书——“陛下生于紫微,居北斗天庭。谋志成雄,虹贯江山。丕绩构显,威越龙荒。兴复之主,近代无比……今陛下果能为万世除害……扫八表妖氛,则天下谁不宾从……”

  苍白的脸,一点点的红了。

  琢磨着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什么言行举止,温柔么……

  ******

  圣人接到使者时,正在新安县与文武议事。

  “汴将沿淮上下都指挥使王敬尧起兵,遣使奉书来请宣武军节度使,领制度巡属汴、宋、亳、颍即可。”赵嘉汇报完,问道:“是否允准?”

  “再等等。朱友裕军威复振,一旦回师,王敬尧不一定坐得稳。”

  “河阳节度使李思安请降,愿改事君之礼。”

  “下一个。”

  “朱友裕的请封…”

  “谁拿下汴州,谁就持节宣武军。”说完,圣人眉头一皱:“他还没走?”

  朱温的死不代表大局已定。朱友裕已经火拼了朱友恭的部队,以十五万众屯驻洛阳。李思安、郑州防御使赵克裕、关塞使黄文靖、虎牢关使贾晟等大小军头也听从他的号令,至少明面上。

  他们抱团,当然是为达成诉求。

  朱友裕的诉求他已说了——汴帅之位。但为什么王敬尧已经上汴,他却心不慌手不抖不赶紧回去?一是朱友裕纸面实力强得多,在汴军的威望也远超王敬尧,自持不惧王敬尧,可以让子弹先飞一会。其次,李思安他们的诉求未能如愿。

  李思安的诉求是持节河阳,并按巢乱前的格局,将朝廷收复的怀州还给他。

  郑州防御使赵克裕的诉求是升级河南府、汝节度使。

  关塞使黄文靖则接他的郑州防御使。

  很显然,圣人都不可能答应。因为收复陕、虢、河阳、河南府、郑、汝,是圣人的诉求。

  那么,小朱贼就得为这帮人站场子。如果这些土地全为长安所有,他在汴州睡不着的。出了郑州,王师两天就能到开封。出于地缘缓冲区以及将来可能的“连结婚姻、互为表里、意在以土地传付子孙、不禀诏书,自补官吏、不赋”的战略需求,他必须留在洛阳。

  等到圣人公开下诏承认,并退兵,他才会回去争位,朱温之乱也就可以暂告平定了。

  但这件事,双方没有妥协空间。

  李某人兴师动众,难道是为了分封几个叛军大将?

  说到底,朱温死了球用没有,还得在洛阳和这帮挫鸟干一场。赢了好说,输了搞不好朱友裕复称大梁皇帝。而以叛军的整体实力,战争大概又会持续好几年。圣人马上三十了,没多少青春了。这年头,人过四十,得一场病,说死也能突然死。他餐风饮露,长期高强度上班,也已经落下了很多隐疾伤病。按正常死亡的皇帝平均寿终,余生可能也就剩十来年了。

  唉。

  恼火哟。

  洛阳一战打不打,还得反复琢磨琢磨。

  “说下一条。”圣人心情有些低落了。

  “伪梁羽林将军王彦章、控鹤都指挥使皇甫麟、都头戴思远奉天后……呸,奉张贼间道新郑、汝州一线入朝,派刘匡奉表接洽。言途中乱军滋炽,希图应援。”

  “哦?”

  天后来了?圣人一下精神了。

  这事,其实也在他的计算之中。

  朱温一死,汴梁难免动荡,其他人上汴的速度也肯定比朱友裕快的多得多。天后在汴梁是没法再待的。如果没人护送她出逃,那就只有自杀、坐等受辱。幸甚,她积的德在关键时候为了转化了一定成果。

  而出逃,北面是魏、滑,弄不好就被抢了。魏贼人妻狂挺多的,昔年因为人妻之嗜,甚至引发了连杀四帅的滑稽。东面葛从周、袁象先,也许会接纳她,厚遇之,也许不会,也许杀了她,换一个王爵——不然圣人为什么悬赏天后?就是要逼到她走投无路。

  王师范胆子小得出奇,更不敢。

  南面,在淮西军乱的情况下,路上容易遭遇乱军,而且可能被忠武军逮捕——他们一向善于摇摆。

  只剩西路。一定会接纳她、对她好的,只有博爱的圣人。李唐一贯政策,入朝不死。哪怕是反贼,只要在被擒拿之前主动来当寓公,待遇给足。圣人也素来优待俘虏,且有信誉。何况天后不是俘虏,是主动入朝?

  终于要见面了。现在,他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了。

  天后,让弟弟见识一姐姐的倾城容貌,仙子才情。

  “张仙、阿史那应臣!”

  “臣在!”

  “命你二人率一万五千骑应援,要快!火速,马上,立刻,现在!天后对我有大用,可以招降叛军,不容有失!”

  “喏!”二人飞奔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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