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刚准备坐下,又过来一队:“陛下,我等不愿落井下石,但事已至此,我等也倦了,这就走了。”
朱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表情僵住了,尬笑两声:“哈哈哈,走吧,走是对的。”
这一次,竟一下站起密密麻的数百人。
有武夫,有官吏,有女人,稀稀拉拉各自凑成一团,踉跄着走往寺门。因为坐骑力竭,或是觉得体力不支跟不上,或是畏惧未知前途,又或者别的什么。但这会已不能过问。大伙出于种种,陪你走到道场寺,够意思了。现在要走,你也只能故作坚强,体面分手。
“归霸,你也要走?!”
“臣以利自魏博而来,今度陛下威权不能复振……”可能是因为有愧吧,没说完,张归霸就用袖子遮着脸匆匆去了。
“归霸!”朱温脚步跌跌撞撞,伸手挽留。
张归霸不应。
“归霸!”
“驾!”道场寺外响起张归霸的大喝与清脆的马蹄声。
“徐怀玉也跑了!”
朱温已说不出话来,只蹲在地上,再度情绪失控,低声呜咽,也不管众目睽睽了。
这次,他是真绷不住了。
等到入夜,淅淅沥沥的夏日雷雨朦朦胧胧的笼罩着道场寺,大梁皇帝身边早就分手得惨不忍睹。除了两百多个跑不动的重伤员在雨夜里挣扎,侍从、武士、大臣相和,只剩堪堪一千,连顺义军也跑了大半。
当流干了眼泪的朱温搂着石妃合上刺痛的眼眶昏昏入睡,道场寺外敲起了古怪而朗朗的小鼓调子,传入黑暗里的古刹,河阳都头邵赞的军队业已从定鼎门进入鬼蜮一般的洛阳城,抵达道场寺左近的坊里。
数千名披着蓑衣斗笠的军士在雨中整齐排列,邵赞慷慨陈词:“到这了,某也就不聒噪了。圣人倒行逆施以来,河阳将士为其驱使,转死沟壑。奈何上命不加朱,他竟然被陕州行营驱逐。李皇帝、朱友裕将长驱上洛,某只好取下圣人首级,逮捕百官,率尔辈西行,避开朱友裕,向李皇帝纳诚发家。若绕不脱,就对少帅邀功。在北郊守了两天才狩到,今日瞧了一整日,才等到兵官离去大半。现在洛阳士民亡逸十之八九,勤王军也只王檀余部数千。擒杀安禄山,取富贵,扬名青史的机会就在眼前。儿郎们要奋——”
“好了,别他娘啰嗦了。”
“造反要你教?”
“什么造反,这叫举义归国!”
“好!”邵赞道:“各按布置,翻围墙,呐喊惊吓,四处放火。中军随我攻打山门,破晓之前,捉拿伪圣!若不成,就回河阳。”说完,马鞭一指远方:“前进,敌在道场寺!”
“前进,敌在道场寺!”武夫们发了一声附和,冲入雨夜,全军掀起一股席卷东京的热浪狂潮。
“你们是哪部分的?来干什么?”巡夜的顺义军问道。
“我辈义士!”
“奉密诏以讨尔等乱军,诛杀奸贼王檀,救出圣人!”
“嗒嗒嗒……”一双双争先恐后的脚步踏破雨水,震天的呐喊快速逼近道场寺:“狗脚朕,死老魅,还敢跋队斩否!俺来索命辣!”
嗖嗖嗖!箭簇毒蛇般乱飞。
“拿你脑袋一赚!”
“噗,是河阳城的狗崽子!”
“反虏敢尔!”黑暗中长槊对捅,血水迸溅。
“操,你反我也反!”
“俺也反了!走,与河阳兵合流!”
“圣人寝室在那边!跟我走,我带路!”
“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用庶人,圣人天子之尊,不宜斧钺加身,用弓弦勒死圣人即可。”
“屁的天子!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现在李皇帝兵强马壮,额已认了他是天子!”
“王檀在哪里?王檀在哪里?老子要宰了他!”
“蔡天子杀得!梁天子也杀得……”数十名矫健武夫从围墙上跳下,扎步便对着空气一通乱箭覆盖。在他们身后,更多嗷嗷叫的武夫正如下饺子一般翻墙入寺:“冲呀!”
“你们杀,我不参与。”一队惊醒的长剑士靠在廊柱上,看着一个个乱兵从身前走道上跑过。
“前进!敌在道场寺!”阴森的古刹内殿宇耸立,大群武夫踏破山门,端着铁槊举着横刀鱼贯涌入。
大刀劈脸斩下,侍女惨叫着倒在积水里。
“噗!”槊锋一捅,敬翔直接被挑飞,扔进了雨打荷花的池塘。
大臣磕头捣蒜,涕泪横流,哀求着饶命。
攥着发髻拎鸡仔一般拽在怀里,垂直一拳打在膛上,胸骨咔嚓碎裂。
“嘭!”暴力一脚,厢门稻草般倒塌,数人闯入,捉住榻上的女眷两耳光打得口鼻来血就开始干。
睡梦中的朱温一骨碌爬了起来,炸喝道:“来人,来人,出了何事?”
“乱军入城。”
“王檀呢?”
“死了!”
“快,召顺义军平乱。”
“顺义军亦反矣!”
“毁了,毁了,朕成了周宝了。”朱温慌忙蹬上靴子,跑到窗口盯着鬼影重重而又喧骚不已的雨中古刹:“反者谁也!”
有侍卫叫道:“遍地都是!圣人问谁?”
“陛下,快逃命啊。”寺人急切道。
朱温无言: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朱温不禁大笑,大脑里正在一幕一幕飞快地闪烁一生记忆。鸡皮疙瘩长满全身,心脏“咚咚咚”地悸动。
嗖!一支箭钻进室内。
这时,邵赞提着滚满碎肉的刀,缓缓在臂甲上挪过,出现在寝室外的花园。
“邵赞!诸葛爽败亡,你来投奔朕,朕署以衙将。赵克裕持节归顺朕后,朕以都头将你提拔回河阳,何负此辈!”朱温狰狞的大吼,巴掌锤挞着窗台:“嘭,嘭,嘭!”
“够了!成王败寇,弱肉强食,陛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况朝廷何负陛下?陛下何意反邪?!”邵赞一通喝问,高声道:“臣杀陛下是为富贵,非故意造反。多说无益,请即就行!”
“朕与此辈有恩——”
“哈哈哈,有恩就一定要报吗?李家对陛下也有恩,陛下报了吗?陛下既能恩将仇报,我辈安得不可!此所谓,上行下效之!白虎通义之教也!”
“陛下速速自裁!”
“好,好!”朱温仰天大笑:“朕在地狱等着尔辈。爱妃,勒死朕。”
石妃眼里凶芒涌动,拿过绳子从背后套住朱温的脖子,光溜溜的玉足抬起,一脚蹬住朱温脊背,随着春光乍泄,石妃厉声尖叫:“啊!!”
道场寺内,响起军士们肃穆的齐诵:“南无阿弥陀佛……愿陛下善地受生……”
邵赞走到窗边,一眼就看到圣人平躺在榻,肥躯盖着一张脏兮兮的毯子,半截青筋暴起的胳膊露在外面,耷拉在床沿。
“割下圣人头。”
乾宁二年七月十三,朱温陨落于洛阳道场寺。
第226章 她来了
“圣人遇弑。陕州行营、河阳、郑州、关塞都反了,我等溃归,请入城。”酸枣门下哭喊一片,密密麻麻的汴军哀求着。
“将军,俺是淮西跑回来的。王敬尧造反……”
郾城军乱,行营都虞侯、沿淮上下都指挥使王敬尧自称宣武军留后,许诺入汴成功,人赏钱五十缗,随意淫略十日,于是得到承认,都监刘捍平乱失败。现数万大军已在他的带领下,沿汴许大道直逼开封。一路裹挟民匪,规模持续扩大。
“汴梁戒严,外兵不得入京!”
“义成军逐节度使胡真,推牙将张检为留后。我等与之交战不胜,逃遁京师,胡帅途中为部下邀斩罹难。我等是忠诚武夫,绝不作乱,让我等入城吧,有事也好有人守城平乱。”
“各自在畿外寻找驻地,等朝廷整顿,再行进京,快滚!”
“干你娘!前蹈白刃,后而不得入城休整。此何人?人鲜衣怒马,刁斗不闻,彼何人?就这么忍了?忍一次,朝廷见我辈好欺负,就会变本加厉。一忍再忍,忍到雪中过夜么?”
“嗖!”
“兄弟们,联合起来,攻城!听闻天后绝代风华,美不可言。如今圣人死了,咱们替他瞧一瞧,到底有多美!”
“攻城!”
上一刻还在好说歹说的武夫们瞬间獠牙毕露。
守军面面相觑,茫然无措。
“敢哗者死!”有小校弯弓搭箭,喝道:“放箭!将此辈杀材射杀在门下。”
朱老三的好儿郎们,已经到了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的时刻!
七月二十一,淮西乱军过许昌,忠武军并不阻挡,只盼着赶紧过境,一如他们应付黄巢。因河中之败被贬宋州都虞侯的牛存节起团练六千,赶往汴梁南部门户尉氏县劝阻乱军,王敬尧不听,绕过尉氏继续上汴。
汴梁城内流言四起。一会说朱友裕将兵十四万来继位了。一会说淮西乱军已到陈留。一会说魏博、义成军要渡河攻汴。一会说李皇帝五十万步骑已陷洛阳,欲对汴人问罪。什么言论都有。全城惊恐不安。勾当防务使丁会换上便装携妻子出逃,不知去向。宰相裴迪倒对得起朱温的托付,带着十万匹绢与乱军交涉。王敬尧杀了他,并屠随从官吏数十,直接把财货夺过来就地分给军士。此人本就是个贼,中和年杀颍州刺史自封郡守,能指望什么?
裴迪被杀的消息传回后,百官或藏匿坊里,或设法出逃。博王朱友文作乱,招募亡命数百,攻打皇宫。无所事事的冯行袭、卢彦威、王拱、王殷等降人有的加入朱友文,有的跑路。万余守军解散,有的派人联系朱友裕,有的给王敬尧报信,有的溃出城远走高飞。有人合流朱友文。有人进宫保卫天后。有的要拥朱友贞为帝,有的撺掇某宣武将门自立节度使,趁机上位。汴梁士民要么家门紧闭,要么竞相涌入府库、梁宫偷盗抢劫。
总之乌烟瘴气,一片混乱。
和黄巢入关前夕的长安如出一辙。事实证明,没了威权,不但驾驭不了武夫,老百姓也管不住。长安人盗得了大明宫,汴人也烧得了罗城。地域不同,人性贪乱相同。
事实证明,三百年的李氏威权一失,地方能丛生土匪做节度、小兵称刺史、勤王军借讨贼之名攻略州县、胥吏杀县令自代、死囚孤身劫城……等等离谱乱象,在朱温统治十四年的伪梁只会更夸张。
“呜呼,抢天后喽!”
“猪狗贼,要弑君么?”
“男圣可弑,女圣可挞伐,哈哈哈。”
“进宫!”
“一会别跟我抢,老子是都将,老子先上。”
“那我先杀了你这都将!”
“砍死他们!”
“把这件金器送给我,不然杀了你。”
“宫里还有,自己去拿。”
“李昭仪,跟我走,俺会对你好的!噗——李昭仪快跑吧……”
梁宫的兴教门外,火光熊熊,乌泱泱地军兵、官吏、百姓正在互砍。
急着进宫为此刀戈相向的。大包小包刚从皇宫出来被围杀的肥羊。反击侵犯的守卫。逃难的妃嫔。被乱兵扛在肩上快速奔跑的哭哭啼啼地宫人。
某个角落,朱温的妃嫔陈氏被朱友文骑在胯下,一边大逼兜子乱抽一边骂骂咧咧地挺动着:“贼父昔奸我妇,我今须报之!”
形形色色,丑态百端,简直就是吃鸡大逃杀。
嗒嗒嗒,羽林将军王彦章带着千余军士赶到兴教门,见人就杀:“杀光他们!”
“王将军吗?俺不跟你抢!”有军士笑嘻嘻地喊道:“别那么大火气,宫里好东西多得紧,天后还没走。只是有控鹤军三都指挥使皇甫麟带着七百人守卫,你——”
“老子是你耶!”回答他的是一杆飞枪,带着他的身躯钉死在墙上。
一刀砍掉脑袋,拔出铁枪,王彦章大踏步走进兴教门:“进宫,护圣!”
梁宫外妖魔横行,宫内嘉德殿也是箭矢乱飞,人来人往,尖叫不断。卧室内,小轩窗,正梳妆。天后脸上容色沉静,多年乱世沉浮,加上同州的特殊生涯,使得她早已处变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