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条路是出蓝田,走虢州的弘农涧。献帝奔洛的老路,好处是相对平坦,地貌简单,谁也别算计谁,小弟拉出来就是干。情况不对,你回陕州我回潼,点到为止。
最后就是走伊水河谷,两方在广大的伊洛盆地拉锯。
朱温倒是很希望他走伊水河谷,那样,战略主动权就在自己。无论对峙伊水河谷寻求歼灭李贼主力还是避实击虚再干潼、蒲谋图长安,进退有余。而离家稍远的李贼么,存在被偷家、被切断粮道的可能。
李贼会怎么做呢?
收摄心神,朱温扫了眼片缕不着的几个俘虏:“全杀了。”
“喏!”
“不是说——噗!”
我的话也能信?朱温眯着眼斜剜了一眼,拍马飞出:“撤,侦察桃林塞。”
*****
月黑风高,辽阔的弘农涧河原上,蓦地一阵马蹄声刺破夜风,从远方传来。
素以敏锐听觉、夜视强悍、生性警惕著称的南面游奕使朱友伦瞬间一提缰绳,朝左右低吼道:“缓速,向两翼拉开,身位间隔大约一丈。”
“希律律……”汴军游奕散开的同时,对面嘶鸣大作,也放慢了脚步。
“我们在这一带散了十七路游弋,白天也没碰到过唐军,应该是自己人。”有军校小声张望。
哒,哒……
双方靠得越来越近,双方马蹄声开始在原地打转。
“呼……!”疾风骤然略过,两岸山林“哗啦啦”的呜嚎中,一股强烈的狐骚恶臭扑向迎风的汴军一边。朱友伦鼻子两抽抽,立即俯趴在背。电光火石地,只来得及大喊一声“鞑——”伴着鞑靼、突厥语的异域怪调,“嗖嗖嗖”一抔箭雨覆盖而来,直接擦着他头顶飞过。
“有胡狗!”一个照面,已有十余名猝不及防的汴骑谩骂惨叫着落马。
“%^¥%=&*!”突厥、鞑靼语的嘶吼咆哮霎时震耳欲聋。
风起云涌,幽绿的月光再度撒落银辉,照出一群小山般巍然密鬃大马上的脏辫、秃发骑士。
这路汴军的长官纷纷叫道:“陷阵!陷阵!”
“碴!”率先夹马前拒的朱友伦对上一人。
对手的马槊从黑暗中闪电般捅来。
朱友伦目眦尽裂,两只耳朵不停小幅向内收缩,在那把猩红的槊锋抵达脖子半尺之际,精准一把捉住槊杆,旋即左手从马肚子边上抽出横刀,劈杆七连斩:“咔咔咔咔咔咔!”
对手向后一拽。
朱友伦几乎被拉下马,大腿夹死马背,咬牙向后仰身几挺,方才勉强稳住。
毫无征兆的,对手突然松杆!
“嚓!”朱友伦重心失去平衡,半身坠马。狠狠一刀插在地里找了个着力点往上一撑,死死抓住马鞍的右手指关节凸出,身子几扭,才调整过来,坐回了马背。
而这时,对手的长柄小斧已在错身而过的刹那,一个斜里弯钩,砍在了朱友伦的坐骑下颌!
“臾……”坐骑人立而起,脖子大股飙红。
“天杀鞑虏!”朱友伦后背心发凉,当即跳马,双手持刀,头也不回的倒退,魂不附体地盯着枭躁的黑暗中。
哒,哒……
哒哒哒!
黑暗中流光一斧朝着朱友伦的头颅居高斜片而下!
“嘭嘭……!”火花迸溅,朱友伦挥刀乱砍,呲牙咧嘴地格挡。
“咿,咿——”对手根本不给朱友伦喘息的机会,长柄斧掉转方向反握在手心,一棒击在朱友伦头上。
兜鍪被打落,朱友伦顿感眩晕。
“呼!”神出鬼没地又一斧斩向手臂。朱友伦左支右绌,连忙一个后倒地躲过,而后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一刀砍向对方马腿。
“兮……”对手竖拽缰绳,大马人立而起,两只前蹄悬空几蹬,随即一个回身轻快跑开。
“嗬!嗬!呼……”朱友伦气喘如牛,劫后余生地盯着那个鞑子远去。
明月忽露忽隐,黑暗中尖叫、哀嚎、咒骂、破空声不断。朱友伦小心翼翼地快速一观察,却见还坐在马上的部下竟然已经一半不到,还有数十部下舍了坐骑,原地列阵……
“嗖嗖嗖嗖……!”蝗虫般的箭矢再次响起。
汴军仗着铁甲拼命招架。
被射中的人被袍泽一把捂住嘴巴,不让发出叫声。
三波过后。
“哒,哒……”马蹄声重新开始原地打转,在他们一定距离之外徘徊、游荡、观察。
似乎过了很久,又很短。
“$¥@!%(+&…:~/?”可能是摸不清虚实,一番虏语交谈后,对方拨马没入茫茫夜色。
“我的个娘嘞…”
“哼…赫、赫…哈…赫…”
一片哼哧拍胸口的沉默之中,心脏砰砰直跳的朱友伦双手撑着大腿,弯腰低喘。这一场交手之凶险,可谓从鬼门关入而复逃,实乃从戎多年之未有。若不是夜色浓重,对方谨慎,必死!
险些栽给一个无名鞑子!
朱友伦还没缓过劲,清点完伤亡的副将小跑过来,沮丧道:“刚才一战,阵亡九十七人,还有百多个轻重伤员。胡狗的尸体只……只找到了十二具……”
朱友伦闭了闭眼,仰天太息无语。根据马蹄声和交战动静,对方的人数并不比自己这边多…如果李贼的斥候、游奕都是这种水平,野外被压制得无法活动,仗可以不用打了,守城吧。
深吸一口气,强按下头皮发毛的战栗,朱友伦捡了个头盔戴上,冲死气沉沉的残军低喝:“整队,走人,马上!”
“走带陂的林间小路!不要说话!”他回头叮嘱。
数百骑一起行动,已非斥候,是李贼的先头部队之一无疑了。能反映什么?——这样的小股渗透部队,在弘农涧一带肯定不止一支;李军大股过境的苗头已现。
关中无上的圣灵天帝要统率千军万马东出了。
一场浩劫,揭开帷幕。
第220章 遇仙
长安西郊,阿房宫。
朝歌夜弦的秦宫早已国去楼垣,只剩一些残存的宫墙和台基,余者悉为民田、村镇,士民谓之阿城。景福以来,陆续往这安置了数千户流氓,阿城因而渐复生气,小城市、村落、独户、田园、作坊星罗棋布,很像后世的城乡结合部。
阿城南边有一大片茂密参天的梧桐林——“苻坚以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梧桐数千株于阿城,以待凰至。”
竟然没毁于战火,也是神奇!
到这会,得五百岁了吧?
“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李元背着手儿在林间溜达了好半天才摸到一个庄园外:“老翁!”
“谁呀?”
“我!”
“啊?烦请稍待!”里面叮叮当当的嘈杂暂停。
俄而,一个白发老翁领着几十个大汗淋漓的赤膊壮汉、健妇、年轻男女迎了出来。
“李公!”老翁一叉手,笑呵呵道:“才六月二十,不到工期。要的三百副弓、一百口陌刀、五十件步兵甲,差着三成。”
“太慢了,年初某就找到你了。”李元在院中坐下,有些不满的埋怨道。
“这就是李公不懂了。”老翁奉茶陪座,指着角落里一个忙碌的少女:“干者,以为远。角者,以为疾。筋者,以为深。胶者,以为和。丝者,以为固。漆者,以为防霜露。拉干、磨角、搓筋、打胶、抽丝、上漆这六材工序是一道也不能疏忽。否则弓次,圣人要诛老朽一家泄愤,公岂能救?若非催得急,还该有取干以冬、取角以秋、丝漆以夏……的节气之守。顺天道之理,从物之自然,武者方武。所谓好弓一年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元看着那个少女。
只见她脚边堆着一堆牛角,身前有一张案几,案上摆放着各种刀具、圆石。此刻,正左手持小刀,右手握着一个牛角举在眼前,目不斜视地雕刮着。雕、刮两下,“吁”地吹一口,然后拿在耳边,用食指指甲盖轻弹。听完,又举回眼前。动作老练、审慎、娴熟,修长的十指灵动、轻巧,神情专注,工作极富节奏美感。
在她身边,还有两名坐在地上的八九岁孩童,正在剔丝、梳筋。
棚下,一群壮汉、健妇挥汗如雨。丈夫们左持火钳,夹着刀模、甲叶摊在砧上,短锤不断挥下,妻子们或坐在马扎上,一手撑地,一手来回推拉风箱。或织线串叶,或削把……男女分工,井井有条。学徒、雇工、小儿辈们跑来跑去,被使得晕头转向。
家族模式怎么说呢。好处挺多,坏处也很明显——战乱年代容易断传承。巢乱前,西蜀有一家琵琶世家雷氏,制的琵琶驰名全国,肃、懿的宫琴有几副都是专门让这个家族制作的。大乱后,雷氏烟消云散。
看了一会,李元对着老翁长吁短叹:“老翁,某不管什么工序,什么天道之理、物之自然,重阳前必须如数交付。我不介意等,朝廷等不了啊。宰相们像发了羊癫疯,开春以来命令连颁。将作监、太府、卫尉、京兆尹、水部、延资库、渭北仓……连带着某这西京武库令也不得安生,背了一身甲仗战具。昨日郑延昌那厮又跑到衙上呱噪,吵死人了,唉!”
“武库令不是掌戎物器械之收藏么,如何轮得到李公造这些?”
“切。一个从六品下的喽啰,宰贼要你去哪你就得去哪。郑延昌那老不死,库部郎中能派去吴越出使。西市令能支去沙苑数羊。让某督办一批甲仗,也只能从命,否则乌纱帽不保。”
“李公不是郇王房的皇族么,还怕郑延昌?”
“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忘记撩,出了五服,也就顶个宗室名头,实则和黔首无异,全靠自力更生。一家十几口指着某这点俸禄过活,谁不怕?敢惹谁?我连你都不敢惹哟。不说了,走了!”李元站了起来,嘱咐道:“一定把某的事放在心上。令媛当婚了,某可以帮忙物色。”
老翁恍若未闻,拍着手掌:“这个…”
“且宽心,尾款已到我司。”
离开梧桐林蔡氏作坊后,李元又相继去催了阿城的几个服务商。
国朝的装备各式各样,光靠官府不够。
军鼓之制有三:一曰铜鼓,二曰战鼓,三曰铙鼓。金有四:一曰錞,二曰镯,三曰铙,四曰铎。造这两个玩意,需要懂音乐。
弓之制有四:步兵用的长弓,配发骑士的角弓,也就是所谓骑弓。稍弓,排在前沿专门射箭的射手用。格弓,有彩饰的豪华版。
弩有七:擘张弩,角弩,木单弩,大弩,竹弩,大竹弩,伏远弩,同样也分步骑。
箭有四:竹箭,木箭,弩箭,用于破铁甲的“兵箭”。
甲十有三:明光甲,光要甲,细鳞甲,山文甲,鸟鎚甲,白布甲,阜绢甲,布背甲,步兵甲,皮甲,藤甲,锁子甲,马甲。甲倒是不必增造很多,本有的加上历次缴获所得,够用了。
盾牌有藤排,团排,漆排,木排,联木排,皮排。
旗作为发号施令的主要工具,有三十二种:青龙,朱雀,玄武,黄龙负图,应龙,龙马,凤凰。鸾,麒麟,駃騠,白泽。五牛,犀,金牛,三角兽,驺牙,鹿,狼,熊……
从这种种装备和没提到的也能看出,中小藩镇遭遇一次“丢盔卸甲”,三两年很难振作。
旗、鼓、金这种东西的生产得乐工、画工、裁缝各种专业人员参与,而且不是百而八十个。你一次损失过多,多久才能重新装配?在这之前,军队怎么指挥?没得指挥。
弓弩、刀、槊、甲胄就不说了。材料是其次,主要人力,从头到尾各个环节纯手工,还不是有手就行。
各种装备加起来,需要你治下拥有相当数量的脱产手工业者。且,你能让他们获利,不赊账,否则保不住。这条供应服务链萎靡虚弱甚至不存在,军队战斗力建设没得谈。军队,战斗力,是两个多维共建的产物。谁搞得好,笑到最后的概率就大。
离开阿城后,李元回中书省向郑延昌汇报进度。
道旁田野里的冬麦子已收完,三月下旬播种的春麦长得欣欣向荣,形成了一半绿一半黄的田园景象。通衢大道上,不时有使者、马队、挑夫经过。
诏书已下,京师如今充满了战争来临的紧张感。以前满地撒欢的杀材销声匿迹,麦子、黄豆、草、柴、炭、药材各种物价一涨再涨。
“军中有怨言”,圣人和群臣,包括掖庭的皇室女眷、中官,他们现在对这几个字和类似字眼鼓噪、骚动、不悦都是这两个词——畏之如虎,谈之色变。故而每到打仗,朝廷总是玩命囤积辎重。民众怕饿死,也出手各种财货,囤粮囤盐囤寒衣。
路过一个独门独户,李元听到有哭声和喝骂,探头一望,却是几个恶吏把一个汉子撵得慌不择路,最终还是恶吏能跑,拦到了。两拳打倒在地上,翻身骑在胯下,七手八脚找出绳子将此人拴住,押上大道。
“崔三!”追在后面的妻儿爷娘哇哇苦叫。
老孺号扑在地上,抱着恶吏的腿求情,却被恶吏一脚掀开:“疯老婆!又不是抓你儿填壕,运粮而已。若非看你家里不易,把你老丈、儿媳一并锁了。莫要聒噪,快滚!”
另一个恶吏道:“天耶,你可别上庙里咒俺。可不是俺心狠,可怜了你一家,交不够人,板子打烂俺的腚,谁可怜?走走走,你儿最迟一年就回来。”
终究还是抓了老孺独子扬长而去。
李元心下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