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91节

  他能当宰相,当然是有本事的。会造编钟,手搓乐律,三位数乘法脱口而出。能主持帝陵、宫室营建。擅长理财。经学、历史、法术也是专家。被迫下野的原因在于不明白这是什么时代。

  所以赵、魏、燕、汴、沧、云、岐联名请讨李克用,他觉得希望大大滴。殊不知这是京西北李茂贞、王行瑜之辈想让神策军和李克用拼一场,量朝廷的底。是朱温想给朝廷树一强敌。是河北藩镇想借朱温之手打压李克用。是朱温想挑起朝官、内竖开战……看似一次请讨,实则涉及的种种算计、腌臜之多、之广、之深,他和昭宗没搞清楚。

  结果就是各方的“所需”都达成了,而朝廷血亏。

  “谦虚了。”圣人摆摆手,道:“张公青春时在金凤山自比卧龙,单就这份举世非之不加沮,我不及也。可否讲讲隐居的生活?”

  说起日常,张濬就自然了。甚至还讲了少时生计窘迫,在横海军治下某县为税吏,结果因为教领导做事被开除。丑事毫不避讳,可见他性情洒脱,和昭宗关系到位。

  圣人耐心听着,任由张濬发挥表达欲,偶尔问一声“然后呢”。

  旅游洛阳,攀附田令孜、杨复恭,掌管度支司,避乱商山。

  指点县令某日某地给逃亡路上的先圣进献数百车食物。

  担任王铎的判官,协助收复长安。

  出使青州,说得王敬武从黄巢阵营倒戈勤王。

  再到斗法凤翔、邠宁。

  不知不觉,直到闻人楚楚再次来奏:“朱瑾觐见。”

  一看倒映在太液池的火烧云,张濬才愕然他和圣人单独从午后待到了黄昏。作为修臣道的人,他仿佛得到了最深重的嘉奖。起身,缓缓倒退三步,一手拎衣摆,一手如翼伸出,翩翩起舞。

  “容罪人无耻,还想在左右效力。”

  “我没法让你站在朝堂上。不提外舅,近在眼前的贤妃就恨你入骨。”

  “那么退而求其次,以山人的身份陪伴君侧。”

  “理应如此。张格可入翰林院,张播武艺过人,录为千牛备身,补蓬莱班直使。”特别是张播,经过历史考验的李氏死忠:“张馨封为昭仪。”

  “甚好。”

  送张濬前往银台门出宫途中,圣人又嘱咐道:“以后每七天召见张公一次。有急事就让郑延昌、李溪、王抟、韩仪递话,我自抽空约会。”

  张濬无言以对。

  唯拜而已。

  “传朱瑾。”回到蓬莱殿,圣人开启今日最后一场召见。

  等待的过程,他翻了翻案头。离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各种公务也是繁杂。

  五月初二,葛从周攻怀州,与王子美、萧秀激战。

  朱贼西进交手正在围攻陕州的杨守亮、杨守信。梁汉兵三战三败,士气大挫,奔回桃林塞途中发生鼓噪,杨守亮约束不住,干脆放任,乱兵散了一地。

  李存孝原本打算出汝州,向河南府南部门户伊阙挺进。

  但拨给他的赵宠、欧阳剑、阿摩难等部万余大军被叫回来休整了。长时间不返乡可能军乱。另外,圣人也不想看到李存孝在自己的部队建立威望,当个统帅就好。

  赵匡凝、夔帅李嗣周合军七万入境虢州。他俩的兵马大头是新募的,虽然也训练了几月,看起来像模像样,但未经检验,故不敢冒进,在虢州等李某汇合。

  魏军武乙戟、田恒强攻河阴桥。

  杨行密部署在楚州、寿春的戍军动作频频,有大举进犯颍州、徐州的势头。

  马殷派出八千人北上讨逆。

  李克用还没动静,不知什么情况。

  “大家,朱瑾到了。”庾道怜走进来禀报道。

  有些书,翻着翻着就烂了。

  拉住庾道怜柔软的手,脑袋埋到胸口上蹭了几下:“味道变了。”

  以前是老处女,现在是少妇。

  “喜欢跪着还是骑在腿上,侧躺着?”

  庾道怜把手抽了回去,脸红得像烧红的烙铁,只差没冒烟,察觉到对方更进一步的意图,忙收紧双腿,夹住魔爪:“大家二姨就在殿外,不可胡来。”

  真的吗。

  他更兴奋了!

第218章 长安(二)

  “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栗精密,润泽而有光。”

  瑾,独一无二,美玉善德也。取这么个名字,可见爷娘有相当文化。然而克用无用,朱温不温,孙儒不儒,行密不密,柔奴不柔……事总与愿违,随着一桩血色婚礼,朱瑾不瑾的丑恶名声哄传天下,以至余生都奄奄不得志。甚至仗义出手帮忙铲除权臣,少主掉头就跑:“这是你干的,与我无关!”

  婚礼上政变,葬礼上搞屠杀,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社会底线就是这么被塌方式摧毁的。人是社会属性的动物,社会是一个个人的三观组成。共识一旦湮灭,剩下的就只有退化到南方古猿的原始搏杀。

  不要觉得自己因为没底线,利用信任、普世价值观赢了一手就能一直赢,因为没人操作得了这条人性:如果道法约束不了张三,那也一定约束不了李四。你没底线,我能比你更没底线。

  政治,应该有蒙骗世人的光鲜外幕,可以掀开外幕有男盗女娼的内幕,可以扒了内幕还有令人震惊愤怒的黑幕,但不可无幕。

  做人不能做温、瑾。

  圣人这么灌输两三岁的鲁王李肥、梁王李政阳。

  嗒嗒嗒……

  上半身平躬,双手贴合端在腹部下方,赤足迈着小碎步跟在脂粉香后,在武士簇拥下急趋入殿。当得闻人楚楚止步,未及看到天子何在,雄浑嗓门便抑扬顿挫:“泰宁军节度使、检校左仆射、兖州刺史臣瑾……!”

  广陵到京师千里迢迢,加之地方不靖,朱瑾入朝可谓不易,神色倍显疲态,但愍哥威风不堕。膀阔腰圆,粗眉大眼,满脸横肉,身高目测足有一米九。

  他在观察朱瑾,没得到“制曰起”的朱瑾也在偷瞄蓬莱殿。

  轻纱、紫帷、红帷间倩影绰绰,三三两两的宫人在窥视。

  高耸的巨木梁柱下,史官老僧入定。

  右边一隅,女史在敲编钟。

  戴平巾帻的周禤、崔无慈、崔剑、裴浐、杜绿衣一干中郎将、黑幞寺人分列大殿左右。

  赵如心、宇文柔、南宫宠颜、杨可证、洛符、赵若昭、萧月光、武令仙、崔玉章、庾道怜、殷盈、高明月或著朝服,或紫衣芙蓉冠。各据独案,东西抟坐陛下。

  此刻,都斜过头把目光集中在朱瑾身上。

  整个殿室昏暗中流动着奇香异雾,白炁茫茫,如烟蒸蓝,笼罩着一根根凰龙呈祥撑起宽广穹顶的巍峨殿柱。穹顶尽头下方,珠帘之内,朦胧灰影高坐龙庭,双掌抓扶手,微靠椅背。

  大丈夫当……当汗流浃背!

  只一瞥,朱瑾就悸惧地收回了亵渎的瞳视,把小幅哆嗦的身子趴伏在地,撅起屁股复拜:“微,微臣拜见大圣皇帝陛下!顿首,顿首……”

  一边身躯起伏喊着,一边砰砰额摸地,居然行起了大礼。

  娘的,怎么和见杨行密、和节度使的仪仗是两回事?没有想象到过却觉得就该是这种排场、氛围、情景……完美体现出了天子的神秘,阴森,强大,未知,不可名状……

  在中古时代,神格化的天子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尤其国朝。

  圣人,何也?道无所不通,明无所不照,闻声知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五人曰茂,十曰选,百曰俊,千曰英,倍英曰贤,万曰杰,万杰成圣。

  在这两个理论的指导下,举动必以扇遮容颜。出入必撞钟,以震内外。庭设编钟、琵琶……八音乐宫。进食以十二律协奏。巡则千人鼓吹,万人图游。坐必焚香起雾……贩夫走卒,一个县官镇将,眼界还窄,猜测圣人如蜩与学鸠笑谈鲲鹏。等你进了丹凤门,见之正如一粒蜉蝣见苍天。

  后世二度犯阙,看到昭宗在楼上出现,李茂贞、王行瑜当场禁不住语无伦次,是畏昭宗么?非也,本能地对天子这个概念的恐惧而已。

  天子的神圣性不会轻易消亡,它是慢性丢失。等它被韩建、刘季述、朱温之辈一次次骑脸,再也无法震慑四极,就到了它寿终正寝的时候,也就到了朱温、朱友珪、朱友贞、李存勖、李嗣源、李从珂、石重贵、刘承祐动辄被下克上、剁臊子的时候。

  在封建社会,兵强马壮对天子是必要的。但威权仅仅来自兵强马壮的天子,地位不会也不可能稳固。自恃威望,那是想当然。既然不是神,一夫也能当,谁拳头硬谁上,那我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取而代之?

  如今战事频繁,用度都该缩减,即使习惯了后世灯红酒绿的圣人有时也觉得许多东西没必要,太浪费,几次向李溪、柔奴提过,双方却如出一辙的振振有词:“天子无威仪,朝廷无威权。不修威仪,人更无敬畏!节俭可以兴国,而不能救国。”

  一片死寂中,良久,圣人轻轻颔首。被众目凝视心跳加速的朱瑾才听到一声不知来自何处的“制曰座”,一个蒲团被放在身前。

  朱瑾连忙爬过去,笔直坐好,说话都不利索了:“谢、谢大圣。臣客居淮南,闻将讨朱温,特与六千健儿入朝听用。但有法令,莫不从。”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兖州将士的意思。”

  “将士御巢潼关,鏖战朱贼,事朝忠心楷模诸镇。臣亦愿指洛水为誓,永为爪牙,就像满天星斗围绕着日月。”

  圣人避而转问:“兖、郓现在什么情况?”

  “汴贼肆虐之后,户口十之三四。朱温以葛从周为郓城留后,以袁象先为兖州留后。各率精兵万人,镇扼要冲。”他低垂着脑袋,只回话,把知道的准确消息一股脑全吐了出来:“伪徐州节度使张廷范以众两万遏行密。汴州只有丁会留守,非常空虚,加上宋州牛存节……朱贼带到洛阳的精兵不超过十万。”

  四面都要守,这里多,那里就少。交战以来,叛军栽在西线的部队也好几万了,哪还有那么多精兵。

  “朱贼何人?”圣人又换了个话题,看看朱瑾的脑回路。

  果然,一说到朱温,朱瑾口吻愤怒不已。他大谈自己兄弟对朱温的恩惠,全靠他俩千里救援,朱温才逃过一劫:“不意平了蔡贼,立刻网造罪名侵略兖、郓。臣何负朱贼也!如此厚颜无耻、背信弃义之人,请为先锋……”

  圣人静静听着,注意到朱瑾一边数落朱温,一边往自己这偷看。显然,他知道皇帝与朱温你死我活的关系本质,所以逮着朱温狂喷,自荐先锋,欲籍此申明立场,换取皇帝对他的信任。

  何负朱贼…

  齐克让何负尔辈?没点逼数。这种人,强则寇盗,弱则卑伏,是无法以恩义收买的,只能当狗用。听话,就拴着铁链看门。不听话就乱棒打死。至于现在的朱瑾有没有后悔、改正,又或者已浪子回头,圣人不在乎。

  信誉是一次性的,一失永失。

  “罢了!”圣人不想和他多话,对座下点了一人:“阿符,拟王言发给翰林院,拜瑾京兆少尹,进爵鄜侯。”

  “遵命。”洛符举手答道。

  朱瑾愣了一下,抬起头。可惜,在他的视线中,圣人一动不动坐在那灰雾里,如同一尊雕像。

  朱瑾难掩失落,唯有谢恩。

  带来的六千兖州兵,其实最好是不要。

  这年代,招兵买马从不是难题,难的是控制军队。这些人能跟着朱瑾流亡淮南,又翻山越岭从他入朝,依附心理毋庸置疑,或者说就是一类人——抛妻弃子,亡命天涯,抱团取暖,宁做流浪武士,不为平民……既然来了,就带一部分平叛,余者分到诸郡吃饷。

  点点星光之下,朱瑾走在街上,欣赏着熙熙攘攘的坊市,许久,发出一声感慨:“比杨行密更猾,洞察不了任何心意……”

  要不,去投李克用算了?

  旋又苦笑。

  这年代,不流行忌讳三姓家奴,但李克用似乎也不是见人就收。李罕之对他百依百顺,换得个——“雄则雄矣,鹰鸟之性,饱则飞去,实惧翻覆也。”

  唉,先待着吧。

  圣人早晚能看出来,他已痛改前非了。

  ……

  蓬莱殿后院,圣人带着贤妃母子在接待小姨子。对朱瑾摆足气势,是为了给一个简单的下马威。对青涩的小姨子就算了,会吓坏小姑娘的!

  圣人让御食院弄了一桌符合沙陀人口味的饭菜。烤羊,鲜马奶,木耳煮骆驼肉,奶酪,汤饼。还有韭菜、昆仑瓜、林檎等等时令果蔬,酸梅汤,清酒,生鱼片料理,酸萝卜熬老鸭……

  李妙微惊讶地发现,姐夫对她非常了解。搞的每一样饮食都对她口味。当然,作为一个吃货,她没尝试过的,姐夫也给她安排上了。比如狗肉,蛇肉,猫肉,鹿血,熊掌,虎鞭,羊宝。

  “猫,狗……这是……”李妙微从漆碗里夹起一截黄褐色带倒刺的已吸满汤汁的修长须状物看了两眼,对着在席纳闷发问。

  见得此景,朱邪吾思眼睛一圆,狠狠瞪了圣人一眼,孟知祥则战术性后仰。李存勖探出头,跟着二姐辨认。旁边的柔奴惊慌失措:“郡主别——!”

  晚了,圣人呵呵一笑:“这个呢,叫大虫鞭。”

  “大虫……鞭?”李妙微闻了一口,皱着眉,一脸茫然。那紧蹙的好奇峨眉和轻轻翕动的粉鼻,看上去宛如一朵烂漫小野花。

  然后魔鬼大手就从天而降。

  “所谓大虫鞭,雄大虫用以延续香火的脏器是也,换到人身上,就是寺人被割……”

  还没说完就被李妙微的惊声尖叫打断,把虫鞭扔回汤碗:“这等淫秽东西如何能给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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