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87节

  作为诸侯,被一时好恶、凡人爱憎、江湖义气左右,为大丈夫名声所缚,儿女、家人、朋友、恩仇、部落…太多放不下,缺乏政客最起码的阴险狡毒,尤其晚唐五代这个社会,这是李克用越混越拉垮的根本原因。但也是这种性格,使得河东非常团结。福也?祸也?

  圣人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会采纳刘司徒“把他高高捧起来”的建议,将他兼并的地盘给予正式确认,合法化,授三公、元帅、功臣号。

  这也是李克用现在默然不悦的缘由。

  被拿捏住了。

  着实没想到会被女婿勘破内心。

  这道诏书一下,李克用顿时被逼到了墙角。

  加官进爵、推恩示诚无法控制小人,对君子、大丈夫却足够致命。价钱、利益到位,小人可以像妓女那样轻易出卖、背叛自己的贞操和某种东西,而后者做不到,或者说,很难。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不外如此。

  吃了这么个哑巴亏,李克用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李妙微、李存勖静静跟在身后。

  李克用的背影明显不似从前挺得直了,有点驼,步履也一瘸一拐的——他有慢性病和抑郁症。后世从光化元年(898年,也就是三年后)开始,从来打仗都是自己上的他全是派大将。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小黑屋,谁也不见,一关就是许多天。

  好几次李存勖都差点超到父亲前面,被李妙微一把拉住。

  “阿父,姐夫待阿父可真好哇。”见老父、二姐都不说话,李存勖说道:“元帅,只有汾阳王、李临淮几人担任过。要不我也入朝吧?当中郎将,就像季父(李克用二弟,李克让。入朝为金吾。广明元年守潼关,兵败巢贼,为僧人害)那样。”

  李克用呵呵一笑:“三郎才多大点人。整日痴迷音乐,还中郎将……”

  李存勖小手一叉腰:“君子博学,岂有罪乎?儿《春秋》也研读得好,骑术也不次二姐。”

  “厚颜无耻!”李克用扭头朝着李存勖狠狠呸了一口:“我十三岁一箭双雕。”

  李存勖撇了撇嘴:“但阿父十一岁不懂音乐,不知书,不如儿也。”

  把独眼龙气得抬手要打,可抬手比划了两下,就又作罢。

  一是不舍得打,二是说的也是事实…

  李克用心中轻轻叹息。

  三郎过人聪慧、才学、胆略,活泼豁达,不输吾思,元服后能再有几分自己的慎独、女婿的坚韧、谋虑、小心,当为蒋济(李克用熟读汉书,三国志,言行常引经据典)之材。可惜这份打不转的顽劣,不知成年后是否会有变化。

  “大人可是欲从诏?”李妙微问道。

  “妙微说说。”

  “儿意属。”李妙微回道:“观姐夫言行有情有义,一诺千金,智勇不困于所溺,已非从前昏人。朝廷在他手上复振,圣唐三兴之势已成。此虽人力,亦天命也。不可违。且,彼若能为成王、晋文,大人为伊、衰又何不可。况我父子数代平庞勋,扫巢枭,正先皇,婚昭阳,致姐夫今日冠冕明堂,实已伊尹。”

  李克用沉默不语。

  李妙微见状,慢慢跟着,继续说:“昔大同兵变,程、康、薛诸公所求,趁机造富贵、功名而已,非反也。二者在藩可得,在国亦可。使阿姐没嫁长安,圣人猜忌我如故,自是拥兵保藩。如今阿姐位尊贤妃,三千宠爱在一身,姐夫与之举案齐眉。在极也平安,身体健康。俟年长,资质不差,以淑妃家世贱弱,我军力之盛,阿姐受册二圣在于必矣。在此之前,大人但修臣道,为外援即可。他年姐夫晏驾,在极即位,我家与太原文武谁不飞升?何必逐鹿,行此徒受百世之骂而前途渺渺之事。”

  “我也这样想过。”李克用叹道:“妙微不知人心险恶。当初朝廷有求于我,就差把我表为金日磾。既安之后,宰贼张濬之辈骂我石虎、慕容垂、安史。如男求女,伊始无不甜言蜜语,一得手便二三德。朱贼尚炽,圣人望我。我兵强马壮,圣人畏我。当然对吾思百依百顺,对我优容。待到天下粗定,恩爱去矣也难说。一时如此不等于一世如此。况且以我军势他敢立代么?即使外孙践祚,会放心我这外翁么。权力相争,自古多少萧墙祸。”

  听得此言,出于先圣曾负了父王,李妙微下意识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夫挂上了一副狗男人印象,将其视作单纯利用姐姐的冷血汉。

  “真是可恶至极!”李妙微恨声怨怼道:“难道他还图谋卸磨杀驴,把阿姐打进暴室冷宫吗!哼,莫非以为我刀——”

  唔,小姨子可真像外舅。

  “住口…”李克用稍作色,旋又舒颜开来,不愿责怪,毕竟妙微年只十六。继而拉着李妙微、李存勖在河边坐下,自顾自说:“多得是出尔反尔、天生坏种、袖里藏蛇、看人下菜碟。军府、朝堂也不例外。今日歃血为盟,明日事遂,他见你无力持有地位,可能就会反口毁约甚至背后一刀。罕之与全义‘誓同永休戚’,结果一见全义软弱,动辄轻凌。我们若没实力,也别怪吾思被疏落,在极当不上太子。”

  “不意皇帝也与凡人一样势利眼,藏得深而已。”李妙微当即讥笑:“父王还受诏么。”

  李克用踌躇不答。

  接了,就又欠了恩情,要还的。让他恩将仇报就同指望李茂贞、朱温之辈知恩图报荒唐可笑。就又被打上一层忠臣烙印,日渐不得自由。

  理智告诉他跟着女婿一条路走到黑、当真忠臣是最好选择。

  不然怎样?

  猪儿进爵云中子,军府不知多少人眼红。存孝得授邓州防御使,被嗣源、嗣昭几个当口头禅。几次勤王回来的部队,时常有人嘀咕入朝好。人心在变化,至少沙陀籍军士如此。这是吾思嫁给皇帝之后不可避免的,皇帝成了婚戚,沙陀三部对他油然而生亲近感。

  其次,朝廷在一口一口恢复元气,现在不靠他都能和朱温打得有来有回,对诸侯的影响力、控制力也在与日俱增。河北,打一个跳出来一群,成德还抱了女婿的大腿,也不好搞。

  总之,争霸、开拓变难了。

  继续兼并的结果只会是某天被忍无可忍的女婿归类巢朱。

  最关键的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各种暗疾怪病,越来越不支持他当牛马。

  何止他。

  前泾原节度使张钧恶病已薨。王重盈被弑杀前好几年就卧床不起。拓跋思恭这会也缠绵病榻。圣人才二十八,白发把枢密使、洛姬数得无声落泪。

  要让那些眼高于顶的杀材追随,要坐稳屁股,代价太大了。

  但他们还算好的。

  李克用十五岁下徐州讨庞勋就开始冲锋陷阵。当上大同军衙将后又多次出征,那时还不满二十。

  段文楚之乱。暴雪强攻遮虏平,奇袭岢岚军,洪谷死战曹翔、李俊,游击忻、代,流亡鞑靼。

  之后,石堤谷败黄邺,良田陂败尚让,东渭桥追巢,望春宫败林言。泽潞平方立。太康败尚让,开封败黄邺,封丘败黄巢。沙苑战朱玫、李昌符。黄花堆,天长镇……

  二十多年打了多少仗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身上陆陆续续拔出来的箭头有两百多个。

  河东节度使,说当就当么?

  而且,外孙都喊娘了!

  贤妃几次在家信中邀他入朝看外孙让外舅的争霸斗志颓了许多。

  但李克用还是颇为不愿。

  因为受过伤,对圣人有猜忌。

  野心未死,有太多放不下。而且他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这年代,特别是他这种处于食物链顶端的武夫,说没想法,纯骗鬼。他想兼并河北,想当诸侯王。想永远自由自在,高唱敕勒歌,不被任何人约束。坐拥河东,不拼一把,念头不通达。

  人生能有几回搏?今生不搏何时搏?

  但对宪、穆、文、懿列圣的负罪感又克服不了,害怕连累家人、部落、被悠悠众口唾弃、女婿的人情没还、祖宗遗训不能不顾、造反非愿……种种心理负担也在纠缠。

  真的是痛苦!

  道理都懂,抉择、执行如何这么难?

  唉,知行难一是凡人啊。

  “三郎?”李克用看向捧着脸望河的李存勖。

  一旁小姨子见机快,看李克用表情折磨,把袖一展,用一种煞有其事的语气猜道:“大姐我最熟知不过,素不假颜色。岁来尽在信里说好听的,料已被圣人迷昏了头,胳膊肘全拐给了丈夫。我辈又没接触过,谁知其人如何!父王裁断不专,都是因为对圣人不够了解。让儿与亚子客行长安些时日吧。长则三月,短则一旬。顺带给将士们赚一批粮食、财货回来。哼,姐夫总不可能让我空手走。”

  “啪!”李克用也不说话,笑眯眯地,和李妙微击了个掌。

  李妙微站起身,捉住李亚子的肩膀和弟弟比了比个头,略带失望的摇头:“好个小矮子…算了,我带廷嫣。”

  “二姐!”

  李克用别过头站起来,略驼着背,像种树的郭橐驼,沉默的走了。

  姐弟俩停止了打闹,麻利地一左一右跟上,李亚子刚想搀扶,被一脚踢开:“老子还没到走不动路。”

  “蠢汉!”李妙微骂了一声,把李亚子揪到身后。

  李亚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爷三晃悠悠漫远,路过的军士点头致意。

第215章 广陵太守行

  “我五岁丧父,七岁母走,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附,家里也穷,险些被人掠卖。稍长成,靠着在合肥给人烧瓦谋生。一车百余斤,人夸我力大……害……几乎累死,便去应驿卒,为官府送信、跑腿。一次摊到加急公务,送荔枝,一天一夜三百里,马死了,我没死。左打火把右荷荔,继续摸黑狂奔,途中两遇虎。完了这趟差,遂从盐匪为盗。未得十日,被捕。及刑,会天暴雨,法场血雨成河。我最后一个被按上墩子,刀将下,看了眼座官。刺史郑棨不知何故,奇我相貌,就把我放了,令参军。不到三日,发配灵州防秋。”

  “乾符五年戍满,不意甫一还吴,军司将我一行镣铐,指为逃兵,复令出戍。何也?朔方远,皆不愿去,只能残暴我等。不从,则流丰州。无奈之下……没想到那些人还冷嘲热讽,为父忍无可忍,就地作乱,州城大惧,衙内奉刺史遁,遂据庐州,自称八营都头。”

  “中和三年……鬼窟龙潭闯荡二十一年,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一口吴越软语,活脱是杨行密的嗓音。

  可怜才四十三,头发灰了大半,手指还少了两个。正蹲在树下,循循善诱里透着股爱恨交加,但这场教子显然又快失败了。倒不是他不耐烦,而是好大儿被转移了注意力,用屁股对着老子,两脚螃蟹似的左右挪动,居然在研究蚂蚁搬家……

  “哈哈哈,有趣,有趣!”

  尝遍人间冷暖的淮南节度使竟然眼圈红红的,差点哭出来。不觉攥起一块石头,然而到底三十好几才得子,尬笑两声强自平复情绪,嘿嘿道:“大郎,只要你从徐温、朱瑾为师,就答应你一个愿望?”

  “儿,为父老了,家业随时要交给你。徐温宰相之才,朱瑾更是罕见霸种。不跟他俩成一身本事就太可惜了。将来继我持节江左,立孙权之业,多气派?”

  杨渥不应,专注地盯着蚂蚁群,数得津津有味:“一千一百七十三,一千一百……”

  “儿——”

  杨渥勃然大怒,扭头把杨行密推倒在地,厉声道:“不学不学我不学,要学你自己学!说了多少遍!整日呱噪,烦死了!”

  望着杨行密一身土布麻衣,又愤怒道:“吃穿你也要插手。你自己喜欢惺惺作态穿素衣吃醋饼,还要别人跟你一样吗。”

  这倒不是老杨作态。

  生活的苦难教会了他很多,多做好事,将心比心……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节约。刚持节时——“赐与将吏,帛不过数尺,钱才数百。”

  “我就没见过你这种节帅,一县令、一衙将都比你有排场。”

  “这种节帅,我为什么要当?”

  杨行密面色青白不定。你真是我儿子?真是我的种?想一脚踢死竖子,但幸而理智很快封印了恶灵。一爪子如拎鸡崽般将杨渥捉在手掌心举在眼前,叱道:“找死么!”

  老子尚在就你你你。使死,岂不饮酒灵堂!

  杨渥惊骇地看着杀气腾腾的父亲,在空中捶打杨行密的臂膀,拼命蠕动小小的身躯:“救命呀,救命呀……”

  盯着丑态看了一会,杨行密面无表情地轻轻放下。

  “呼,呼…”杨渥神魂未定,一溜烟逃走。

  杨行密在石桌边颓然坐下,意兴阑珊:“他日毁我家门者,必在此子。”

  罢了,还没满五十…多生儿女、挑选其他子嗣培养还来得及。

  这就是不好色的弊端了。杨行密只朱、史、王一妻两妾。若非一夫一妻不像话,会遭士民非议、藐视,连妾都不会纳。平时跟个清教徒似的,对三个老婆毫无兴趣,玩女人就像要他的命,因此至今仅杨渥、杨妙言一儿一女。

  要培养其他子嗣,谈何容易!

  圣人就很有先见之明。

  四年来不辞辛劳斩获“一血”三百余滴,造娃三十多个。多数女御、宫女、女冠也不知道名字,看对眼就摁在廊柱上、栏杆、花坛……即种即走。后宫随时一堆孕妇。蹂躏得狠的比如洛姬、贤妃、枢密使,肚子就没放过假,淑妃都怀上四胎了。

  真是圣人好色吗?非也。

  这年代,虽然女人整体属于依附男人,多子也不一定多福,但杨行密这种搞法肯定要不得。儿女少,部下就会有异心,家族弱小,就难免被小瞧,夫妻感情也需要刻意维护。如果老杨能像圣人把妻妾的心馹在自己身上,至于被老婆造反吗。不一定,但概率会小得多。男女之间非常现实。没有性,再忠诚的女人大概也会走上妻心如刀。

  对于乱世天子、诸侯,保持夫妻、家庭和谐也是工作、争霸的一部分。

  当后院将张颢禀告百官到齐,杨行密收起心情,前往衙城会议。

  “相公。”

  “大帅!”

  “主公。”

  “大哥!”

  刚走进大厅,形形色色的官僚将佐就起身参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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