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80节

  他能明显感觉到许多部下提起时入朝的心驰神往。

  人往高处走,想当官,想光耀门楣,人之常情,外舅能理解,但他也清楚,这样下去不行。好在此行一帆风顺。等拿下幽州,十几个州,再扩充四五万兵马,又是十几个都,随便任命。

  “让女婿慢慢和全忠斗法!”李克用灌下一杯马尿,嘴巴也关不上门了:“等灭了李匡筹,扶刘仁恭上位,就两路伐赵,报浮沱河之仇。再取魏博、横海。到朝廷与朱贼拼出个结果,河北也定矣!到时候人人有刺史,个个当大帅!我那外孙若当不上太子,便让他到河北称帝为王。”

  诸将大笑。

  “让俺们平了河北,便一同上表,请册贤妃为二圣!”

  “代王,不够贵,要封,就封晋王!”

  “对,改封晋王!”

  “拥他做皇帝,都当从龙功臣,定都太原。”

  “有我们在,储君之位,非代王而谁何?德王懦弱,家族凑不出十个男丁。梁王李政阳,呸!全靠他有个好娘!对了,倒是赵服、赵嘉、赵恩、赵辉这些梁王外戚,听说颇有威胁。”

  “敢和代王抢,老子全宰了!”

  “咳咳。”盖寓扯了扯李克用袖子。

  李克用没反应,继续一边痛饮,一边畅想未来。

  盖寓捂了捂脸,又在桌下悄咪咪踢了两下。

  大哥,你收着点啊!

  代王才一岁,你就当着诸将的面说要接他到河北当皇帝……代王年岁稍长,你会说出什么我都不敢想!这不是给代王找麻烦吗,被“暴毙”、“夭折”了怎么办?

  脚被踢,李克用奇怪地看了盖寓两眼:

  见其连连使眼色,方回过味来,大手一挥,道:“好了!收敛些,都收敛些。”

  诸将笑眯眯的点头。

  “雪大,今天三军且休息,明日——”十几杯下肚,李克用的脸已涨成猪肝,正要说些什么。一名军官匆匆而入,递上一卷锦书,凑到他耳边密语了几句。

  李克用双手张开锦书,身躯后仰瞄了一眼。

  “……惟我成德……尊皇讨奸,如此而已。谨告诸道……”

  啪!

  锦书倒扣。

  盖寓默默拿过来。目光所及,他的眉毛也皱成一团。

  成德投向圣人,这还怎么打,拿什么名义打。

  嘶。

  不愧是赵贼,狡猾十足。

  长安与河北的关系,得想办法破坏。或者,让圣人吃个败仗,堕一堕圣人的威望和风头。天下势,臣盈则君竭,反之亦然。若朝廷对地方、对臣民的威慑力、号召力越来越强,干点什么就都会束手束脚,极不利于对外扩张。

  李克用面色如常,招呼将校继续吃喝,自己装作如厕朝外走去。

  盖寓跟上。

  “此事,此事还须审慎应对。”

  “计将安出?”

  “赵人既已出师。上策是见好就收。武州已得,再尽快克新州,然后问李匡筹要笔钱,则此行不虚。然后火速旋军,以赵人造反或复仇为由,趁其虚弱。打得下,生米煮成米饭,圣人没法为了已覆之水交恶河东,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打不下,则攻之愈急,逼赵人与朝廷划清界限,迫使他们的勤王大军回援,倒逼圣人讨我……”

  “中策是以讨党项为名,攻夏。圣人闻讯,大惊之余必得分兵来救。他的嫡系部队调离一部分,光靠杂胡、外军和定、赵、蒲、夏诸侯兵,不但吃不掉张存敬,大概还会被庞师古反攻,再次打响蒲关、潼关保卫战。”

  “不行,这太冒险。朱温闻讯,必携主力西进。这几年,圣人无负于我,我不忍陷朝廷于危难。”

  “下策是班师,如约攻河阳、河阴。把忠臣面貌营造稳固,伺机先入河南。”

  “都是些什么主意,绕得我头疼。”李克用听了,摆摆手:“继续打幽州,先杀了李匡筹再说。数次兴风作浪,该死!”

  盖寓愣在那。

  “大王!”

  “好吧,我再想想。”

  “还需上章论述,挑起圣人对成德的猜忌。”

  千里勤王,却被甩脸色,充满防备,赵人下次还写得出这么文采飞扬的檄文么。

  “君看着办。”李克用对这些阴谋算计不甚感兴趣,叮嘱道:”注意措辞,要有英雄气,别搞得我像个小人。圣人于我有恩,我又是位兼将相的皇亲国戚……”

  他嘴笨,不知道怎么表达。

  其实很简单。他和朝廷不属于你死我活的对抗性矛盾,而是彼此算计利用的斗争性矛盾。

  让他灭了大唐,或者像李茂贞、韩建那样欺负圣人,他干不出来,也不是他为人处事的原则。

  一句话,有野心,但有底线。在规则和局势允许的范围内和你斗。就好比现在,诸侯强弱相噬的局面未得到扭转,那他随大流,攻城略地扩充实力,为以后做打算,是可以心安理得没有思想负担的。

  这两章给大伙理了理成德的镇情。事实上,晚唐比较大的藩镇,都各有特点,而不是看过的某些研究成果和小说,动辄就给某个藩镇、某个人扣上一顶具象化的人格化帽子。懂考据,洞悉历史的普通人、专家很多,但不一定懂政治的肮脏下流,懂人的光明与丑陋。还有部分读者,看历史小说,少给作者扣文青”帽子。你觉得是作者某些地方写得文青,那有没有可能,是你见得太少。魏博、成德的牙兵动不动因为屁大点事哀伤大哭,我要是写出来,是不是也说我文青?历史上,晚唐宰相孔子四十世孙孔纬因为绝望世道黑暗,大唐将亡,生病后拒绝吃药,把自己熬死了。文青吗?书里崔安潜与主角辞别的那个场景,其实参考的就是昭宗出城送孔纬,君臣俩相对感慨落泪的画面,但我没写得那么深情。你不知道的,就自己去查,去看,去了解,而不是事物一超出你贫乏大脑的想象和知识储备,就给作者扣帽子。

第207章 孝子

  从九月底到十一月初,“救平阳”如火如荼。

  九月二十七,庞师古遣张归厚、黄文靖先入怀州。而河北已是李之庭院,赵服、李仁美造了大量简易栅寨,以屯军储物。大者万骑,中则三四千,小者数百。为防汴军硬啃,圣人又将王处直部、野利阐部五千横山步跋子、火锐校尉高汉宏划给赵、李指挥,以实步军。

  张、黄甫一过孟津,便造追逐围杀。打法很恶心,但老生常谈了,已被前人破解。庞师古作为西路元帅,做了充分准备。

  先头部队配弩机,给坐骑,加强为马步军,并挤出一千五射生士与之混成。

  效仿马隆、刘裕、哥舒翰搞了厢车,蒙上虎豹猛兽皮毛和鲜艳颜料。练了车营,原野则倚之一停二看三通过,贼来则就地构阵。行军尽可能靠近陂面沟壑有反制余地的形貌。

  还弄了一批磨得反光的铜片、檠叶。

  多哟。弄得这么严密,但实际作用聊胜于无。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你知道,别人就不知道?这些是取胜的基础,有这些前置条件才可能赢,而不是有就稳了,觉得对方拿你没辙。

  怎么可能?

  处于随时随地可能被突袭状态下的步军活动起来需保持兵甲在手。唐代步兵以“丛枪对捅”为主流,没那多花里胡哨,最吃胆量、体力。假若某一方身材普遍矮小,力不如人,还打个球!对方能捅二三十下,你十来下就焉了,你不变烂肉,谁变。

  而负重赶路,哪怕学乌龟爬,也累啊。

  当然,你可以把装备甩在车马上,收到预警时再赶在对方抵达前完成穿装、布阵。也是这会的常规操作。但理论简单,情况复杂。在敌后运动,“预警”能做到准确、快速、及时么?

  像赵服这种布防,除了深山老林,地毯式清扫汴军耳目,到处是机动小队、鼠眼孤狼,你十个斥候能回来一个就算此人有本事。和斥候能力无关,属于战区被压制,闪转腾挪的走位空间太小。而侦察受阻,情报对李几乎单向透明,除了学马隆让军士披甲“蠕动”牺牲体力、机动力以求保险,没更好对策。

  体力丢失、地图全黑,是救平阳最大的两头拦路虎。

  怎么破?拿骑兵硬干啊,把赵李撵走。但大梁骑士刚被团灭了一波……或者率至少相等数量的步军,一起过河平推,可这么多人,三五天渡不完。

  恼火!

  打头阵的张归厚、黄文靖毫不意外地在经过几次遭遇战后,八千人马仅三千余入怀。

  十月初五这天,庞师古大举渡河。赵、李亦全军出动阻袭。李铎、陈令勋等各路驻北汴军拼死接应。几日间,双方总计十余万人在北岸打得血浪翻滚。

  十一,在北岸站稳脚的庞师古稍事休整,立即四略营盘。

  由于是马军,栅寨扎得粗陋,骑士也不是拿来守土的。赵服果断焚毁部分巢窝撤往垣县。垣县毗河,黄河在自转离心力的作用下在这拐了弯,急流常年切割右岸,沉积左,在垣县属段以北形成了一条数十里长的冲积滩。湿地水草茂盛,鸭鹤逍遥。赵服他们一边放马养膘,一边等待新的战机。

  庞师古恨得牙痒痒,却没任何办法,只得视而不见,在王屋山麓扎营,苦思到晋城这一关又该怎么过。每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而且次次被占便宜,打得窝火啊!

  十七,为配合他,牛存节薄潼关,欲迫李逆回援。显然想太多,扎猪带着六千精兵和两万多就近征发的团练,就让他一头创死的心都有,何况还有杨守亮部三万梁汉兵。

  见围潼救敬纯属意淫,牛存节直接闪人。他本来还打算改攻风陵渡,可惜上过大当的蒲人不等交代就主动封了这一线,让人无语死。主子的名声臭得就像粪坑黄锈,让下面人干点事何其之难!只得过河汇合庞师古。

  二十二,庞师古正式出师救敬。依然是选将打头阵,他再摸着将领过河。领受任务的程奔、赵弘礼、刘儒引军五千,向晋城搜索前进。庞某确实鸡贼,但也在尽力保障部下——特地给这批武夫每人凑了两匹骡、驴、驮马各式坐骑,以提高速度,半路遭了骑马小子也好走脱。

  时逢飞雪,又是孤军深入敌境,怨气冲霄的军士开拔不到十里,纷纷鼓噪,申请作乱。程奔苦劝,被押着返回大营要钱。庞师古本欲镇压,但其他部队也有闹事苗头,嚷嚷着班师,开春再来讨逆。庞不得已,人给三绢,五千人这才不情不愿重新启程。

  汴人从刘玄佐开始就是娇生惯养的少爷,现在三匹绢就把他们打发了,说明朱贼的调教有点效果。

  程奔一路没有遇到李军攻击。

  顺利抵达曲沃时,城内三千余守军宛如没娘孤儿,一照面就哭诉李军残忍,说李贼没攻打曲沃,但骑马小子游荡在外。但凡被逮,直接锁了琵琶骨拉去填壕。因此完全不敢外出。到这会,他们断粮很久了,军相食。

  怪谁呢。

  绛州被李摩云吃了几万。朱温犯蒲那次,又肆虐一气。现在除景山以西的正平、闻喜等地还正常,以东实为鬼蜮。补给线被切断后,曲沃守军没多久就吃上了肉糜。可这回没泥腿子给他们宰杀,当逃兵啥的又怕被捕,投降李贼也是个生不如死,那就只好对自己人下手,大鱼吃小鱼以待援呗。

  魂飞魄散了!这是程奔对守军的第一印象。

  这帮骨瘦如柴,头发乱如鸡窝,满脸污垢的鼻涕虫。有的在伐徐嗷嗷当先。有的是累世衙内。有的雪夜三扑潼关而不伤。有的在首阳山一箭射落李逆兜鍪……结果被李逆一番丧尽天良的折磨,玩弄成了这副模样。

  不攻城,也不围城,就让你没饭吃,没女人耍。等你耐不住要反回汴州、逃城,抓一个虐杀一个,逼着你不敢外出,让你十二时辰始终处于饥饿、寒冷和最深的惊悚。现在听到李逆二字就腿哆嗦,废了!

  二十五日,程奔潜到晋城左近。却见城外挖出了条条深壕,还堆了几十座高逾十丈的土丘,居高瞰城。外围石堡、竹堡、土木堡错落有致。层层嵌套,滴水不漏。这还怎么救……

  之后的你拉我往就骤然激烈了。

  二十七,庞师古携四万人进击蒲州,天子选锋一万二来迎,在赵服、李仁美的配合下,战于夏县之美良川。这天上午雾非常浓,能见不过数尺。两军在雾中搏斗。王师马军在雾中乱窜,四面鬼影重重,令他们有着阴兵借道的恐怖轮廓。一日三战,汴军皆不利。

  二十九,屯驻垣县的王处直夜袭王屋山大营,被击退。

  三十,趁着天子被拖在美良川这一来之不易的机会,牛存节只留下几千人保护伤员,尽起五万大军,带上干粮,星夜开赴晋城。

  十一月初四,得知援到,张存敬部高呼万岁,鼓噪而出。无奈壕沟、堡垒、陷阱重重,连阵都没法列。一日突围十三次,全被杀了回去。亲军都将郭绪身中七十箭阵亡,张贼被流矢射瞎右眼。

  初五,牛、张再次尝试“里应外合”,这天同样惨得很。张存敬的确无负温、惠对他的评价——“性刚直,有孤胆,临危忘难。”发着高烧,右眼腐烂,犹强撑着冲在

  守军应是彻底绝望了,不再出。

  初七,在外边连死带伤近万却只拿下了两个寨子的牛存节一双眼几乎能喷出火,把发髻打散,把衣甲脱光,要自己上,被将校死死抱住。

  发什么疯呢?

  晋城已是绝地。要么把朱温请来以更多优势兵力围攻。要么走人,去找庞师古。只要在美良川荡平李逆本人,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再回来解围就好得多。

  但这是做梦。

  昔庞、牛搭档领兵十万伐时溥。在徐人饿得两眼发昏还出城野战的优势情况下尚且打不了歼灭战,现在面对十余万气势正盛的王师,凭什么。

  事已至此,晋城之围无能为力,何去何从该做个了断了。

  十一月初九,岚、石、慈、隰等州再降雪,庞、牛先后旋军王屋。看到援军撤走,晋城哭声震天。局势又僵持住了,庞师古飞书回国请圣。若朱温愿来,形势当有变化。否则不可能熬得过元旦。再饿上一段时间,王师就会发动雷霆攻势,将汴人从河中斩草除根。而成德遣王子美、萧秀率三万军来讨已入泽州的噩耗,更是让西路军上下为之失声。

  局势对朱温空前不利!

  是鏖战河中,还是退保河阳、河内?

  急急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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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得意满的朱圣刚从青州前线回到开封。

  大败魏博,荡平兖、郓,屈服王师范、左捷,征战东方顺利的出乎他的的意料。明年,就挥师南下,灭了杨行密、赵匡明,和李竖打持久战。

  心情一好,就把王语、刘乐召来三人行,先乐呵乐呵再说。

  “阿父好没良心,也不写信回来,可想杀妾身了,眼里难道只有天后么。”

  “那个狼心狗肺的贱人,朕早就把她当个妓女。等灭了李贼,便将她扔进暴室。”

  “那为什么不废了天后?”

  “友文孽子为什么不休了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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