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明星稀。官邸内烛台通明,人来人往,官吏将校各自忙碌着,看样子是要一宿无眠了。
朱瑄静静跪坐在蒲团上。
四十岁不到的人,披在肩背的长发花白了一半。没被血红绷带完全缠裹的脸所露出来的皮肤坑坑洼洼,毛孔粗大,遍布痤疮和伤口,好似那被骑卒践踏过的重阳谷。
“都头崔扬挂印而去,回了魏博。言有负大帅,不忍相见,留了一封信给大帅,要看看么?”
“人各有志,都有自己的牵挂。好聚好散,不必勉强。”朱瑄轻轻道。
“伪宰相敬翔领数百汴贼射书劝降,言只要出城,无论军民,必保无碍。已有中了蛊惑的武士、百姓偷偷逃走,请严刑以治。”
“昔韩简来犯,曹帅战死,郓人众推时年二十的我持节。一晃十多年了。错看朱温,救了头卧榻饿狼。治理不善,人多横死。而今落得这步境遇,实报应也。苦了诸位了,也愧对三州父老。想走就走吧,去留随心。”朱瑄捂着血淋漓的半边下巴,沙哑道。
孤城被围成铁桶,汴贼积土成山堆城以攻,箭尽援断粮也将完,夫复何言?即使田单、耿恭、韦孝宽复生,也没有奇迹了。累了,毁灭吧。
“大帅不要灰心,会有转机的。”瞧着朱瑄狼狈的模样,大伙也都一副死了妈的表情,衙将曹达宽慰道:“只要圣人发动进攻,或李克用趣河阳三城以围魏救赵,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幕府掌书记张春闻言苦笑:“圣人他…”
“怎么?圣人两度让朱——”
“被张存敬、赵羽、何絪、朱友恭四贼堵在关内,一年半载连弘农都难过。”张春叹了口气。
能指望的就魏博、河东、横海、淮南、淄青。
但魏博刚大败了一场,丧失了信心。朝廷若再迟迟没动静,估计就要商量和朱贼停战修好了。
横海已派遣过高歆率兵三千来救,第二批援军遥遥无期。
杨行密,有点动作,但不多。属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典型,在朱贼的屠刀砍到身上之前,总是抱有幻想。
王师范…竖子也!感觉读书读傻了的样子。
青州兵的战意也不是很坚强,甚至不如魏博那帮守户犬。来的援军没啥生气。会帮你打,也没野心,但不会死战,捅几个回合赢不了就走人。若不是圣人连诏催促,大概会坐观成败。倒不是说不想讨贼、打算投降,只是怎么说呢,一来不是守自己的地盘,中高层明白唇亡齿寒,但大头兵的格局在那,远不如赵、魏。二则,淄青太平八十年,累世不闻兵戈。统治者也是醉生梦死。从节度使到衙兵,浸于宴饮游猎染于声乐,没有魏博的自律性,武德已堕。
整体面貌和当年的王重荣如出一辙——“臣贼则负国,讨贼而力有不逮,奈何?”
现在除非突然传来李克用杀入了朱贼腹地的喜讯,朱贼被迫惊走,方能再次转危为安,可这是做梦。
创立七十余年的天平军,亡无日矣,活一天是一天吧。
“大帅…”张春收回思绪,与原本七嘴八舌的众人哗啦啦站了起来,看着朱瑄。
就像被一双无形大手操控着,朱瑄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以一种回光返照的饱满精神大步走出了官邸。
如今的郓城,每个角落都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气息。
冥冥中,头顶那一轮幽绿冷月仿佛撒下了什么不祥诡魅。
街道上密密麻麻倒着一具具被蟲蚁撕咬得面目全非散发着恶臭的烂骸。有男有女,有乞丐,有武夫。银色月光照耀。砖缝里尸水横流,蛆虫乱爬。神情麻木的群吏、士兵席地而坐,拿着剔骨刀、匕首,把腐肉切成均匀长条,或剁作臊子捏成圆团装进坛坛罐罐。
耳边传来微弱哭声,一群野狗在撕扯弃婴。
黑暗中牙齿咀嚼。精赤着身子的少妇跪在地上,双腿骑在丈夫身上,手逮着肩膀俯下再抬起,抬起又俯下。满脸糊着屎污黏液,脖子上条条青筋外鼓,呼吸粗重,像个发狂的怪物。
朱瑄匆匆走过,拐进另一条街道。
还在坚持作战的士卒拖曳着各种物资三五成群赶往各自防区。
鼓楼口,十几个手持斧头的衙兵围在一座空宅外面,对着庭中高声呵斥。门扉缓缓打开一丝缝,火把映照中,窸窸窣窣爬出来一个武夫,磕头如捣蒜:“放我走吧,再不济,放我闺女走也好…呜…”
“你这杀材,不知法吗?好好呆在军里!再敢逃,莫说我辈的心太狠!”
还在抓逃兵呢,但效果不大。更多沿街休息的军士窃窃私语,大声喧哗,还有人喊着干脆降了朱贼算球,也没将校管。
“马步都指挥使贺瑰跑了!”刹那一声鼓噪,宛如雷管引爆,四下军士官吏纷纷回头,紧跟着就是一片怒骂。
“贺瑰丧心病狂,竟欲乞命汴人。”
“终日大鱼大肉,美女环绕,胆气居然不如我辈一曹,认贼作父,宰了此辈。”
“朱瑄呢?朱瑄在哪?看看他用的这些挫鸟,操守无堪,谁是真为郓人好的?军政败坏,将归谁咎!”
“贺贼!贺贼在这!”一名武夫站在街头,对着飞奔而过的贺瑰投出长矛。
“杀呀!”群情激奋的军士从各个地方汇集而来,前头拦,后头追。
嗖嗖嗖,冷箭精准命中,贺妻惨叫落马。乱刀一拥而上,披头散发瘫软地上的佳人大叫着化为一滩齑粉碎发。
零作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咔!陌刀迅疾横斩,一对前腿不翼而飞的坐骑呜咽着跪地。十几把槊锋齐刷刷扎来,贺瑰长子贺光图被高高甩起。
叮叮当当,东城骤然传来震天喊杀声,不知是汴贼攻城还是又有逃兵乱兵和守军发生交火。
手按额头遮住一半脸,低头略弯腰,朱瑄疾风般离开这片热闹的城区。
快到私宅时,朱瑄听到有尖叫声,往敞开的大门一望,却是老熟人,后院兵令狐昇。正挥舞着长剑,高喊着要杀了全家,把一众哇哇大哭的妻女撵得鸡飞狗跳。中庭、花坛、假山上、廊柱旁、池塘里已或趴或坐或浮了十余死尸。
作为节度使最信任的可以不受限制任意出入私宅的后院兵,朱温不可能留情,必然会像对时溥那样,铲草除根。令狐昇多半自忖无生,要先斩全家再自刎了。
“大帅?大帅救我!”看见门外的朱瑄,令狐之女跌跌撞撞伸手奔来,鼻涕横流喊破喉咙。令狐昇提着滴血长剑,快步跟在背后。脸色阴沉得可怕,如同索命的鬼差。
“…呜呜…莫要杀我,就让女儿被掳去挞伐吧,逢年过节也有人给你烧纸,女不想死…”
“大人,大人!”
“啊!”一把捉住发髻揽入怀,膀子往腰上一挺,剑自胸腔出。
“嗬嗬…嗬…我…”血沫飙射,惊恐的双眼死死盯着朱瑄。
松开手中女,令狐昇看了眼朱瑄,拖着两腿乱蹬小儿子转回府邸。砰的一脚踢上门,墙里又响起令人揪心的动静。
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附近。
有后院兵在自掏腰包武装家僮,对着一个个脸色惨白的姬妾、婢女、仆人讲解怎么杀人。
有人喝得烂醉。
有人剥下昂贵的衣甲,换上贫者麻布,把头发挠成鸡窝,再抹几把马粪草木灰在脸上,便匆匆遁入夜色,找民家避难。
见了他,都是一怔,不过没多说话,稍作告罪一番就鸟兽各去了。
乾宁元年六月初一的这个夜晚,肯定是朱瑄这一生中最长最痛苦的一个夜晚。
被他亲往汴州救下来的义弟背刺,被一个盗贼网络罪名赶上黄泉路,不得不坐视十余年追求经营的一切昏惨惨似灯将近。
对于一方诸侯,人间还有比这更惨的事么。
朱瑄不知道。
但残酷的世道马上就会告诉他——有。
推开半掩门扉走进家,迎接他的是匍匐满地的家僮和盈室嚎泣:“夫人死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卧房梁上的麻绳悬着一具倩影,许是怕吊不死,两个手腕腕全部割开,血珠液滴答滴答流了一地。荣氏穿着单薄的无袖衣,体态丰满莹润,垂空的雪白藕臂肌肤上血管外凸,显然刚断气不久。
先走一步未尝不是理智的选择,至少对美丽的被朱温觊觎已久的郓城夫人荣肜是这样。
朱瑄把她抱了下来。
伊人已去,形有余芳,躯体上淡淡的郁金香在熊熊大火中渐渐为焦臭覆盖。
后半夜的时候,朱瑄遣散了一众儿女姬妾和还没走的仆人、宾客、亲兵,自己拎了个马扎坐在院中,托腮仰头欣赏着繁星点点的天空。
他很多年没这么专心地独看灿灿群星了。心旷神怡的青辉璨月倒映在瞳孔,朱瑄笑了起来。
“哈哈。”
“哈哈哈。”
圣人,可得为他报仇啊!
慢慢地,朱瑄头一歪,摔倒了。
狂风乍起,吹得满院桂花树萧萧作响。
观音门大街上,猝起几声毫无征兆的惊声尖叫。
汴贼屠城了。
领导,求你个事行吗?我我就是想求求你,别再起诉变量法懒了,别再说弃书了,行吗?我写了半年书,一本三千均订不到的书,我写了半年,老婆写跑了,女儿写疏远了,家庭被我写垮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同类,你们非说他懒。那变量法懒不懒,我们写书的能不知道吗?根本快不了。谁家能不遇上个写书的,你就能保证你这一辈子不写书吗?你们把变量法起诉了,我就没书看,我就得死。我不想死,我想活着。行吗?
第193章 绿兮衣兮
“总既弑济,盗篡军政。及平河北,总谋自安,又数见父兄为鬼,乃养僧道数百昼夜辟邪。憩法场而暂安,但入他室则忷不敢寐。晚年尤甚。故自剃发,避位冀以脱祸。朝廷挽之不能留,闻已出家,赐号大觉师。未久,疯窜易州,暴卒荒郊。”——唐书,幽州列传。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深雾打湿船帆,慢慢飘进甲板,朱瑾和齐墨十指相扣坐在窗边,静静望着银光闪烁的湖水。
朱瑾依偎在齐墨肩上,一股幽香萦绕在鼻尖。
长长嗅了一口,只觉得上瘾。
朱瑾在齐墨微微鼓起的小腹上摩挲了一阵,和声问道:“猜猜,是节度使还是西施。”
齐墨却是默然不语。
“是个节度使。”
“该走了。”一袭红裙的齐墨避而不答,沙哑道:“未婚先孕,令我无颜色。快回郓城去准备停当,早些来兖州迎亲吧。”
“君又赶我走!”朱瑾不悦,口吻却乍又软了下来:“我想和君多待一会。”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齐墨一如既往的甜美温和,嗓音有种让人莫名感到心安的力量。
朱瑾依依不舍地拥着她,怨道:“湖心秋月这般引人么,为什么不转过来说话。”
“因为我的头不见了,怕吓到你。”
“什么?”
朱瑾瞪大眼睛,抬头看向齐墨。
便在这时,齐墨脑袋嘭的一声滚落在地,喷着血柱的无头皮囊从喉腔深处发出一阵瘆人的“额额额”叫笑。一身红裙不知何时变成了大红嫁衣,而那颗头颅则在船舱里砰砰砰的跳跃起来,跳到朱瑾脚边,圆睁的双眼向上逼视他。
“我有哪里对不起你。”
“我有哪里对不起你?”
“说啊,说啊!”
每说一句,头颅就狠狠撞一下墙壁。
朱瑾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一个翻滚朝外踉跄奔去,尖叫道:“我没杀你!我没在婚礼上杀妻弑舅!我没害你全家!”
嘭嘭嘭!
血淋淋的头颅从船舱里追了出来。
朱瑾慌不择路,一头扎进黑艳艳的巨野泽。冰冷的湖水呛得鼻肺疼,脚下缕缕水草缠来,齐墨雪白的一张脸如影随形沉浮在面前,指甲揪住他的发髻:“说啊,说啊!你不是很会说很会骗吗!被亲儿子造反,被朱全忠杀得家破人亡,你也有今天!”
梦,这是梦!
朱瑾大喊。
在道观做过上百次法事了,妻儿绝对已安息了。
朱瑾双腿乱蹬,拼命想要醒过来,可也是就如被女鬼压床,神智介于清沌之间却怎么也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