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54节

  就最近的事。

  横海军准备杀掉朱温册封的渤海王卢彦威,没成功,于是立左捷为帅,与伪梁划清界限。

  收到消息的诸侯都吓得不轻。

  风向有变,附梁已成罪行。

  连带对朱温忠诚无比的陈州赵氏亦开始对命令小幅度找理由推诿,鬼知道镇内哪天会不会冒出一个“忠臣”。

  徐州刘亥、垣庆忌之乱愈演愈烈,起义军势力发展到数万人的规模,并数次击败朱温派出的讨伐军,向宋州腹地开进,叫嚣着要烧了朱温的老窝。目前,起义军已被李逆授号归德军,以垣庆忌为归德军节度使。

  四面唱楚歌啊。

  天后不知朱温的精神状态怎么样,反正她离疯不远了。一想到张家要为这贼厮陪葬和折在拒阳川为唐主所掳的弟弟阿仙,就肝肠寸断,心如刀绞,痛得不能呼吸。

  此刻,一个美丽而脆弱的孤独灵魂正在战栗和哽咽,一颗枯萎而绝望的心正在寸寸灰烬,颗颗滴血。

  “人固有一死,死亦何恨。”良久,表情木然的天后言有深意:“夫妻同体,既受权贵,遗孀何怜。但观累代兴废,孤儿皆愿生生世世不复生于帝王家。”

  话音落地,嘉德殿寂然。

  王彦章琢磨了好一会,没弄明白什么含义。

  倒是皇甫麟,应道:“君子有恩必报。”

  未得天后应声,一旁的蒋玄晖听得云里雾里,但武夫忽然扯到报恩,自认为有必要为陛下留意一下:“报答谁?”

  “恩主。”

  “哪个恩主?”

  “谁于我有恩,谁即恩主。”

  “何以报?”

  “死。”

第175章 武关

  乾宁元年三月初三,汴军降卒五千七百余人被编为灭汴都。

  别想着分化。

  这种军队成分复杂,习气恶劣,什么牛马都有。无论打散还是选派嫡系部队与之混杂都会传染风气,死在“洗雪自新”的路上最好。

  人才…不需要太多聪明武夫。不蠢还怎么管?越蠢越好。全是魏博那种“智者”,皇帝不用当了,大家一起走向中古共和。

  投降的姚畅部金州兵、鲁崇矩部商州兵计七千,剔除混饭吃的细狗死胖子,全编到了论吉琼、噶德悖、阿史那洛雪、野诗长明之雾露、金剑、墨离、平夷四军,形成独立蕃汉步骑混成军。说独立,盖既不归侍卫亲军司,也不隶属天策中外军,由他直领。

  无它,蠢。论、噶这类贵族不提,寻常蛮子既不识字晓礼又没见过世面。脑子里除了对头人和神灵的畏惧,几近白纸。不自己带,容易被引上邪路。换句话说,让亲信统领,他们在里面培植党羽不难。顺带削弱下论、噶各位对部众的号召力。

  隔壁突厥人随意玩弄哈里发的惨剧不可不戒。

  趁着战争,四军使者也须稍作调整。

  吉琼、德悖、长明、洛雪不宜继续担任。

  代替人选他还没想好。

  小王不合适。

  他、何家已深度勾搭到一起。儿子王全节刚满月就应何楚玉之约和其女定了姻亲。圣人不豫。春秋三旬不到,手下就搞这些。还有何楚玉。二弟,你就那么急着为你外甥的皇位保驾护航么。而且敬慎年龄渐长,对他暗送秋波的大臣只会越来越多。

  圣人开始感到来自此子的威胁了。

  不要迷信威望。

  嬴雍、石虎、高澄、拓跋珪、刘义隆、李世民、安禄山、史思明、王延钧、李元昊这一票人不是都没威望。碰到个疯子,为图大事,说给你宰了也就宰了。权势热人,比起王座,亲情不直几钱。希望敬慎成年后有数吧,别闹到父子反目。

  认真想了下,这四使不能用外戚。随着诸王成长,舅舅们的忠心滑向外甥是不可避免的。而他们就在自己左右,再握近卫兵权,宫廷又有姐妹做内应,弑君简单。

  的确小人之腹了,但坐这个位置,就得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内外。

  淑妃也好,赵、杨、朱邪也罢。妻心隔肚皮。女人在床上的喘息别信。把她挞伐服了,当然给你说好听的,但真实往往不是这么想的;夫妻之间也存在算计、斗争。

  李存孝,新来的。不知何故亦被康令忠、赫连卫桓这帮亲戚排斥,在长安很孤独。加上并未对他表现出重视,苦闷得紧。可尝试让他领突厥人为主体的墨离使。

  刘仙缘,劳苦功高。掌权之初其出力不比谁少。因为丁母忧在家守丧,同期小王已是常山侯,刘仙缘还白身在外;圣人有愧。再者,其几个叔父虽有崇鲁奸臣,但崇望、崇龟,前者仕朝,风雨多年。后者持节广州,纲赋不断。令贼绝后,让忠良得以善终,九泉瞑目,不牵挂子孙;圣人之愿也。

  可为平夷使。

  扎猪,猪儿不用说,李圣铁杆支持者,已被陪嫁将校开除“晋籍”。不是说背叛了李克用一家,只是懂得臣道——身在朝廷,天子、李帅、贤妃孰大?帝也。社稷、河东谁先?国也。入朝以来,丹凤门败内竖、渼陂泽、长春宫…皆在,去年凛冬扫略中原,亦任累任怨。不桀骜,爱学习,有情义。圣人的兵家知识也是他一对一手把手传授的;真是捡到宝了。

  可为雾露使。

  过阵子再带猪儿与宗正李能见个面,给他说个李氏女。

  金剑使,圣人本欲交给符存审,但其子符彦超在德王邸伴读,又已有两个太原系将领拜四使,不美。再想想吧,反正得无党派人士,崔公长子崔益可以考虑一二。

  如日之升的感觉令人沉迷。

  今后就是修炼内功,以求如月之恒。

  俟定金商,下一步战略该思考了。

  下夔门,控制入蜀水路,保持对蜀中的泰山压顶?汉中已在手,再控制夔门,将完全扑灭蜀地诸侯外张的可能。中央持续振作,杀几个跳得欢的骡子,将外地武夫解决干净,则不足平。

  或者下荆州,攻取秭归、夷陵、公安、巴陵、江夏,消灭成汭、吴讨两大割据势力,为经营湖南、江西、淮南打基础?还是设法兼并赵匡凝,从襄阳北上在蔡州插朱温屁股两刀?

  每个选择都有好处,都会产生独特的历史路径,也各有弊端。以皇帝的身份挽天倾和强藩征服天下是两回事,思路也不同。

  三月初九,天子裹挟俘虏降人,号十万步骑,趣武关塞。

  司马迁曰:秦,四塞之国。唐制天下,武、蒲、潼、萧、散五塞也。蒲通河东、河北,萧通凉州、河套,陈仓道通蜀,崤函通中原。武关道则是关中进江汉平原的唯一咽喉;秦楚曾围绕这长期拉锯。建奴据华后,前明士人反思亡国教训,王夫之苦读通鉴,管嗣裘采薇而食,朱舜水讲学日本,顾炎武、顾祖禹等考察地形,评价武关:一掌闭秦,则襄郧江淮不通,实险恶之道。

  这种地方,没什么好说的,也没计策给你发挥。

  一句话:硬啃,蛮干,强奸!

  应不会很难。王彦章在拒阳川被全歼的噩耗传开后,金、商顿无抵抗之心,纳城。眼下冯贼只剩均州一地,部众人心惶惶,军士逃亡过半,仅剩三四千余党还跟着他做白日梦,可谓大势已去。唔,忘了算,其还征了一批精壮入军,大概万人。

  圣人没把他们计算在内。等拔几个寨子,毙伤几千人,看到流血成川的画面,到时候自有乐子看。

  十一,王师进攻。武关塞关城东西两边的通衢上造了不少寨子。在冬天,在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的秋季,这就是一个个碉堡。但春夏,敌人窜到两面山陂上居高睥睨放火,把火油、火药、柏树枝堆到你寨墙下制造浓烟,你待怎样?

  拔寨部队以恶人军两厢、灭汴都和投降的金商州兵为主。

  他们战意低沉,精神涣散,听到李皇帝拿他们当替死鬼,火冒三丈,纷纷鼓噪,直欲当场造反,但在恶人的安慰劝说与表率下,只能硬着头皮上;心情很差就是了。

  “圣人,俺是良人啊。我要见天子,我要见天子!”

  “悔降了李家狗贼,早知道不如拼了算了。”

  “秦指挥使是吧?你找圣人说说,让他饶了大伙吧,真的,都是苦命人。”

  “狗皇帝,俺咒你今晚七窍流血而死!”

  “肆意锤杀臣民,虐待反正将士,你是个人?”

  “可怜呐可怜,弃了朱温投了李贼,不意脱龙潭而复入虎穴,哀哉!”

  “哭甚么,等我二十年后打烂他狗头。”

  第一天的拔寨强度拉满。

  替死鬼蚁附蛾博,转死沟壑,碎尸楼前,汇成涓涓细流的血水把河水染得猩红不堪。到晚上,拔了三个寨子,金商兵撑不住了,要歇息。

  圣人无动于衷,捕杀百余刺头后,给他们吃过晚饭补充了工具,以九百人为一梯次,以五梯次为一番,勒令他们循环往复、连续不断轮流彻夜拔寨,不得停歇一刻。

  诸将对此视而不见。

  帝王功成万骨枯,这些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在某个时候死去;要怪就怪他们曾经站在对立面。助篡之罪,难道是投降就能抵消的么。死吧,多死上几批,让人造反之前开始掂量代价了,让人临阵就恐惧战败被杀想着倒戈了,骄藩就没有生存根基了。

  十二日,朝阳初升后,乖训的恶人军被撤了下来,并吃到了热腾腾的饭菜,为着他们卖力,管饱,瞬间欢声如雷。行尸走肉的灭汴都及金商兵则继续拔寨,在武士军的配合下,一路蚕食到了武关塞的关城下,也确实挺不住了,一个个蓬头油面,站着都能睡着。

  到了中午,圣人换上剑、夷、雾、墨四军,又抽调侍卫亲军决胜、英武、霸王三都,人赏钱七十缗,先登者两千缗,令再干。要驱使这些杀材攻城,不出血是不可能的。

  没钱你白使唤人呢,攻什么城?

  会昌赏格——跳荡会锋,杀一人赏十绢。如果破敌阵,将帅可以挑十到四十名勇士报名单,朝廷直授监察御史、常侍、大夫等荣官,面子也有了。

  获贼都头,赏三百匹。正兵马使,百五十;副兵马、都虞候,一百。这种一般抓不到,但别担心——十将七十,副将三十,衙兵也值十匹。

  按《新唐书食货志》安史之乱后的绢价中位数——“绢匹为钱三千二百,其后一匹为钱一千六百”粗略换算,杀一个衙兵1.6万钱,16缗。

  少?

  问问宋军、明军,看他们“上班”能挣几个子。

  圣人开的这个价说实话有点低了。

  就给七十缗,英武三都的军士们不是很高兴。不过想到圣人的许诺:俟平均州抄了冯贼的府库,诸军还有赏赐。七十缗就七十缗吧,反正他一惯说话算话。

  这一攻又到晚上为止,四军三都伤、亡千余,才得到休整命令。而两天一晚熬下来,残余守军被耗得半死不活,体力严重透支,守城战具更是见底。

  后半夜,就在守军以为王师睡了的时候,李某选兵万人,骤然突袭,贼众拖着睁不开眼的躯体仓猝应防。一见密密麻麻的李兵打着火把嗷嗷怪叫,攀援而上,前赴后继,脑袋都是空的。

  拂晓,一个叫慕容聪的杂胡率先在关城上站稳了脚跟。

  武关大乱,底层武夫喜闻乐见的保留节目正在紧密锣鼓的酝酿着。

第176章 魔考

  “时宝臣有恒、定、易、赵、深、冀,后又得沧,以七州,军用殷积,招集亡命,缮阅兵仗,与嵩、承嗣、正己、崇义等连结婚姻,互为表里,意在以土地传付子孙。不奉诏书,自补官吏,不输王赋。初,天下州郡皆铸铜为玄宗真容。及安史之乱,贼之所部,悉熔毁之。”——旧唐书成德列传。

  太可怕了!

  娄才博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牙腮哒哒打颤。

  这两天一夜绝对是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惊悚的噩梦,没有之一!

  横尸满沟,烂汁盈盈。火焚骷髅,臭气飘十馀里。没咽气的袍泽被王师逮到,直接曳出投焰,在柴堆里烧得翻滚惨叫。到处都是告饶痛哭,整个武关就像屠宰场。

  娄才博靠装死才躲过一劫。

  晨光熹微,王师还在源源不断涌入城塞,令人头皮发麻的鼓噪声遥遥可闻。娄才博知道不能再装了,否则会被剁脑袋。他瞅准时机掀开身上残骸,鲤鱼打挺起来,半猫着腰东张西望地朝着溃兵队伍追去。

  灰蒙蒙的天色下,模糊能看到些熟人。有本都的,也有别都的。有的是互相能叫出名字的它队袍泽,有的只缘悭一面。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恐慌、愤怒、茫然,但娄才博的心情还不错。不管怎么说,总算逃出武关了。活着,就是胜利;他浑浑噩噩的仰天踉跄奔跑着。

  “才博!”

  娄才博循声望去,见是同队的唐桓不由得一顿:“你没死!太好了!”

  “还不是跑得快。”唐桓苦着一张脸叹道:“本以为朝廷衰微,诸侯、百姓、官绅多不买李家的帐,傍着朱温能继续逍遥,可现在看没这么容易啊。听说李圣吸收了关西六郡,京西北八镇的武夫也被他杀得两股战战,实力天翻地覆。可恨容不得藩镇和我辈衙兵呐,不然我也降了。”

  娄才博绝望的摇了摇头。

  祖宗世代从军积累的土地、财富、地位,何止唐桓放不下。他只想着守着产业搂着美娇娘过日子,但李圣态度坚决,一定要把大伙往绝路上逼,逼得不想造反的他不得不拿起刀枪跟着冯帅抵抗王师,可悲的是还打不赢。

  堂堂天子,何以与民、与小兵争丝毫之利耶!

  独夫!

  或许那些提前变卖财货逃走的军士的做法是明智的。

  “诶,可知朱温那边打得怎样么?依我看,还得奔汴投靠朱温。”唐桓讨论起了去处。

  “算球吧。听他犯阙两次了,哪回不是铩羽而归?这番冯帅向他求援,两万余梁人又在雒水之畔被砍得片甲不留。废物一个。俟李贼出关,会四方诸侯同讨,还不得挫了他祖坟。”

  “嗖嗖嗖!”乱箭射来,垂头丧气的唐桓被带离数步,瞪大双眼看着娄才博,立时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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