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皇帝借这个机会一口气拔擢了这么多科道言官,说明了两点。
他懂得科道言官在大明官场升迁图谱中的关键作用。
这批人是他想培养的新班底。
朱常洛那边的“人工表格”日日不辍,大明有哪些位置缺人、哪些位置关键、哪些人可用,朱常洛着实心里有数。
如今当廷听到有被举荐之人“合乎圣心”的,立即做了主。
辽东四巨头就这么确定了:总督蓟辽的邢玠,辽东巡抚李汝华,辽东巡按袁可立,总兵官宁虏伯麻贵。
兵科左给事中喜补侯先春的都给事中位置,默默告诫自己不要触怒皇帝,那么也许下一步就能外放地方担任一省参政了,在布政使司里仅次于左右布政使。
甚至在太仆寺少卿或者太常寺少卿的位置上简单打个转就去都察院做佥都御史,可以巡抚某些不要紧的地方!
乾清门外受益于这突然决定的新一批科道言官们齐齐谢恩,主要就是补了都给事中或者离都给事中更近了一点的人。
甭管那些有荐举资格的重臣心里怎么想,反正他们是受益者。
而这里面,又有几个人颇为不情不愿地出来谢恩,他们是被补为监察御史的翰林院编修或者修撰。
李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皇帝:这是准备改变朝堂升迁最快的那条路吗?
这条路,叫做清流。从翰林院修撰、编修,升侍读侍讲,再直升国子监祭酒或侍郎,而后便是尚书。
这次转为监察御史的,竟还有此前参与过皇帝昔年为皇长子时进讲的翰林院编修黄辉。
他多少也算是“太子师”了。
接下来又是干脆当廷议定了几个六部左右侍郎缺员的人选,皇帝以前的讲官、如今在南京国子监做祭酒的郭正域被选任为礼部右侍郎,李戴的脸色更加难看。
翰林院出身,已经是侍郎,下一步就可任尚书,然后就能补阁员。
推崇熊廷弼的汪应蛟也被点回来任缺的那个户部右侍郎。
而皇帝补的吏部郎官之中,还有个要从南京通政使迁任北京吏部左侍郎的杨时乔。
申时行顿感不妙:难道皇帝选任了一批京官之后补员就要暂停了?
李戴不肯“专断”,等杨时乔慢悠悠回到北京就任才开始部议,这不妥。
他正要出班劝谏,皇帝已经干脆地开口:“缺官仍未补齐,想来泰昌元年诸政若要议定推行,仍旧迟缓。首辅缺朝,议事也难。沈卿染疾,朕心实忧,盼能早日痊愈,届时再开朝会吧。”
说罢就起了身,根本没给群臣反应的时间就在大家惊愕的眼神里走入了乾清门。
不管身后随之响起多少声殷切的呼喊,劝他不可罢朝,因为首辅生病了就辍朝更不像话。
都是重臣死了才辍朝表示哀悼啊!
就连田乐都愣了一下,而后也就了然。
皇帝固然忧心京营整训的进展,但京营整训的第一步却是裁汰冒滥、清理占役,而后才谈得上其他。
冒滥、占役问题没解决,京营兵卒的俸粮仍然要列入开支。
反之经过了今天的事,朝野都清楚:皇帝不是不想补任缺员,但大家看到了,是首辅躲事、吏部推诿。
顺便金花银的由单、礼部会试的安排、漕粮兑运轮派的方案、今年盐课的计划都确定不了。
看谁更急一点。
第109章 君臣拉扯,谁端不住?
这个时候的沈一贯家里,太医已经给沈一贯把了许久的脉,把得头皮发麻。
陈矩只在一旁安静地等,目光波澜不惊,神情不见悲喜。
躺在床榻上的沈一贯还不知道皇帝因为他而准备罢朝了,当下只露出虚弱但又感激的神色,内心之中尴尬无比。
太医也不能一直这么木头人下去,终于动了动。
“劳陛下挂怀,臣不胜惶恐……”他总得说点什么,“只是偶染微恙……”
“我奉旨恭代陛下视疾。”陈矩见沈一贯开了口,问太医时张口就提皇帝,“首辅病情究竟如何?”
太医回想着之前手指底下强健又稳定的脉搏,内心骂骂咧咧,跪在陈矩面前说道:“回陛下问话:阁老虽有些体虚,但脉象尚稳。若能静养数日,应当能痊愈……”
恭代皇帝视疾,那么问话者可不就是皇帝?
难道要欺君?
陈矩点了点头:“那便好。”
说着看向沈一贯,缓缓说道:“国事纷繁,陛下还要倚重沈阁老。幸无大碍,那便盼阁老早日病愈,回阁理事了。沈阁老,可有什么话要我代为呈述?”
“臣谢陛下之恩……臣定遵医嘱,速速静养,早日病愈……”
这话就很怪。
沈一贯心里发苦:陛下,你赖皮……
不是说好的装糊涂吗?
陈矩板着脸再看了他一眼,然后告辞离开。
沈一贯看着他的背影愁人!
放我回家不好吗?陛下您想用谁,正好提拔来用啊!
现在整了这么一出,难道不快点痊愈,等着朝野都确认他沈一贯是装病的?
有些事看破不能说破嘛!
而陈矩走后不久,就有中书舍人跑到他家里,说皇帝退朝了,申、王二位很着急,请他早些康复。
这是人话吗?病了是想康复就能康复的吗?
都不用“盼”字了,用的“请”字!
问了问才知道皇帝在朝会上的做派,沈一贯从床上坐了起来,胡须哆嗦着:“待……待我痊愈再开朝会?”
中书舍人低着头不敢多看面前的医学奇迹,诺诺说道:“群臣苦谏良久,陛下并无回话,只遣了司礼监大珰让众臣先回衙理事。”
“老爷……老爷……”就在这时,沈一贯府上管家也赶了过来,“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礼科都给事……”
他一连说了八个官,然后担忧不已地问:“……都要探望老爷病情,见是不见?”
沈一贯脸色发白,还没回答,门房也来了:“管……管家……又来了四位……”
中书舍人的头低得更深了。
散朝之后,他从内阁出发过来,当然会快一点。
但群臣只怕刚出了午门就有人约好了,自然随后便至。
首辅这下当真是左右为难了。
避而不见,只能以病重为借口,那么痊愈之日自然不应当很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
而要见他们,那么既然病情不重,那些人会嘴下留情吗?
大家都知道新君很勤勉,现在则必须面对一个事实:新君也可以不勤勉,像他爹一样。
如果后面也不上朝、不视事了,那是谁把那么个勤勉新君逼得越来越肖其父?
沈一贯!你有本事装病,你有本事开门啊!你别躲在里面装病重,我知道你没事!
给句痛快话,你痊愈不痊愈?
“……你回告诸位大人,蒙陛下恩典,太医已经为我诊治过了。只是老躯虚弱,病灶一来才显得重,实则并无大碍。只待静养三五日……不!两三日便可稍好……”
沈一贯内心万马奔腾:皇帝因为他病了就暂停议事、暂罢朝会,多么倚重他啊!
赵志皋能演病瘫,是因为太上皇帝当时并不在意他管不管事,反正当时有沈一贯在管。
可如今内阁虽有申王二人,皇帝反倒刻意摆出内阁缺了他沈一贯就不行的架势。
哪有做皇帝使出这种损招的?!
内阁那边,王锡爵又在发脾气。
“好不容易盼来新君勤勉,一个个都不敢任事!”王锡爵摊着手,“汝默,这岂是为臣之道?”
申时行倒也已经想通了:“肩吾是首辅……陛下这一计使出,他定是大大后悔了。”
“哼!此等伎俩,只能欺仁善庸碌之君罢了!”王锡爵鄙视了他一下,然后又笑了起来,“他今日倒能体悟一番我昔年遭遇。不见到人,只怕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遥想当年我去张江陵府上……”
他笑到这里,笑容又止住了。
当年张居正夺情非议,他王锡爵带了十来个官员径直到了张居正府上,当然是先被拒之门外了。
而脾气火爆的王锡爵直接闯门到了张家治丧的灵堂里,责问张居正何以不去职守孝,还搞得皇帝为他处罚那些不赞同夺情的人。
那时候权倾朝野的张居正被喷得跪在了灵位前,还提了把刀架在自个脖子上泪流满面:上强留我,而诸子力逐我,我何以处?第有自刭而已!
后来一报还一报,朱翊钧把本应和王锡爵密揭商讨、不传外人的三王并封之议明示朝堂,王锡爵也被礼部尚书和六科都给事及其他官员堵了。
张居正当时不能夺情不孝,王锡爵后来不能媚上附和三王并封,沈一贯如今又不能以首辅之尊躲避责任。
申时行见他陷入了沉思,叹了口气说道:“阁臣难当,也是能体谅的。不论如何,吏部左侍郎是陛下亲自点选,陛下意思也已明了。李仁夫那边如今更可托辞圣意,待杨宜迁到任再部议。肩负病愈回阁是早是晚倒不打紧了,若说勇于任事,怕是只能阁臣先自拟票担起。”
“汝默是说……”王锡爵看向了那些发到内阁来的奏疏。
申时行微笑点头:“元驭兄莫非忘了?太上皇帝久不上朝,政事仍可以奏本题本上传下达。不论如何,有些事先拟票呈请圣断吧。”
王锡爵连声称善。
没错,如果拟票就能“上体圣心”,那暂时罢朝又算什么?
皇帝此前把诸多事拿到朝会上商议,不代表不可以通过票拟朱批处置一些事。
如今,那些重要的事逼得不少人推诿,正因为没有人把责任担起来。
对皇帝来说,如果是阁臣票拟建议的方案,那么皇帝当然就更有余地了。
“那自然应当是阁臣联名。”王锡爵笑了起来,“沈肩吾纵然在养病,总不至于无力提笔署个名吧?”
申时行也笑了起来:“正该首辅首倡。”
在家里提心吊胆地劝归了许多朝臣、对他们再三保证之后,沈一贯心力交瘁。
而午后,中书舍人又带着申时行和沈一贯一起给了意见或者干脆以内阁名义起草的题本到了沈一贯家。
沈一贯“勉力”看了那些票拟的方略和内阁题本,表情难看地看向中书舍人:“申阁老、王阁老定要老夫一同题请?”
“……是。王阁老说,元辅乃太上皇帝托孤重臣,陛下尤为倚重。国朝大事,唯有元辅首倡,阁臣附议,这才能让陛下放心批行……”
中书舍人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子,不敢喘大气。
首辅生病,他们好累啊,跑来跑去。
沈一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些奏本题本。
还是健健康康的好。
生病真难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