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国公,除了永镇西南的黔国公,还有谁能在他之上?
率先替勋臣发声,徐文璧之后,他自然会成为实际的勋臣核心。
他进封为侯,他已经战死的长子李如松自然也追封为侯。
与文臣分割的李成梁瞬间收获了来自新君无上的恩荣。
接下来又是其他人,田乐作为兵部尚书,提出他认为功当授勋封爵的名单。
宁夏之役中,和李如松一起平叛有功的萧如薰坚守孤城,计斩喸啤9退洳还欢啵奈浼姹福墒谄铰膊�
侯先春眼神微凝,不可思议地看着田乐的背影:连区区萧如薰也要封爵?
虽说毕竟是读过书的,知轻重。
田乐继续在说他的名单:“甘肃镇总兵官达云,祖上虽系哈密畏兀城人,然累世忠于大明。湟中数败海西鞑虏,西陲战功第一。大小松山之战攘地五百里,松山新边若成,从此西陲太平,可授西凉伯。”
看着皇帝连连点头,侯先春又握了握拳头。
除了天顺年间在甘肃抗击北虏孛来部数万骑入掠、后又率兵破塞外诸部的毛忠,大明又要多一个异族勋爵?
但这还没完。
“大同镇总兵官麻贵,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战功累累,骁勇善战,今有东李西麻之赞,可授宁虏伯。”
侯先春已经不奇怪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四个了。
除了李成梁进封为侯,另外三人,一个文武兼备,两个异族!
“湖广总兵官陈璘,嘉靖四十一年征战至今,提督水军远征朝鲜,节制大明及朝鲜水军数破倭贼,朝鲜叙功更居刘綎、麻贵之上。转而征讨播州,一路告捷合围攻破海龙屯诸将之一。战功累累,可授平夷伯!”
“刘显之子刘綎,勇武尤胜,武状元出身,初战登先擒获贼酋,万历十年来转征缅甸、罗雄、朝鲜、播州,每战皆有大功,可授彰勇伯!”
刘綎不由得挺了挺胸膛热泪盈眶:不容易啊!
他以为就到这里了,侯先春也以为就到这里了,正在留意着有没有人要出来说话,没想到田乐还没说完。
“更有俞龙戚虎,屡建奇功,名震八方。俞大猷创兵车营,著述《续武经总要》等兵书;戚继光练鸳鸯阵,创制新兵器,著述《纪效新书》,筑山海关至镇边长城空心台凡一千零十七座,蓟门因此固若金汤。”
田乐看着朱常洛,情绪多了些波动:“俞大猷病逝于万历七年,仅赐祭葬谥武襄;戚继光病逝于万历十五年,两年后才得赐祭葬,万历二十一年礼部题称戚继光‘血战歼倭,勋垂闽浙,壮猷御虏,望著幽燕,乞照例赐与恤典’,戚继光之子才得以袭替武职,至今仍无赐谥。”
“臣以为,万历以来功大赏薄,未有如二人之甚者!二人皆宜追封,并予世券,再赐美谥,追赠尊衔,如此方表陛下孝心,全太上皇帝君臣相得之美名!”
侯先春再也压制不住情绪。
仅论功劳,这些说辞当然没问题。
但什么叫君臣相得之美名?
戚继光晚景凄凉的原因,是因为与张居正的关系!
现在要追封戚继光,那下一步是不是又要全太上皇帝与张居正的君臣相得美名?
“陛下,宁远侯功勋卓著,进封自无不可。然陈璘、刘綎贪财贿迁,劣迹斑斑;麻贵、达云异族委以重任,君恩已是厚足!俞大猷、戚继光建功更是多在嘉、隆二朝,若又追封,还不知朝野将追议大明开国以来多少人功大赏薄,怨望不休!”
刘綎的热泪还在眼中,忽然就被泼了一盆凉水。
侯先春喷的陈璘不在这,但刘綎在这。
现在他忍不住愤怒地看向了侯先春:都到这份上了,又要阻拦?
朱常洛不由得看向了他,目光微寒。
果然像田乐说的:追封俞戚,定有跳梁。
侯先春还在继续说道:“且自天顺元年以后,除嘉靖朝续封开国五勋臣,未有一次授爵过一人之例。若如大司马所请,朝野哗然,纷议不休,陛下三思!”
再生变故,沈一贯和申时行面有忧色,王锡爵则凝重不已,看了看仍旧平静的田乐。
他知道,侯先春忍不住出来,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一次要封这么多个勋爵。
最主要的原因是戚继光。
是与张居正关系匪浅的戚继光!
田乐已经站出来过,王锡爵知道不能仍由田乐去辩驳了,而且真正的原因也不宜在此再次展开辩驳。
于是他站了出来:“侯给事此言差矣。陛下封爵,只为彰太上皇帝武功。万历元年以来薨逝之武将,功高岂有过俞戚二人者?何来怨望不休?”
侯先春冷冷回答:“马芳也是万历九年病逝。”
“马林身涉山海关民变,仍自待罪,自是累及生父。”王锡爵也不惯着他,“又是哪里来的规矩,一次授爵不可过一人?朝野将有什么纷议,侯给事慎言!”
他的话说到后面,已经带着警告的味道。
王锡爵后来与张居正的决裂,也是人所共知的。
但是因为要钉死张居正和新政就阻止戚继光,顺带把其他人都阻止,只进封一个李成梁,封一个文臣好歹能接受一点的儒将萧如薰,这未免太过了。
侯先春正要说话,朱常洛先开了口:“朕有三问,侯先春,你一一答来。”
新君首次御门听政后,第一回直呼人名,而非带着官职。
之前也是“朕有三问”,问的是李成梁,问出了这次原则上可以授勋封爵的结果。
这一次却不一样。
天子明显有了真怒,因此乾清门外的气息凝滞起来。
第92章 私心作祟,驰名双标
“臣恭听陛下垂问!”
侯先春坚定了意志,不相信群臣对于这么明显要为张居正平反、甚至可能再行那些新政的信号都无动于衷。
封爵整训京营,刀锋竟向着这里!
朱常洛注视着侯先春。
是他跳出来,朱常洛不奇怪。
做了这么多功课,问过陈矩昔年那么多事,朱常洛自然知道这号人,只不过之前没把这人和长相对上号。
侯先春此前大大有名的一件事,就与张居正有关。
万历十年初,首辅张居正病重难愈,满朝文武百官凑钱操办斋醮大典,祈求上天保佑张居正早日恢复健康。
所有人都诚心?这当然不可能。
那一年更像是一种捧杀:朝中大臣,自六部尚书到闲散小官,无不为他斋戒祈祷。本职差使不做,去处处佛寺道场为张居正祈福,还把祈福的表章送入张府。
这种行动甚至蔓延到诸省,封疆大吏也纷纷效仿,一时间举国若狂。
皇帝生病了都没这么大的祈祷排场。
而侯先春出名的那件事,就是在这过程当中。
有人组织了一个联名祷告书,准备斋醮祈福时烧告上天。
满朝文武之中,只有三个人没在上面署名。
两个无锡老乡,而且同是万历八年同科进士:如今已被削职为民、在筹备重建东林书院的顾宪成和侯先春。
另一个则是被独领大明文坛二十年的王世贞点为“末五子”之一的魏允中,这人已经死了。
那么王世贞与张居正又是什么关系?
说他对张居正恨之入骨、刻意抹黑贬低都不为过。
一本《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刻画了一个贪牍、好色、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的张居正。
这本书里,他也写到了申时行,而且篇幅最长,字数过万。
但最长的篇幅里,写申时行本人的仅仅两百余字。一句“既入阁与四维皆自昵于居正”后,其他全都是写张居正。
执大明文坛牛耳二十年之久的王世贞,用他飞扬的文采不知用笔法藏了多少黑水。
其中也包括谭纶和戚继光:时兵部尚书谭纶与继光以财通,纶善用女术,颇干居正。居正试之,而验,则益厚纶,以示宠。继光乃时时购千金姬进之。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重时,“独树一帜”不参与为张居正“祈祷”的侯先春、顾宪成、魏允中,他们对张居正的“恨”早已到了连参与捧杀都不愿的地步。
看着侯先春,朱常洛问出了第一句:“将卒何以因恩薄而怨重,异族委以重任君恩已是厚足,这是你刚刚说过的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朕第一问:赏忠以爵,尊重而用之,既礼制之重,亦戎政之重,你以为然否?”
“诚如此!故须万般谨慎!”
“依你之见,得爵之人,既要功高,亦要德行,还要出身,更看时运。德行有缺不授,出身有缺不授,身殒过时不授。伏羌伯亦非汉将,追授之事也有先例,但那时你不在朝。朕第二问:你都给兵科事,军务皆可察谏,武将可否授爵,标准便是如此,是也不是?”
“……为免物议不休,自该如此。不然,为何除却国初及天大变故,未有一封数人者?”
朱常洛竟露出了一抹微笑:“朕提醒你一下,不必说这么多。第一问,你答的是然。第二问,你答的是是。是也不是?”
见到这个微笑,侯先春心中愤懑不已。
泼天君威压下来,这难道是在讯问?
他咬了咬牙,生硬地说道:“是!”
朱常洛收起了笑容,神情冷漠:“武臣因功升赏,文官考举出仕。寻常吏部考功,每遇京察之年,部推廷推,功绩除外,德行卑劣者自然不能重用,出身功名低便不必过于重用,年龄太大体魄不佳也是考量之准绳。朕第三问,对文官铨选擢迁,你的看法,是不是朕说的这些?”
“是!”侯先春板着脸,“臣立身之正,直谏之忠,天日可表!”
对于他喜欢加戏,朱常洛也不理会。
他的意思是他的德行经得起考验,皇帝别以为这样暗暗威胁就能让他改口。
所以说他是小人,格局小了。
朱常洛看向的是沈一贯:“为祀与戎国之大事计,既然封爵要考虑德行、出身、时运,那么文臣缺员补选、在任考功擢迁,是不是该当一视同仁?沈阁老以为如何?”
沈一贯冷冷地看了一眼侯先春,只见他脸色一白,不敢相信地看着皇帝。
就为这三问的结果,要大查天下文官?
德行好不好先不论,是不是把举人天花板、阁臣门槛这些潜规则,从此都定得死死的,分个三六九等?
另外,余继登突然病逝在先,那么身体好不好是不是也要考虑年龄因素?怎么来界定身体好不好?
众所周知,再过一个月沈一贯就虚岁七十一了。
沈一贯现在恨透了侯先春仍然不依不饶地跳出来:隐有为张居正平反之意,难道你没从太上皇帝的禅位诏书里看出什么来?非要借着封爵之事发表高见?
但毕竟还没开始!毕竟既没有明确提及张居正,更没有明确提及昔年新政。
现在皇帝已经隐隐想把考成法提起来的意思!你以为年终勤职银只是为了收买人心?
真在这朝会上说个明明白白,身为首辅的沈一贯哪里会有转圜余地?
“……臣以为,文武虽是大体都要照此选任,但人无完人,也不能因微瑕而弃白璧。”沈一贯诺诺说道,“侯给事都给兵科事而抒胸臆,也是一片赤忱报国之心。元甫,大司马所虑甚是周全,你就不要忧虑过甚了。”
元辅劝元甫,场面滑稽。
侯先春意外地看着他,而后眼神转冷,像是在看奸臣。
被此前所谓凌迫皇权一事吓破胆了吗?
“沈阁老既言臣都给兵科事而抒胸臆,臣自当直言。此授勋封爵之议诏告天下,祸害无穷!”
“是哪些人将为祸害?”朱常洛又笑了起来,“侯先春,直抒胸臆很好,明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