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75节

  “肃静!肃静!”纠劾朝仪的御史终于出动。

  场面安静了下来,徐文璧却再度开口了。

  大祭司祭了这么多年,此刻仗着老资历,语气之中充满委屈:“臣怨是怨,忠是忠!勋臣之忠,便是陛下但有所命,无所不从!臣等是从京营里有好处,陛下有心重整京营,臣等是勋臣,那自然也只能把委屈压下去。”

  田乐意外地看着他,申时行他们也像重新认识了徐文璧一样。

  徐文璧花白胡子抖动,情绪继续爆发:“京营拱卫天子,惯以勋臣掌之!如今京营荒废,纵然要重新整训之。臣等有负圣望,自当遵命;然新掌京营之诸将,仍需是勋臣!无论如何,勋臣有罪,只陛下能惩治!若借整训之由,大论勋臣之罪,后来者到底忠于谁?只敢忠于谁?京营还是谁的京营?”

  被说成是“猥鄙疏慵之貌,酒色货利之徒”的徐文璧大发牢骚,一众勋臣看着他瞠目结舌。

  老定国公……竟然这般硬朗?

第90章 群情汹涌,肱骨奋身

  “定国公,岂可如此妄言?”

  文臣当然不会像勋臣那么觉得,申时行人都要疯了:“陛下明鉴!协理京营戎政,其职只在协理!天下文武,莫不忠于陛下!”

  “定国公言重了。”

  田乐也开了口,好像是要安抚一下他,也避免皇帝被徐文璧带着那么去想:“纵然要裁汰冒滥、清理占役,也只为整训京营,岂会大肆追罪此前京营武臣?”

  而此时终于有些勋臣也意识到了情况有些特别,毕竟徐文璧过去不这样。

  于是同样有人拿出勋臣“跋扈”做派不满地开口:“哪次拿京营说事没有弹劾勋臣、问罪夺俸甚至奏请除爵?”

  场面顿时失控,文武两班开始激情对喷。

  刘綎只在沙场舞刀弄枪,从未见识过朝堂上这般剑拔弩张的局面。

  他觉得比沙场凶险多了。

  但他觉得徐文璧说的有道理。

  文臣确实很可怕,总是翻脸不认人。

  有些人不拿银子会办你,有些人拿了银子还办你。

  “肃静!肃静!”纠劾朝仪的御史都忙不过来了。

  事情的重心突然变成了旧勋臣们的担忧,担心裁汰冒滥、被清出京营只是开始,后面还会追论过去冒领京营俸粮、占役之罪。

  文臣势力大,既掌握着京营兵卒的粮饷,又凭借如今强势地位对武臣擢迁和功过有极大话语权。

  旧勋臣借这桩大事要皇帝和文臣们给个准话,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而前提则是:新京营的武将头领们也必须有勋臣身份,和他们是荣辱与共的。

  犒赏授爵和京营整训两件事又加入了旧勋臣对文臣的集体反攻。

  王锡爵算是看出来了:李成梁先开口,徐文璧再带头,他们都在帮皇帝。

  但他觉得这没什么,于是他凭暴脾气吼了一声:“多年未有朝会,陛下首次御门听政,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他的声音很大,但已经投入情绪的勋臣渐渐有人上头。

  “封几个勋爵,你们纷纷劝谏!要裁汰京营冒滥清理占役,你们就不吱声!论言辞,我们哪里说得过你们?但是大司马非要把授勋封爵与整训京营混在一起,是不是居心不良?陛下!宁远伯说得对,这田乐大奸似忠,不可不察!”

  田乐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忽然将矛头纷纷指向自己,眼角余光不免瞥了瞥在那边不言不语的李成梁。

  “大司马正是所虑周全,才有此奏议!”王锡爵辩驳了起来,“登极诏有旨意重整京营,如何重整?奏请追授诸战有功之将,不正是为了仍以勋臣总督京营吗?”

  “王阁老这话,还不是在说旧勋臣罪过多多,留在京营只是祸害?新勋臣是你们文臣奏请封赏的,再让他们掌了京营,还不就是定国公说的那句话?他们到底忠于谁?一力倾轧旧勋臣,这是要斩陛下左膀右臂、肱骨忠臣!”

  王锡爵气得不行:左膀右臂?肱骨忠臣?

  你们瞧瞧自己有多蠢!老夫话里的意思听不明白?

  听明白的人里,大多是文臣。

  王锡爵这个内阁大学士显然已经赞同了田乐的方案,跪在地上的二十八人心思各异地看着王锡爵。

  这是不是内阁和兵部早就一起商议过的方案?

  但真的要用封爵交换对旧勋臣的打压,在京营整训里掌握主动?

  此时申时行却趁机开了口说道:“陛下,勋武国之一柱。大司马所虑固然周全,然京营积弊已久,这法子也确实难以调和京营新旧武臣。是不是折衷一下,仍由勋武掌京营,但以胜战将卒编入诸营充实骨干。再清理一些冒滥,多加操练,京营也就堪用了。”

  朱常洛静静看着他,又看了看控制不好分寸、闹得太过的那些勋臣,而后却问沈一贯:“沈阁老以为如何?”

  “臣以为,申阁老持重之言。勋武群情激愤,纵然眼下强令遵旨,虽不致于不忠,却终究难免掣肘京营整训。”

  两个人顺势而为,侯先春为首的二十八人齐齐点头。

  这样更好!

  事情还没定下来,旧勋臣就能吵闹排斥。真那么定下来,冒滥和占役能顺利清理?

  因为他们不肯,有功武将得不到勋爵之位,让他们去怨旧勋臣不肯让贤好了。

  如果仍是这些草包勋臣占据京营主要位置,纵然编了些胜战将卒进去,迟早又变得一模一样。

  嘉靖二十九年以来,也不是一回尝试解决京营问题了,没用。

  徐文璧有些忐忑地看着朱常洛:好不容易壮了一回胆先开口,但没想到其他勋臣里有些其实不懂的,或者说着说着就糊涂了。

  毕竟还是年轻啊……本身见识不够,就只有靠阅历来凑。年纪大的勋臣,才多少懂一点朝争分寸……

  老臣明明要的只是不要追论过去与京营有关的过错和罪状。

  现在皇帝并没有回应徐文璧的目光,而是看着沈、申两人。

  对昨天其实已经商议好的大原则,这算是他们两个在朝会上又正式表达了不一样的态度。

  

  借了勋臣闹得过于不满的局面。

  稍微平静下来一点点、看到了徐文璧和李成梁无奈眼神的几个勋臣这才知道自己可能坏了事,惴惴不安地不再开口,只是继续与那二十八个文臣跪在那里。

  不安地抬着头,越过三个内阁大学士与田乐的背影,只见乾清门下御座上的皇帝沉默着。

  田义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皇帝:旧勋臣担忧,文臣不情不愿,这封爵还能落到实处吗?这京营还能整出来吗?

  于是田乐陡然开了口:“二位阁老所言,略作缝补罢了,于京营积弊有何用处?正如申阁老所言,天下文武莫不忠于陛下。如今陛下宽仁,犒文臣之勤勉,赏武将之奋勇,无不为了文武百官归心。今日再有御门听政之盛,文武百官该不该放下私心、只表忠心?陛下所忧,在于京营不堪用。臣下为君解忧,岂能忘了根本,只计较得失?”

  这些话说得沈一贯和申时行两人脸色有些难看,而侯先春他们则有些愕然了:田乐竟是真准备帮皇帝整训出一支如臂使指、能征善战的京营?

  这时,李成梁也立即说话:“臣错怪大司马了,臣惭愧!若善战有功之将不是闲置京城,京营再复昔年之盛,实乃大明之幸!陛下既忧京营积弊,则在京武臣皆应上体圣心,忘私利而忠国计。能者奋勉,庸者让贤!”

  徐文璧赶紧找补:“过去情弊盘根错杂,臣所请,唯不追罪而已,唯愿京营仍由勋臣所掌而已。正如宁远伯所言,能者奋勉,庸者让贤。大司马所虑周全,善战有功之将封爵督训京营,臣等不敢不体察圣心,阻挠其事。”

  顿时又响起几个憨憨勋臣忐忑的声音:“臣愚钝,陛下恕罪……”

  朱常洛看着被后面许多人盯着的田乐,心里十分感慨。

  先只提授爵,钓出了最敏感的一群文臣;再说裁汰冒滥占役,让旧勋臣出来和文臣对上;最后一顶都需要忠的大帽子扣过去,点明皇帝就是担忧京营,担忧手上没有兵权,让文武全都得闭嘴。

  但他这也是彻底站出来了。

  让皇帝和如臂使指的兵权之间多出重重阻碍,这种事只能想方设法去做,却不能振振有词地说。

  田乐所言,难道仅仅只是提醒旧勋臣别计较私利?文臣也该揣着明白装糊涂!

  朱常洛这才开了口:“宁远伯所言,是担忧朕不明实情。定国公有怨却仍忠,所言十分切直。申阁老担忧此事牵连甚广,老成持重。大司马深体朕忧,所虑周全。朕知道,都是忠臣。大司马所言极是,朕既犒赏文臣勤职之难,也要犒赏武将杀敌之功。这碗水总得端平啊。”

  有些文臣心里这才叹了口气:原来先提出那笔年终勤职银是为了这个。

  再反对叙功封爵,文臣打压勋武的用心就过于明显,过于不公了。

  田乐身后,一双双情绪复杂的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帮皇帝磨刀,到底要向谁?

第91章 追封俞戚,定有跳梁

  “还是朝会好。”

  皇帝还在继续感慨:“众臣都在,可以当面说个清楚。抛开其他分歧不谈,京营确实已不堪用,朕心实忧?既然如此,重新整训岂非理所应当?勋臣既忠,自不会如万历十九年那般闹事;文臣既忠,总不能瞧着朕养着一支京营却不堪用吧?”

  众臣齐称不敢。

  大义不能驳。

  “千难万难,终要有个头。”朱常洛又说道,“重训京营,无非人、钱二字。人的问题,既是大司马奏请,便由大司马协理京营戎政办成其事,文臣也不必担心勋武骄悍难驯,败坏戎政;定国公之忧好说,以新封勋臣任京营武将,过去京营是非就不论了,概以新京营为重。”

  “钱的问题,朕废止了那二十万两买办费,自明年起,财计总会渐渐宽松。京营清整之后,实额能二三倍于如今实额便堪用,总在册兵卒却会少上数成。若是因兵备操练所需,可以列个钦办京营戎训费,朕自内帑借支,专银专用。”

  皇帝宁愿自己掏钱也要把京营重新整训起来的意志清晰无比,说新的京营平常俸粮会减少,而兵备操练又可以通过内帑专列款项。

  反对理由再次被封堵。

  而仍旧留了文臣来协理京营戎政,说什么这样一来文臣不必担心勋武,但田乐这个人已经明确了他的态度。

  “相信靠自己搏了赫赫战功之人以勋臣身份督操,以百战将卒为骨,大明能有个堪用之京营,朕也能如臂使指。”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就算此前数次大战父皇犒赏略薄,朕追叙其功授以数爵,也算是一片孝心,全父皇君臣相得之美名。”

  “臣领旨!”田乐坦然跪拜领命,“太上皇帝御极以来,王师征战内外,威名远播。如今陛下御极,正是以百战将卒重新整训京营之时,臣定不负陛下厚望。授爵之议,正是陛下彰太上皇帝武功之孝,非是勉励边军贪功启衅。陛下当晓谕诸军,申敕与民休息、不轻言战之要旨!”

  “大司马所言甚是!”朱常洛看着文臣那边,“先与民休息,开源节流,重整京营,固守九边。”

  这算是定了调:朕现在就只要这些。

  “……陛下圣明。”

  皇帝现在要求的东西个个都占着大义,群臣也不宜立刻在这新君第一次朝会上逼迫过甚。

  哪些人在心里计较着以后的应对就不得而知了。

  “那便议一议,父皇御极近三十年,哪些武将功足授爵。”

  这里的经过传到了隆道阁里,李太后松了一口气。

  就连那李成梁也是被孙儿收服了的吗?

  朱翊钧眼神却很激动:那是朕派的将军打的胜仗,完了你来授爵?

  说什么这是彰朕武功之孝,难道不是挖苦朕吝啬、不肯当时授爵?

  李成梁为什么也帮他?!

  徐文璧这老家伙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乾清门那边,李成梁为什么要帮朱常洛已经有答案了。

  “以宁远伯父子之功,该当进封!”朱常洛看着他,“总督京营戎政,宁远侯可愿领命?”

  确认过皇帝不愿意让他重回辽东,发现皇帝急着拿回京营兵权,在朝会上知道了有授爵之议,李成梁的选择其实容易理解。

  就算去了辽东,他也不会就此造反,无非想自在一点。

  但皇帝已经摆明了态度,不会放他回辽东。

  既然总要留下来,又不想在京城继续这么闲住,那还有什么位置比总督京营更好?

  如今所得更多。

  “末将愿领命!”李成梁铿锵作声。

  进封侯爵之后,李成梁已经是勋臣之中极强的那一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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