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62节

  “元辅,您承天下之望。诏书中只字不提恩赦蠲免,天下难安呐!”

  沈一贯抬头看了过去,是浙江同乡当中的一个户部郎中。

  其他人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也都看向了沈一贯。

  他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道:“九月里的事,莫非你们不记得了?”

  众人都想起“凌迫皇权”那回事。

  “……只是这次登基诏书大异于往常。承天门外,群臣闻诏,尽皆愕然。加派无有蠲免,灾祸无有蠲免,拖欠无有蠲免,援边王粮无有蠲免……”

  “元辅,内阁断不会不知其中轻重。难道这是陛下旨意?陛下究竟是想……”

  “莫非此前余阁老忧勤成疾一病薨逝,元辅数乞骸骨,都是为了诏书条文?”

  沈家花厅内顿时又议论纷纷,沈一贯平静地看着众人,让他们尽情去想,去议论。

  历朝新君登基时都会有的恩赦蠲免罢了,这算得什么?

  他沈一贯可以把这份委屈咽下去,当时形势已经到了那种程度。

  现在申时行、王锡爵的府上,也都是这样吧?

  这样一份诏书颁告天下,汹汹舆情难道又是他沈一贯鼓动?这回是不是加上申时行、王锡爵一起鼓动?

  两个老狐狸此前都并不对嗣君明言,顺水推舟地就把诏书润色拟定了。

  现在嗣君成了皇帝,大位已经没有问题了,该爆发出来的一样都不会少!

  对人的恩赦,有了曹学程的先例,有了现在吏部的考功补员,大家倒也能接受。

  但对于诸多赋税、岁办、坐办、杂办……各种各样的钱粮财货积欠或者未来应缴额,只字不提蠲免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皇帝心里有数吗?

  看看,其实他们关心的事情全部都是:蠲免、蠲免、蠲免!

  “你们莫要多问了。”沈一贯开口停止了他们的议论纷纷,“老朽忝任台阁,那时是不敢不直言的,不意却有了凌迫君父之疑。免宵禁三夜,厂卫却不会闲着。只怕,陛下正想看看朝野对这诏书有何议论。”

  话说出口,花厅内寂静无声。

  沈一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老朽已至古稀之年,残躯一岁不如一岁。朝堂风急雨骤,老朽已不堪摧折。”

  “元辅,您老当益壮,何出此言?”

  “是啊元辅!我等尽知,并无所谓浙党。只是江南国之根本,百官、士绅还仰仗您……”

  “老朽遮不了风,挡不了雨了!”

  沈一贯顿了一下他手中的拐杖。

  这是九月之后他开始用的,仿佛那次之后,他的心气泄了很多,身体也弱了不少。

  “……申阁老、王阁老,不也是出身江南吗?”沈一贯抬起一只手摆了摆,“老朽管不来那么多了,诸位请回吧。”

  他开口送客,然后在老仆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后院,只留下花厅中许多面面相觑的“浙党”官员。

  该说的都说了,该点到的也点到了。

  闹是免不了的,但这一次,沈一贯不想再以“党魁”的身份出现在皇帝视野里了。

  

  他应该只是个一心准备致仕的首辅。

  正如沈一贯所料,申时行和王锡爵府上确实也有很多人,大家谈的也都是关于登基诏书的问题。

  申时行的反应就要圆滑许多。

  “连年大征,国库空虚!不说播州叙功,便是朝鲜之役、大小松山之役,如今犒赏都未足给。陛下足称仁恤,实乃有苦难言!既应群臣之请撤了矿监税使,又改革宗藩条例、裁撤冗监、裁汰京营冒滥,这都是节流之举!朝会要开了,但只先重修皇极门,其余三殿两门暂停营建,难道你们还不懂吗?”

  王锡爵则说得很明白:“陛下亲为表率节流,难道天下官绅不能响应一下,反倒要计较诏书中没有蠲免应缴的赋税、积欠的赋税?哪有只让陛下受苦、自己邀恩的臣民?只说了这些的苦心,别告诉老夫你们看不懂!其余人老夫不管,你们既然能来我王家拜访,我只说一句话!”

  他盯着这些人:“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此诏,我王锡爵以为可!你们来老夫面前,老夫也劝你们一句:别以小民生计之艰,群起奏请蠲免积欠!”

  沈一贯还所料没错,厂卫确实在加班。

  王之桢“奉旨”开始整顿锦衣卫,这一段时间以来在锦衣卫内“圣眷”无双。

  他题请上去的人事变动,朱常洛全部允了。

  如今,骆思恭越级升迁,已经是南镇抚司镇抚使。

  虽然只是从四品,但这个时候的锦衣卫二三品大多只是寄禄或带俸,并不在卫内实际管事掌权。

  南镇抚司,专职锦衣卫内部军纪刑罚、军匠;北镇抚司,专职监察、抓捕、刑讯,管的是外人。

  锦衣卫的总体规模当然很大,但到了此时,令外人闻之色变的其实也无非锦衣卫北镇抚司。

  向来有“谁掌握了北镇抚司,谁就掌握了锦衣卫”的说法。

  但现在锦衣卫所处的阶段很特殊:皇帝要求先整训出一支如臂使指的锦衣卫,那么南镇抚司就重要了。

  何况现在的南镇抚使骆思恭,实际上是皇帝钦点来“监督”王之桢的人。

  骆思恭头上,只有两个以正四品指挥佥事署南镇抚司的上官罢了。一个管卫内军纪刑罚,一个管军匠,而骆思恭则负责具体施行。

  从四品,也刚好比镇抚司底下的千户所五品正千户高那么一点点,够用了。

  王之桢到了骆思恭面前问道:“巡城千户的回报到了吗?”

  “还没有。恩免宵禁,总要等到后半夜才一同回报。”

  王之桢点了点头:“回报到了,速报予我。明日清晨,就要呈禀陛下。”

  这个时间,朱常洛刚刚把马堂、孙隆等人放走。

  这是长达数个时辰的详细了解,是朱常洛为下一步所做的准备。

  邹义和刘若愚比较年轻,一直陪朱常洛忙到现在。

  “把今天马堂、孙隆说的,再让田义他们一同补充完整。明日清早朕回来后,要看纪要呈禀。”

  “……奴婢遵旨。”

  真是疯了,正式登基第一天晚上就要通宵加班吗?

第74章 天下渴恩,“民心”汹涌

  通宵加班的人很多。

  因为登基诏书的特殊,朝会前的这三个夜晚和两个白天,大明的京城注定不得安宁。

  皇帝还恩免了三个夜晚的宵禁,仿佛鼓励大家多串门,多交换意见。

  人人都嗅到了新君的不同。

  难道没见过世面的新君反而更期待群臣的苦(围)谏(攻)?

  一切都因为诏书中没有历朝新君登基时必定有的蠲免内容。

  刘綎琢磨了一夜也没琢磨明白田乐的意思。

  他有点纳闷,行军打仗他不缺计谋啊!

  潞安会馆中的魏云中、程启南、孟希孔三人加入了恩免宵禁后的同游同饮活动。

  主要由魏公子买单。

  京城的生活不免消磨人的意志。

  美酒美人、高谈阔论,在这举京难得的热闹之中,程启南、孟希孔二人默默听着来自江南、川贵、两广、北地诸多举子的议论。

  其中自然有些早已声名远扬的名士,譬如山东蒙阴的公鼐。

  蒙阴公家,到公鼐的父亲这一辈止,已经连续四代都有进士,公鼐的父亲公家臣还授了翰林院编修。

  而公鼐幼年时就有奇才,是在参加秀才资格考试时因为表现太过优异,让蒙阴县因此被升为中邑、从此每年多了六个秀才名额的人物。

  那时候公鼐就已经远近闻名了,如今他已经虚岁四十三,为什么还是举子?

  因为万历五年公家臣被张居正贬了,期间风风雨雨、父亲病逝,公鼐一直到万历二十五年四十岁才考中举人。

  上一科会试他没有金榜题名,不代表他这回呼声不高。

  相反,厚积薄发,许多人都认为他这次仍旧有叩问三鼎甲的实力。

  “孝与兄,你记得太上皇帝昔年登基时诏书吗?”

  “那有什么不记得的?先父隆庆五年授编修,我其时随先父在京城读书。太上皇帝登基诏书,先父曾令我背过。”

  公鼐清了清嗓子,开始一字一句地背起来。

  这也是实力。既是他的天资本事,也是公家四代进士言传身教的要求:将来是要出仕为官的,岂能不关心登基诏书中的大政纲领?

  说不定随后还有来自父辈细细的解读。

  程启南、孟希孔这样的人就没这样的家世了,他们还真不知道万历皇帝登基时的诏书内容细节。

  现在他们慢慢地听着,也在心中默数着其中的“蠲免”二字,因为这正是一群举子之前正在聊的内容。

  “……近来边费浮于岁额,不计有无,概拟蠲免……”

  “……自嘉靖四十三年四十四年四十五年并隆庆元年钱粮,除金花银不免外其余拖欠夏秋税粮、马草农桑、人丁丝绢、布疋棉花绒、户口盐粮盐钞、皇庄子粒、各色料价、屯田牧马、草场子粒租银、慙价匠价、砍柴柴炭等项悉从蠲免,其二年三年四年各量免十分之三。”

  “……淮安府徐州地方,屡被水灾,民不堪命,及广东惠湖二府兵伤特重,除照前蠲免外仍全免隆庆二年三年,以示优恤。”

  “……蠲免……”

  “……蠲免……”

  程启南和孟希孔面面相觑:一共提了八次蠲免,涉及到的蠲免内容几乎已经遍及各种赋役、税课,也特别照顾到了一些具体的省府州县。

  而这么长的登基诏书内容,公鼐真的是背诵了二十八年多还记得吗?

  他们两个有点后悔来参加今天的“文会”。

  “这真是奇了。陛下御极,这次登基诏书竟无一字提及蠲免。连年征战,矿税荼毒地方,小民不堪重负。诸省诸府县,诸赋税拖欠不少,难道悉不蠲免?陛下登基,阁臣何以拟出此等诏书?未闻有御极不恩赏天下以收臣民之心者。”

  听着其中一人的啧啧称奇,孟希孔低下了头。

  不是这样的。

  小民确实不堪重负,但真正的小民哪有敢拖欠赋税的?

  他就是真正的小民家出身。

  即便被佥派为粮长的中户,也不敢有拖欠。

  敢拖欠赋税的,只有官绅,只有至少以府县为单位的那一团一团人。

  他们等的就是这因为新君登基、大婚、生子、大捷……各种各样原因的大赦天下、恩恤天下!

  “诸位!我等士子读书报国,闻此诏书,岂能不为民请命?要我说,拟出此等诏书的阁臣,皆是奸佞!”

  “辅国重臣,岂有不助天下归心于新君者?真乱臣贼子!”

  “素问陛下进学不过六载,万不能让这些尸位素餐之辈哄骗了!”

  程启南也低下了头。

  礼部尚书是殊恩拔擢的朱国祚,他的上位很难想象是朝堂重臣论资排辈的结果。

  皇帝真不懂得这种诏书会引发的波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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