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知道朝鲜派他过来的用意:希望他在大明新君面前露露脸,看看能不能得到大明承认他王世子的身份。
这是有关朝鲜之役的一段故事,朱常洛现在不关心这个,也不准备承认他的王世子身份,只以使臣相看。
他的目光,停留在现年虚岁四十二的努尔哈赤身上。
见大明新皇帝对自己并不关注,李珲只能忐忑地领衔跪拜朝贺:“藩国外臣,敬贺天朝上国皇帝陛下承继大统……”
努尔哈赤虽然浑身上下都表现得极为恭顺,但刚才远远地看去,竟发现大明皇帝凝视着自己。
这点天寒,对于世居长白山的努尔哈赤自然算不得什么。
但刚才大明皇帝的那个眼神,却让他的心里有些发寒。
那是一种什么眼神?洞悉、玩味……
关键是这么多藩国、藩族的使臣,他只盯着自己!
大典之上更无他言,朱常洛是大明的皇帝,他也没必要在这个场合向他们说什么特别的话。
这就是天朝上国君主的威严。这些人过来磕头跪拜,才叫臣服、恭顺。
再要单独接见,那是登基之后了,让他们先等。
之后便是百官一一退出,要到承天门外等候听登基诏书。
“请用宝!”
面前是朱常洛将用宝印颁发的第一份诏书,也是他的第一道正式圣旨。
“用印。”
他开口,便已是谕旨。
遵旨用宝完成,鸿胪寺官就要请颁诏。
而后,这诏书被翰林院官交给了礼部。
今天,是礼部尚书朱国祚亲捧诏书到等候于午门外的锦衣卫銮舆司所置的云盖中。
田尔耕在那里。
接下来就是大典最后的一个环节:登基诏书被郑重地抬到承天门外开读,颁行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维我皇明,运祚隆昌,基图巩固。煌煌大历,圣圣相承。太上皇帝奉天临民二十八载,乾纲在握,泽旁流渊。万国事殷,忧勤感疾。虑壅万几,讬以大计,顾命神器畀予眇躬。】
【仰遵太上皇帝旨意,俯从臣庶累笺之请,宗社大计弗获固辞。】
【兹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己巳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履阵之初,有怀鼓惕,若涉渊冰。尚效文武亲贤一心一德,惟是邦家彝宪是训是行。其以明年为泰昌元年……】
今天开始,行人司就会各派人手,将新朝皇帝的第一份诏书请到诸省开读,让整个大明都知道:帝国已经有了一个新的主人。
而朱常洛则以正式的皇帝身份,再去见一遍应该见的人。
圣母太皇太后,太上皇帝,圣母皇太后,圣母皇太妃……
朱翊钧就将于慈宁宫中与李太后同住,王太后和王太妃则住往奉先殿东面的仁寿宫。
“……皇帝免礼。”
李太后瞧着一身衮冕、英气勃发的孙儿,心神有些复杂:“与祖母就无需多言了……去看看你父皇吧。”
“是……”
朱常洛往佛堂后面走去。
慈宁宫不小,除了正殿和后殿的佛堂,再北面还有两个小院子。
朱翊钧如今在其中一个院子里养病,之前几个月,王太后住在另一个小院。
到了朱翊钧如今的寝宫,朱常洛平静地吩咐了一句:“都下去吧,让朕和父皇说说话。”
“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这些话,自然落在不远处床上朱翊钧的耳中。
朱常洛走到了榻前,看着朱翊钧眼神中的忐忑不安。
“今天……下雪了。”朱常洛轻声说道,“白茫茫一片,看起来很干净。父皇,皇儿已经登极。不论父皇心中是怎样想皇儿的,都过去吧。”
因为卧床已经几个月,朱翊钧的肌肉大概已经开始萎缩了。
就算他本身的生命力再顽强,长期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他所剩的时日还会有多久?
朱常洛并不想他又很快去世,那样又是很多的事要办:典礼、下葬、服丧……
浪费时间,要花不少钱。
所以他亲自拿了手帕,为朱翊钧擦了擦脸。
“皇儿以后还有很多国事要办,只怕不能每日都来问安。皇儿也知道,父皇恐怕也不想时时见到皇儿。”
朱翊钧的眼神是随着他的动作而动的,眼神里压抑着惊恐。
朱常洛擦了一遍他嘴角的口水,又擦了擦他流到脖子里的那些,“罢了,只能说是造化弄人。皇儿不惹父皇难过、担忧,父皇好生静养吧。那白雪之下的是是非非,皇儿只能用最后的成效来洒扫。父皇,皇儿告退。”
白雪遮盖了大明如今的千疮百孔,两代皇帝之间的心结却难以解开。
看着儿子身着龙袍行礼离开,失去权柄的朱翊钧双目无神。
他已经只是这紫禁城中的一个病人,现在紫禁城换了新的主人。
朱常洛又去了一趟仁寿宫,也遣人去了一趟英华殿、咸安宫、隆德殿等安置朱翊钧其他妃嫔的宫殿。
等他回到重新布置过的乾清宫之后,紫禁城后半部分最中央的这个区域,已经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坤宁宫和东西十二宫都等着新的主人,唯有乾清宫此刻是繁忙的。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田义、陈矩、成敬、王安、马堂、孙隆、邹义等一众太监在乾清宫正殿中再次向他拜见,这是仆见主。
其中混了两个“罪奴”进去。
“起来吧。明日后日赐宴,下月朔日御门听政,诸事还要安排。马堂,孙隆,你二人留下。”
邹义也留在乾清宫,他现在是御用太监了,随时准备处理皇帝吩咐的各种杂事。
马堂和孙隆则忐忑不已。
“继续用你们,为的是你们一个清楚漕河上的事,一个清楚江南的事。”朱常洛看着他们,“朕要知道漕军派兑、江淮盐茶、徽浙商帮、江南世族的诸多详情。明日赐宴勋臣,朕还要知道他们与其中关系深浅!”
“……奴婢遵旨……”
一个在临清搞出万人抗税,一个还没闹出苏州民变、留下那个所谓《五人墓碑记》中的事迹就回到了京城。
他们虽然只代表朱翊钧出去敛财,但又确实踏足了大明工商业的深水区。
大明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但最终所有的问题都会归结为钱的问题。
大家都等着新皇分蛋糕呢,而朱常洛两手空空。
那样的登基诏书颁告天下后,应该立即就是群情汹涌。
这回恐怕都不需要谁来鼓动了。
久违的朝会将在十二月初一召开,估计就会相当热闹。
但在那之前,还有新皇二十九日赐宴宗室使臣和勋戚、三十日赐宴文臣。
之后,则是十二月初二献俘。
泰昌元年的诸多大政,将于接下来十二月前半段确定。
包括山海关民变的定案和辽东重臣的换任,此前就已吩咐下去关于缺员补任的最终结果。
包括财计问题,播州之役的犒赏、边军响应、重训京营的花费,矿监税使撤除后的新阶段,节流之外如何开源?
田乐家中,他一脸无语地看着弯腰向自己感谢的刘綎。
“……惜你武勇的,不是我,是陛下!”田乐头皮发麻,“是不是逃过一劫,又点了你亲押贼酋献俘,你就又不长记性了?”
刘綎咧嘴笑:“大司马也是末将恩人啊!末将又不傻,大司马此前问末将辽东事,要整饬辽东的话,刘某可为快刀!”
“……”
时隔许久的大朝会前夕,你跑到兵部尚书家宅拜访,还叫不傻?
第73章 蠲免皆无,众议纷纷
大明新君正式登基,传下了一道特殊恩旨:京城免三夜宵禁。
来往之人极多,刘綎过来并不算太惹眼。
所以刘綎当然不认为自己是傻:今明后三夜,新君的第一次朝会之前,京城不知道有多少人去“亲朋好友”家登门拜访,又或者流连于酒楼勾栏。
田乐认为他这是傻,因为他知道这道特殊恩旨的用意。
“你也莫要到我这里跑了。辽东总兵官一职,陛下自有圣断。”田乐留他喝了半杯茶就开始逐客,“献俘大典只剩三日了,回去好生准备着才是。”
“大司马,我不是为了这个,我……”
田乐头有点嗡嗡的,站了起来:“你若总是这般不明深浅浑浑噩噩,叫陛下如何敢重用你?”
“……大司马,这话是什么意思?”刘綎有些惊疑不定。
“不明白就回去,再好好想想登基诏书!”
“……末将没有记,也记不住啊。”
“拿回去看!”
刘綎直到离开了田乐家,也没有意识到田乐是手抄了一份诏书内容给他,当场便拿了出来。
自从入京后,田乐在兵部官厅向他多问了些辽东事,刘綎就觉得田乐对他有些另眼相看,这才来套套近乎。
今日田乐又是话里有话,刘綎倒是不敢怠慢。
回到京城暂居的旅舍里,他横竖也看不出有什么内涵。
傻了眼。
真是的,李化龙也好,田乐也好,这些文臣出身的督抚总是玩这一套。
有什么不能明说吗?
而且老婆也没带来……
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朱国祚的府上,也各有一些人。
“内阁所拟登基诏书,怎么会是这样?”
“改宗藩条例、裁撤冗监、暂停三殿两门大工、整训京营……除这四项具体事务,再无其他了?”
“恩赦呢?兑运轮派呢?蠲免呢?”
听着这么多人的议论纷纷,沈一贯并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