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建州女真虽已统一了很多女真部族,但过去每个女真部族还都有自己的贡贸堪合,所以努尔哈赤实际掌握着不少贡贸份额。
但他碰到了朱常洛。
“……故臣以为,只以边民彪悍、诸人疏于边防,就此结案吧。殿下?”发言总结的却往往是申时行。
而沈一贯已经做了闷葫芦,好像就等着退休了一样。
“就此结案?”朱常洛回过神来,但也知道他们大概是什么样的处置意见。
他思索了一会,缓缓说道:“封贡俺答、汗庭东迁后,北虏及女真部族便以抚赏及边市为主。但女真诸部混战不休,建州女真有坐大之势,再加上鞑靼诸部也时有劫掠,辽东边饷反倒一岁比一岁多。如今辽东文武就敢默许乃至鼓动民变殴杀钦差了,仍旧草草结案,将来是不是敢拥边自重,乃至于勾结外敌了?”
“殿下,不至于此!”申时行又和稀泥,“北虏诸部,分而治之,乃是多年国策。如今虽是建州女真势大,但素来恭顺,不敢为祸。辽东骄兵悍将是有的,有些文臣持身不正也是有的。但若因此就立即大肆整饬辽东,那就是自毁边防了……”
申时行说了一大通,无非边患虽然稍稍缓解,但辽东刚刚经历了朝鲜之役,眼下本就还没完全恢复;若是因此大动干戈、大换一批人,不说会不会引起兵变,恐怕新到任的人不熟悉辽东边防,说不定就让鞑虏和女真各部滋长野心,弄出更大的边患来。
王锡爵哼了一声:“九年里换了八个总兵,谁能震住底下那些骄兵悍将?如今又闹出孤山堡匪患,辽东若要震慑边虏,督抚按总兵官都要选用得人,整饬辽东还是要做的,我的意思也只是不能现在立刻做。”
“就是说,先以此案定下蓟辽总督、辽东巡抚、辽东巡按和辽东总兵官的人选,而后再令他们依职责整饬辽东边防?”朱常洛确认了一下。
“是,臣是这个意见。”王锡爵先开口。
“不可因大案而立即整饬,如此不致立有畏罪兵变等祸。”申时行无奈点头。
轮到了现在实际的首辅沈一贯,他只缓缓道:“臣附议。”
“孤知道了。”朱常洛说道,“那就先拿出人选来,孤也要细细思量,再做决断。”
沈一贯看着他起身离去,作揖恭送。
看见申时行、王锡爵两人心事不少的样子,他心中冷笑了一番。
最近这些天,嗣君在他们三人面前一下子又颇有威势,再不藏拙。
现在他们二人也明白嗣君不是毫无主见之人了,更不是进学少的愚笨样子。
辽东形势信口说来,对阁臣的建议始终保留意见,想拖过去大事化小是不行的。
看清了嗣君的本事,自然也就看清了嗣君这么做的用意:沈一贯如今处境,正是“朕”的手腕!
内阁已是三足鼎立之势,嗣君驱虎吞狼之后,又在驯虎了。
整饬辽东显然势在必行,王锡爵递得一手好刀,他心中有哪些人选?
这些人选,是不是跟兵部尚书田乐沟通过?
第70章 辽东女真攻略
朱常洛回慈庆宫后,王之桢和骆思恭已经等在了那里。
骆思恭八月末去的,王之桢九月初一动身的。
先去的先禀报。
“臣到时,高淮已被殴死,是邢督台遣标兵稳住了乱民,擒了祸首……”
骆思恭一一禀报了当天去后的见闻、行止,奉上了有总督府一同清点的财物名册。
“高淮此前遣奴仆家丁赴辽东各地,还有去了朝鲜的,还有七人尚不及押回。臣留了七人在那,与提督一同将税银先行解运回京了,已交由田公公清点入库。”
朱常洛看着他,有点意外亲自去山海关办这件事的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此刻朱常洛只是先点了点头:“果然是世庙潜邸忠臣之后。这件事,你办得不错,劝说邢督台不要急着请辞的事情也没瞒孤。”
“臣不敢!臣奉命入朝刺探消息时,曾见过邢督台。山海关民变殴死钦差,辽东不免人心惶惶,不能没有邢督台出面按着。”
王之桢听嗣君提到世庙潜邸忠臣之后,已经心里一动。
听骆思恭在嗣君面前表现他能考虑事情、敢做事情的一面,余光看了看在一旁的他。
“你先回吧。”
朱常洛先遣走了骆思恭,而后才看向王之桢。
“快马兼程,还要急报回京。大略算一算,你到山海关只用了三四天就查出了辽东抚按及诸多官商涉事的证据,如此顺利?”
王之桢背上有冷汗,他眼中的嗣君当然与外人眼中不同。
而回京之后,听说了沈一贯被逼成那般模样,他自然更加后怕。
若是他王之桢之前但凡对外泄露了半分嗣君锋芒,如今局势只怕都不会是这样。
如今嗣君挟压服沈一贯之威,王之桢更明白他敢用自己去查案的凭恃。
“殿下明鉴,臣如今忠字当头、职责所在,便顾不了亲谊旧谊了!”
朱常洛不置可否:“怎么查的,细细禀来吧。”
锦衣卫这把刀,还是要用的。
他对王之桢点出了王家、张家,暗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王之桢若不纳“投名状”,朱常洛焉会用他?
至于“泄露天机”导致事情另有变化什么的,朱常洛轻易拖到申时行、王锡爵回京,照样能以“皇权受迫”为由,重用田乐以及田乐所荐的文武。
只不过那种状态下的格局虽有“君臣相忌”掩饰,却不免尖锐了一些。
如今王之桢初步表明了他对“锦衣卫指挥使”之位仍旧是在意的,听懂了“孤会看着”那句话,有了罪证在手,对辽东和女真的攻略就能名正言顺很多。
查案的过程自然很简单。
经过王崇古和张四维这一对舅甥的经营,在对北虏总体上转入封贡贸易为主的新阶段之后,这些年的大明多了一个晋商利益集团。
他们自然不如沿海那边的商人,有江南富庶之地的物产,有海贸的先机,而是更多依靠往西往南往北的茶马。
王之桢都不需要太用力,去了之后找来几个自家的人,轻易就问出了背后有哪些人合谋,哪些人默许,又会有哪些人出来善后。
邢玠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但高淮本身太作死,难道要邢玠出面保护他、与其他辽东文武为敌?
“那么这六家,就是你给孤表忠心的替罪羊?而把辽东抚按的罪证拿到了,也是你自绝于外臣的投名状?”
“……臣不敢如此去想,臣只是先查到这一步。殿下若有命,臣继续往下查!”
“三法司又派了人去,你家学渊源、多受教诲,焉能不明白?”
王之桢大汗淋漓,跪着等候嗣君的决断。
朱常洛闭目思考。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
“两件事。”
“臣恭听!”
“第一,给你两个多月的时间,年底之前,两京锦衣卫所有人的名册,包含寄禄的,都要呈过来。勋戚之后、恩荫之后、请托冒领,你都要分门别类的理清楚。”
“臣遵命!”王之桢心里叫苦,这是要大查锦衣卫内部问题了。
“第二,以你王、张二家为脉络,这次逃得一劫的,你叫上十家家主入京,听孤差遣,登基大典之前必须到。”
“臣回去就急信送到!”
“起来吧。”
朱常洛等他起来后,看着他的脸:“若记得忠字,便能因祸得福。你和其余堂上官的明争暗斗,孤已经听成敬说了。好好替孤把锦衣卫肃清一番,孤要一支不学着文臣内斗的锦衣卫。”
“……臣谨记殿下训诫。”
“你暂时多用自己的人,可以!但是,骆思恭要重用。登基后,若孤认为锦衣卫已经可堪一用了,你才能以锦衣卫指挥使掌卫事!去吧!”
“臣谢殿下隆恩!”
王之桢如释重负,这是个明白信号。
若是这回没有咬着牙忠心办事,在锦衣卫内明争暗斗中败下阵来的就只会是他了,顺带可能牵连王张等多家被问罪。
山海关之事固然不可轻动,但那个说的是文武两班,可不是商人之家。
王、张二家虽然出过重臣,可若仅仅只动涉事的王张二家及其余姻亲之家,朝堂上又有哪些人愿意触新君的怒火为他们求情?
就连沈一贯都不见前几月风光了。
王之桢离开后,朱常洛站了起来:“去荐香亭坐坐。”
“是。”
田义默默跟上。
一般这样的时候,嗣君大多都是一个人默默思考问题,田义只用随时准备回答一些问题。
朱常洛默默散步,思索的还是努尔哈赤要亲自来朝贺的事。
现在他表面上对大明无比恭顺,此前朝鲜之役还请求随军一同征战。
大明边堡出逃的兵卒百姓不少,努尔哈赤还每每送回。
对这个“忠诚虏酋”,朱常洛必须思考的问题有很多。
干掉是一定的,这不取决于他本人是否会反大明。
统一女真各部的节奏一旦开启,他需要满足更多麾下的利益,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白山黑水之间这么多年来只有松散部族,不是没原因的。在那里,以这个时代技术条件所能获得的物产,只够支撑规模不大的部族。
但什么时间干掉、能不能利落干掉、干掉他和解决大明内部真正问题之间的关系,都需要梳理。
现在努尔哈赤即将亲自送上门来,说实在的,也是一个可以选择的时机。
只不过现在做掉努尔哈赤,建州女真固然没了一个头人,但辽东边防的形势也会顿时更加复杂。
在朝堂和军队还不算理顺的当下,风险实在不小。
钱的话……此前查抄郑府,这回税监回京再加上山海关民变吃的肉,倒是能支撑一次特别战役。
但那就只能全部从内帑拿钱了,后续如何发展很难推演。
“田义,建州女真大败海西女真九部后,如今是什么形势?”
田义倒没想到嗣君在想的事竟是建州女真,他还以为是山海关民变之事如何结案。
想了想之后,田义也只能凭自己的记忆力回答道:“败了九部联军之后,如今建州卫奴儿哈赤又与海西女真中最强的叶赫、乌拉两部结了亲。这两年,建州女真打的都是东海那边野人女真的窝集等部。”
“还记得那天,孤问大司马宽甸六堡吗?”
“臣记得。”田义现在凝重了一些,“殿下问,如今辽东边军可否与建州女真一战。大司马答,朝鲜之役后,辽东数年内不可再言战。殿下再问宽甸六堡能不能固守,大司马答邢督台老了,辽东缺知兵好官。”
朱常洛想起了熊廷弼,他现在是保定府推官,当官才两年,正七品而已。
马林用在街上贴传单的方式实名和别人斗,也着实离谱,何况这次还涉案。
名震漠北的是他爹马芳,马林着实差了不少意思。
刘綎只会耍大刀,心眼子也不行。他如果去辽东做总兵官,名声和武力值倒是够了,战略上反倒可能坏事。
需要一个足够能经略辽东的人镇着,还要配上好的巡抚、巡按。
邢玠之后,这个蓟辽总督,朱常洛其实很想让田乐去,但是重新整训京营也十分必要。
李成梁?朱常洛能向田乐问起宽甸六堡,又岂会不记得李成梁再镇辽东后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