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58节

  京城已经在压抑的气氛里度过了十日,好多人都知道嗣君是在说出“凌迫皇权”、“得寸进尺”那种话之后不再见人、不监理国事了。

  所以沈一贯当真是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

  左右都会被人说。

  现在就在被两个前任首辅说。

  “为今之计,只能我二人再厚颜一下。”申时行殷切地看着他,“元辅,莫若你我三人一同请见嗣君,开释前嫌。嗣君多年来幽居深宫,又知多少朝堂深浅?群臣则是仰祈已久,万民求治。怪只怪多年是非,一言实难诉尽。又撞上这非常之时,这才到如此田地啊。”

  沈一贯知道他是说大家伙被皇帝折腾这么多年,嗣君监国后那么“勤勉”、“仁善”,群臣这才在压抑太久之后反弹过度。

  大家只是一心期盼将来,又怎么会有不臣之心呢?

  可如果他一连请见十一天都未果,如今还是靠了两个老首辅的面子才能得见嗣君,那真是丢死人了啊。

  这样的家伙,也配做首辅?

  不去也没办法,申时行已经把那些要害都点明白了。

  内阁的中书舍人们只见首辅老泪纵横,被两个年轻一点的老首辅左右搀扶着哭出门往慈庆宫而去。

  画面令人终身难忘,倒像是沈阁老被申阁老、王阁老押向刑场一般。

  所去也不远,三个老首辅齐齐在慈庆宫外哭告请见。

  徵音门内右手边就是御马监,成敬带着满脸啧啧称奇看着这一幕。

  这等阵仗,慈庆宫里当然很快就出来了人。

  刚回来不久的王安、邹义各扶一个,刘若愚也扶着沈一贯,他们终于进了慈庆宫的大门。

  过了许久之后,田乐也匆匆赶来,来到慈庆宫正殿外。

  进了门中,他看了看情况长长舒了一口气,跪下连声说道:“殿下,臣早就说过,殿下实在是过虑了!如今三位阁老一同请见,何必又遣人召臣来,以致外廷人心惶惶?”

  沈一贯本来已经像蔫了的茄子一样,闻言也不禁一震。

  倒是嗣君殿下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站了起来对申时行、王锡爵二人行了个揖礼:“非是信不过二位阁老,只是足见父皇、皇祖母于孤多日来之惊惧。此前廷议,只有大司马认为孤所言诸事皆可,这才信重不已。”

  申时行和王锡爵的心情无奈得很。

  把那样的秘密都对我们说了,如今说动了沈一贯一起来“开释前嫌”,何必又在得报之后赶紧派人去请田乐来“护驾”呢?

  这可是在宫里,还怕三个老家伙?

  但不能说嗣君的不是,人家都起身“赔礼”了,又坦言之前实在是怕。

  于是二人只能再度看向沈一贯:你瞧瞧,我们帮你一起拿下了多重多黑一口锅?

  沈一贯颤抖着离开之前刚刚被赐的座跪了下来,啜泣着说道:“老臣愧负重托,连连行差踏错,实在难当大任。殿下明鉴,老臣转眼七十又一。虽已剖明心迹,不敢叫天下人议论殿下不全君臣之谊,然铸此大错,实在无颜恋栈不去。祈殿下登基后,明年便允老臣骸骨还乡。”

  这下朱常洛从上面还走下来了,到他身边扶起了他:“既是误会一场,沈阁老何必如此?孤遽承社稷之重,也确实过于忧惧了。如今既然疑云顿开,孤还要仰仗阁老。”

  “是啊,肩吾何必如此?”申时行也劝道。

  

  “元辅切莫如此!”田乐也在一旁义正言辞,满脸唏嘘,“当日廷议,我便点出了要重训京营,殿下所拟诏书可一字不改,还大言不惭我知兵。元辅,只叹诸公久居朝堂,终究是于这险要关节懈怠了。我又如何能明言其事,让君臣更相忌?只当诸公随后皆称可,是知我用意了。谁料又多出群臣劾奏外派内臣之事……”

  沈一贯死的心都快有了。

  你不仅在嗣君面前喊我元辅这等带有宰相含义的称呼,还暗骂我蠢?

  可是当时田乐确实是那样说的,而当时沈一贯及其他人也确实没想到:他提重训京营是要点醒诸人嗣君在担忧大位安危。

  没杀人但诛了心,回头来倒只有一个田乐是真心为他们好。

  你看:嗣君信重他是有原因的。

  你以为他当时那么舔是因为没底线?不,只有他一个人看透了真相!

  “老臣……”沈一贯悲从中来,再次哭得说不出连贯话。

  田义就这么看着殿下于一旁连声安慰沈一贯,心里是真服了。

  如此一来,外派内臣这些耳目、抓紧兵权的动机、对田乐的另眼相看,理由充分无比。

  而久离朝堂的申时行、王锡爵,一回到内阁就以这种方式让沈一贯承了他们一个天大人情。

  这还没完。

  “孤虽然忧惧,这十来日不再召见外臣,然诸多奏疏,孤也没有懈怠。”

  朱常洛让王安他们把诸多已经给了意见的奏疏搬了出来:“今日三位阁老都在,孤处置妥否,还请三位阁老一同看看。”

  申时行老激动了:“殿下之勤勉,老臣感佩莫名。处忧惧而不忘国事,实圣贤明君之质!如此多圣断,岂是今日匆匆裁决?发报于外,殿下并不疑肩吾,朝野皆知!”

  沈一贯能怎么办?

  他还得谢谢嗣君。

  哪怕吏部会推的结果,嗣君点的礼部尚书是右侍郎朱国祚,他也只能认下了。

  有什么问题吗?

  是田乐荐举的人没错,是本来就刚刚超擢为右侍郎才两年、如今才四十二没错,但你听听人家的名字。

  朱、国、祚!

  在天家忧心大位不稳的情况下,在嗣君想要施恩建立班底的前提下,在之前怀疑沈一贯用心的背景下,用这个本身就是礼部右侍郎、前面左侍郎又缺员的朱国祚怎么了?

  凭这名字就能赢下所有!

  礼部尚书没让萧大亨去,那么就不用看刑部尚书因此可能变动而进行的备用廷推结果了。

  那么多奏请裁撤外派内臣的自然不用理,但谢廷赞奏请启用引发两度哭门风波的王德完,被准了,官复原职工科都给事。

  嗣君本是圣贤明君,群臣为何苦苦相逼?

第69章 奴儿哈赤亲来朝贺

  大典进入到顺利筹办的阶段,新任礼部尚书朱国祚干劲十足。

  他的官途实在是太过顺利。

  万历十一年的状元,而后授翰林院修撰,两年前被拔擢为正三品礼部右侍郎品级之前,他只先后有太子洗马、太子谕徳这两个衔。

  两年之后,他又已经是正二品的礼部尚书。

  再又是翰林院出身,如今才虚岁四十二,入阁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一切只代表一点:因为曾是皇长子进学时的侍班官,有过太子洗马、太子谕徳这些衔,所以他上去了。

  这也意味着沈一贯失败了。

  败在申时行、王锡爵两人手中?那当然不是,此前的十日无声压抑,沈一贯就已经败了。

  在皇权面前,沈一贯当然败得不冤。

  可他本来明明是一手好牌,而嗣君此前明明不是个强势的主。

  申时行、王锡爵被起复用来平衡内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招,他的反应过了。

  要命的是,申时行、王锡爵一到,过去十多天里积压的那么多奏疏,很大规模地集中的批朱发到各衙,处置大体得当。

  其中就包括朱国祚胜过了萧大亨、赢得礼部尚书这个职位的那道吏部会推结果题本。

  官场上,信号和风向比什么都重要。

  离不开刑部尚书职位的萧大亨,转眼还要面对山海关民变一案的处置,那是嗣君发了脾气要三法司彻查的。

  他还不能现在就请辞,那样显得输不起,显得不满嗣君对礼部尚书廷推结果的点选。

  在申时行、王锡爵正式进入工作状态后,在京群臣大部分开始冷静了下来,默默地复盘着。

  这样的手腕,好像也不是皇帝的一贯做法。

  或者说,皇帝过去好像没这样的能耐,要不然又怎么会躲在深宫里懒得理政?

  嗣君好像不一般啊,大家都被他过去的印象耽误了。

  最开始有多么“从善如流”、“善政频频”,现在就有多么“心思深沉”、“驭下非凡”。

  沈一贯以这种姿态结束他近三个月的“独相”状态,太多人没想到。

  这样的结果如果只是他个人心态的问题,那只能说他还不够顶级;如果是步步设计的结果,那就太恐怖了。

  也许两者兼有之,也只有大家对嗣君都出现了误判才会形成这样的结果。

  总之……登基大典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了。

  十月初又有一项“善政”传出。

  必不可少的大选秀女,这次也被停了,避免多耗费银两。

  而皇帝自然不可能不大婚,所以这次选二妃立一后,只就近从顺天府选来。

  每次大选秀女,诸省共初选五千人,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着实不少。

  谁能说这不是善政呢?

  申时行这个擅长和稀泥的老首辅来了,此前又刚刚闹出一场君臣相忌的风波,哪怕这回选出的大有可能不是出自普通良家,现在结果未定之前也没人说什么“祖制”。

  紫禁城里,刚刚升任司礼监秉笔的王安负责这件事。

  田义他们渐渐年老,王安是要开始锻炼了。

  由他这个嗣君身边的“老人”负责此事,也合适。

  这方面的事在着手,山海关民变的彻查还在进行,这已经成为内阁、兵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与嗣君之间最紧要的问题。

  事情继续挖下去,内臣不说,蓟辽文武、朝中一些人、民间许多商家,有几个能脱开身?

  朱常洛被请到了内阁,这回是“燕朝”,只有阁臣参加的内阁会议。

  内阁只有三人了。

  “……若群臣都如余阁老一般清廉,大明何愁不治?”

  得知沈一贯接连“认错”之后,余继登的病情迅速恶化,或者说本来就在恶化。

  比原本多活了两个半月,他在十月初四薨逝了,现在头七还没过。

  新任礼部尚书朱国祚又多一个新工作,为前任及顶头上司治丧。

  沈一贯沉默了很多,现在发言最多的倒是王锡爵。

  “蓟辽是边镇,如今这乱象也着实不像话!高淮克扣了贡贸该给的银子,此前也不是没有克扣过。如今为剿孤山堡匪患,高淮之外也有文武擅自加派!”

  朱常洛发了那句感慨,目光却只盯着那边呈回来的消息里一个另外的消息。

  大明建州卫左都督、正二品的龙虎将军奴儿哈赤,奏请亲赴京城朝贺新君登基。

  这事情很正常,今年之前,他已经亲自入京过五回。

  在大明这边,他在文字上被称作奴儿哈赤。如今,建州女真还没有到胆敢向大明暴露野心的阶段。

  他是恭顺的,还一直与大明保持着贡贸。大明收了他送来的土特产,该付给他的银子还扣着不少。高淮那里扣了,其他辽东文武也多有扣着的。

  

  不能说现在就是全方位的收买大明辽东文武,只能说,他这回过来一是要以恭顺让大明对他放松警惕,另外说不定还想因为恭顺而获得点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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