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就该“自由辩论”了。
沈一贯等人头皮发麻,齐齐起身恭送太子前往慈宁宫。
这是要逐项逐项逐字逐句敲定,今天定要有个结果的架势吗?
光禄寺的饭菜,食之无味,众臣在这里更是心情复杂难以下咽。
而朱常洛不管他们,出了文华殿往北之后就绕道回了慈庆宫。
只派成敬过去慈宁宫禀报了一声,说要回慈庆宫详加计议。
慈庆宫那边,朱常洛吃饭,刘时敏他们加班“纪要”。
等他的饭吃完,一面屏风已经被清理好,贴了许多条子在上面。
朱常洛和他忠诚的三大太监一起开小会。
“大典流程倒不是紧要的。”朱常洛站在屏风前,指着一个地方,“在皇极殿处盖行殿,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他们都发表了一些看法,但都不痛不痒,朱常洛也必须有更深入的认识。
“乾清宫院子小。”陈矩说道,“大典缺不了卤簿大驾,文武百官齐聚,在乾清宫也不合规矩,更惊扰后宫。三大殿已焚毁,盖一处行殿倒是权宜之法。”
“哼。其一是拖时间,其二,是要内帑拿银子吧?”成敬点了一嘴。
朱常洛看了一眼成敬,随后说道:“秋冬少雨,不必多费银子了。孤既受命于天,便于三殿云台上登基!反倒可让百官都谨记,大明还有许多事要做!”
“殿下,那样实在粗陋,不显庄重。”田义提醒了一下。
“孤倒以为天日昭昭之下,没什么不庄重的。父皇节俭办事,又是功德。”
朱常洛说完就略过了这个:“倒是禅位诏书和登基诏书,你们先说说看。”
余继登自然还是有水平的,这大典流程的安排都很熟练。虽然说没有过先例,但无非是把以前登基大典时谒大行皇帝并受命替换为谒太上皇帝、听禅位诏旨罢了。从乾清宫谒见完了,就直接到三大殿区域完成登基大典。
主要的关键都在两份诏书里。
禅位诏书侧重对万历一朝的总结,登基诏书则侧重新朝的施政纲领。
既要提防里面的文字游戏,也要理清他们提出的一些“善政”背后的利益博弈。
朱常洛再怎么补课,也比不上这个时代已经打了大半辈子古文交道的人。
措辞方面的问题,自然要听听田义他们的意见。
善政背后的用心,朱常洛也还有疑惑之处。
时间紧任务重,文华殿那边,有人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有些去了院中小声聊天,三个国公自寻了一处说话。
“徐公爷。”张维贤问道,“沈阁老他们这回提到重整京营是什么意思?”
徐文璧满脸不想管,却只是轻哼了一声。
“朱公爷?”
朱鼎臣又咳了咳嗽。
张维贤:???
“到底什么用意啊?”
他也不知道徐文璧和朱鼎臣是想不明白,还是不想说。
慈庆宫那边,田义和陈矩已经梳理了一番诏书中的措辞,开始说具体善政了。
“这里的用意只怕至少有三。”田义说,“其一,重整京营自然是要先行清点的。殿下,勋臣武将占役不少,冒滥也很多。只怕刚开始清点,就会有不少弹劾勋臣的。其二,平叛勇将和悍兵,他们是想打散了闲到京营里的。其三,三征功成,借胜战官兵编入京营之机,自然就要裁撤虚额、裁汰更多老弱而战力不损,可缩减一笔京营粮俸。”
和边军不同,京营基本没有参战的机会和能力,如今并不是募兵,仍是从卫所中选拔。
现在大明军方经过三大征,其实确实打出了一些勇将精兵。
但现在随之而来的,就是文臣对武将的打压。
表面上是重整京营,实际却想一石数鸟。
朱常洛思考了一下就说道:“还想试探之前保下那批立功勇将的真实用意。”
如果真按文臣的建议去整肃京营,那就要面对如今已经腐化堕落九成以上的勋臣。
所谓占役,就是把京营兵卒当做家奴来用。而所谓冒滥,就是在京营应该领俸粮的名册上,但其实并无其人。
这些都是勋臣们的切身利益。
如果搞不清楚其中利害,登基后的朱常洛就很可能要面对勋臣离心的局面,然后就将更加依赖文臣。
勋臣们虽然依赖不上,可他们却有很大的示范作用:为皇帝立过功就能保子孙后辈的荣华富贵。如果勋臣都被薄待了,那么大量头脑比较简单的武将们恐怕也更不看好自己替朱家卖命的将来。
“漕运轮兑呢?这里面的道道,我还不清楚。”
“这……说来就话长了。”
朱常洛是用年轻来熬老头,而老头们则是用水很深的诸多国策来哄萌新。
登基诏书上诏告天下的话,将来皇帝当然也可以再改。
但这决定了天下官绅看到什么风,如何解读。
仓促之间,朱常洛反倒真被陷入到这里面去了。
而未时没到,又有惊变传来。
“殿下!”刘时敏有些惊慌地来禀报,“锦衣卫王提督来报,山海关民变,高淮被打死了。”
第56章 晋商代言人
作为如今管锦衣卫事的提督,王之桢还是第一次向嗣君面禀。
见司礼监几位大珰都在,王之桢先大礼叩见了朱常洛,然后迅速禀报了骆思恭从山海关派人快马传回的消息。
把过程说完,就是现在的情况。
“百户骆思恭报来,殴死钦差镇守高淮及随从的百姓俱已看押。骆思恭奉旨,已接管了镇守府,查得府中已藏税银二十万九千三百四十七两。另据报,高淮还遣了人赴辽东各地督税,遣了一个名叫叶相国的秀才去朝鲜。高淮的兄长高仲幸免于难,他已招了,高淮是矫旨行事,陛下没下过这道旨意。”
“好胆!”
陈矩在生气,田义却很凝重。
“殿下,此事一出,矿监税使虽已下旨撤回,只怕京里和地方又会纷纷劾奏,呈请严查严惩,甚至祸及诸地镇守及外派内臣。”
朱常洛握紧了拳头坐在椅子上。
文臣于朝争权、乡绅于野夺利,兼并田地,豁免赋役,还要将应该渐渐增长的财税收入以“定额祖制”、“与民休息”的名义放入他们的囊中。
勋戚既被压制、猜忌,一代一代下来就再无志气和能力。以京营兵卒为家仆,寄禄、冒领俸粮之外,就做些捞钱、花钱的事。
武将出生入死打了胜仗,转眼就要面临闲置、问罪;战场幸存的老兵,也打算将他们就养在京营,养废了。
太监外派出去,同样大多都是贪财跋扈。他们仗的,又都是皇帝给的偏袒,皇帝想要钱的心思。
他是嗣君,那一个阁臣和九卿虽非铁板一块,却人人都不愿立刻向他毫无保留地表露忠心。
严嵩之后,一味谄媚皇帝是奸臣风评;张居正之后,勇于任事谋国是权臣做派。
此时此刻,朱常洛已经接触到的人里,反倒只有田义、陈矩、成敬三个大太监能有些帮助。
是他们能力最强吗?也只是因为天然站在皇权这边罢了,而且恰好本身有些风骨。
这就是已经烂透了、泥潭一般的大明。
从朱翊钧给的压抑之中透过气来,又是整个天下给他的压抑。
“王之桢。”朱常洛看向了他,“山海关的事,你怎么看?去年临清火烧税署的事,你怎么看?”
“殿下……”
王之桢的心狂跳,看了看嗣君的眼神。
平静,漠然。
像是要主宰什么的样子。
他咬了咬牙,大声说道:“高淮死不足惜!但他只被撤了督税差遣,陛下此前加的其他差遣未撤,高淮便仍是钦差镇守。民变背后有无指示,臣以为当彻查!去年临清大案,也应当彻查!”
“怎么查?动谁?”
“殿下息怒!”田义跪了下来,“不可冒然彻查!高淮既然胆敢矫旨,激起民变便是自己取死。临清查下去,事涉漕运、钞关、山东大族;山海关查下去,事涉边将、抚按、虏酋!”
“山东大族,衍圣公?虏酋,是建州女真,还是东迁汗庭?”
“殿下!登基在即,大统为重。诸多情弊,只能缓缓图之!”
当日朱常洛召问马堂,他们都在场。
矿监税使之事的背后有多复杂,谁又不清楚?
刚才向嗣君解释什么叫漕河兑运轮派,又牵涉到多少江南富庶府县官绅大族的利益?
朱常洛站了起来,轻声说出让他们觉得如同平地惊雷的话。
“这大明江山,只怕真得重新打一遍了。”
“殿下……”田义欲言又止。
“孤自然会缓缓图之。”朱常洛看了看他,又看向王之桢,“你祖父是王襄毅?”
“是。”王之桢心中忐忑不已。
“你祖父是张文毅的舅舅。”
“是……”
“王、张两家皆是边贸富商。”朱常洛看着他,“你也力主彻查山海关民变?”
王之桢的汗都流了下来:“臣既掌锦衣卫事,自当拱卫天家!钦差遇袭身死,岂能不彻查?”
“好,那你就去山海关查!”朱常洛看着他,“查出的结果,你报到孤面前。锦衣卫是不是仍旧一心拱卫天家,孤会看着。”
成敬心有所悟,深深地看了王之桢一眼,又看了看朱常洛。
这一次,田义没有再劝说。
只是等王之桢离开后,他才说道:“让他只查山海关民变,他自然是能不惊动太多人,查出个结果来。但是殿下……”
朱常洛摇了摇头:“孤给过他机会了,是不是个机灵能用的,就看他自己。让他亲自去查,有些人也自然以为孤并不是有心闹大。”
这都因为王之桢的特殊身份。
他们王家,是晋商出身。他的爷爷王崇古,是嘉靖年间的边镇名臣,隆庆年间总督过宣大,推动了封俺答为顺义王,开了边镇马市,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休。
王崇古的外甥张四维,更是后张居正时代的第一个内阁首辅。
虽然只在内阁呆了一年,但张居正生前的诸多改革措施就是在这期间被废止。
现在王之桢以提督之职管锦衣卫事,以王崇古、张四维所积累的官场人脉,当真以为王之桢就是凭忠于皇帝、能力足够?
亲近张居正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之后,再没有一个官职是锦衣卫指挥使也实掌锦衣卫事的锦衣卫缇帅。
没有各方关系的平衡,王之桢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