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贺表递给了方从哲,嘴里说道:“边打边谈,谈着谈着,他们就该知道怎么谈了。满剌加既已覆亡又成了柔佛、亚齐等国,这马六甲城旧都自然不必再给他们,助满剌加后裔一统就足够。至于马六甲城,便作为将来新港宣尉司所在,控扼整个海峡。将来,那里就是大明的海上边关,须有王公永镇!”
解经傅表示明白。
柿子先捡软的捏。葡萄牙人和大明也有过血仇,岂能不讨还回来?先打怕之后再引为臂助,将来则是大明向那西洋诸国释放影响力的帮手。
漂洋过海,不就是为了利吗?若豪夺不得,能有法子巧取,他们自然会做明智选择。
但自正统五年旧港宣尉使施二姐投降满者伯夷后,旧港宣尉司消失,到了如今大明这新港宣尉司是设定了。
这一次,方法不一样。
第407章 风往南吹
先举行的是海贸博览会,随后才是万寿大典。
重要的事都是在海贸博览会期间,大明和诸藩随使团过来的商人商谈生意,朱常洛则先行接见各个藩邦遣来的使臣。
大明这次的目的十分明确,所以也设计了颇有深意的日程安排。
朱常洛在广州能停留的时间够久,因此几乎每个南洋、外滇藩邦前来的使臣都能给出一天时间。
时间充裕,皇帝只接见正使,那么就还有理藩院等衙门的官员和黔国公等皇帝的代表能够招呼其他使团成员。
再有赐宴上的言语暗示。
一整个过程里,私下到底有过什么请求和允诺,眼下注定不会让很多人知道。
但在万寿圣节上,皇帝明旨辟广州府数县之地及珠江口外数岛为大明南都,以之为大明与南洋、西洋的海贸之都及邦交之都,这件事已经是足够重大的信号。
依大明如今的中枢架构和权力分配,这样的旨意当然不可能是皇帝的临时起意。它涉及到太多的部院,必定是早早就定下的大方略。
对于那些已经私下听闻了这个消息的人来说,南都的存在先于东都正式公布,更是要提前做个榜样、营造声势。
设立南都之外,广州府依托南都这个将来的海贸之都而成为大明内部贸易商品生产、聚散之地,如果江南那边依旧拖拖拉拉,恐怕广东将会产生巨大的吸聚力,让江南许多富商大族头大。
天子虽然是第一次来到大明的南海岸,但只来了这一次,就已经注定要改变整个大明甚至南洋的格局。
时间刚刚好,万寿圣节之后,风向就渐渐变了。从南面乘海船过来的使团可以再顺风回去,海贸博览会上刚刚谈好的生意则可以装船启航。
柔佛王国的贾力勒王子并不能很好地掩饰心情,那个荷兰人看着他,忍不住泼了一盆冷水:“不管王子殿下听了什么承诺,但这个帝国并没有建立庞大的远洋舰队是事实。”
贾力勒看了看他,随后说道:“你们都被要求停泊在河口外的岛边,并不能到广州城内去,也不知道上国是何等富裕强盛,更不知道皇帝陛下是何等圣明英武。”
荷兰人哼了一声,对他说的话只听懂一部分。这家伙去了一趟这个帝国的城市之后,回来说话的腔调都略有变化,用词让人费解。
但在比较荒凉的地方呆了很久,被这个国家的海防军队看守着,他百无聊赖之下自然只是看看陌生的东方海军。
老实说,那些战舰都不伦不类,看上去并不适宜远航。
看着贾力勒王子强装平静的期待,他皱着眉。
如果多了一个期望,那么这个柔佛王国与荷兰人的合作就很难深入。
要想不断削弱葡萄牙人在香料群岛这边几十年的积累,光靠已经先遣到这边的荷兰人很难做到。
两人就这样各自带着不同的心绪启航回程。
往西的方向,郑椿紧紧握着双拳。
面见大明皇帝的时候,面对他的请求,那个年轻皇帝很淡漠地对他说:“黎氏昔年是反明建的新朝,后来大明以和为贵,倒也册封其为安南王。但自莫登庸灭黎氏宗室,如今这在位黎氏是不是正统,哪里说得清楚?父皇宽仁,先封了个都统使,已经是天恩浩荡。如今你为使臣,又有阮氏另遣使臣,足见安南内乱未平。这安南王,且待哪一家平了内乱、民心尽归再说吧。”
他没能完成黎皇和他父亲对他的期待。
就算提出可以像当年的莫登庸一样献上册籍、归还部分土地,那个年轻皇帝也置之不理。
“昔年莫登庸献册籍、归还钦州西南四峒之地,那里是大明能管得着,还是安南能管得着?且不说这个,莫氏仍在,他也只是都统使。昔年父皇就说过,黎氏初复国,恐人心未定。如今既有黎氏,又有莫氏,你姓郑,又有阮氏遣人来。若应了你们所请,将来安南是他人众望所归,那岂不是闹笑话?”
一副他们现在根本还做不了整个安南的主的模样。
这虽然是事实,但任务确实没完成。
然而郑椿也没办法再继续做得更多。大明现在还只是看着,如果激怒了大明,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昔年黎利反明,虽然把明人驱逐出去而建立了黎朝,但一样要跪着请降求封安南王。大明也许没办法一直直接管理着安南,可是发兵征讨把他们暴打一顿是不难的。
莫登庸篡了黎朝之后,也得请降、献册籍、献土体,来换得大明对他的支持。
如今郑氏父子也一样。
至于黎皇本人……傀儡罢了。对于这个妹夫,郑椿也只是希望能与他合作,尽快获得父亲拥有的权位。
如今父亲犹豫不决,内不能彻底打垮阮氏,外不能彻底铲灭莫氏。这样下去,安南什么时候才能“众望所归”?
想着回去之后必定要被父亲斥责一顿,他脸上阴晴不定,想着该怎么办。
或许大明皇帝说的先设使节馆是个契机……
从外滇过来的使臣走的则是陆路,经广西到云南。
而刚好又有黔国公父子与他们同路。
这一路上,来源复杂的各宣抚司、宣尉司使臣之中既有东吁王朝的直系人马,也有其中各司原先受大明承认的世袭家族人马。
路程既长,途中又是在大明境内,那么黔国公父子与哪些人性格合得来、多邀约饮酒,其他人也不能硬着头皮凑过去。
尤其东吁军已经进犯过数次大明、吃了败仗。
他们当然已经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却只能回去之后再做对策。
而那些被迫或主动与大明国公走得更近的人,心里则有的忧惧,有的期待。
泰昌十年的秋天,风从大明吹向外滇和南洋,宛如无形巨手。将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或者拍碎哪些、扶起哪些,一切都还暂时看不见。
朱常洛则开始启程回京了。
来的时候纯粹坐船,回去的时候则走梅关道去江西这条更近的路。
至于龙舟,他驻跸于广州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先行启程,准备在南京那边再与御驾汇合。
除了方从哲,孙传庭等理藩院的人则留在了广东。
先期参与南都的筹建,搭建好这理藩院南洋司的框架,等待几个藩国的正式回复而过去担任大明常驻钦使。
解经傅也留在广东,在这里主持南洋舰队的正式组建和东莞军工园的建设。
与此同时,在广东、江西、福建、浙江,已经有一些特别的商队开始向南京聚集。
这些商队里,船只或马车都很重,随行青壮极多,紧张而谨慎。
因为里面都是现银,大量的现银。
第408章 大官府,大大明
运往南京的只有银子,几家徽州大盐商的公子哥继续在广东那边。
当家的家主们,从南直隶奔波到浙江、江西、福建、广东,又要回到南京。
银子和人,都在向南京聚集。
御驾离开南京的这几个月里,南直隶诸府一直在整肃吏治。
板子最终大多落在吏上,就是落在江南许多地方大族身上。
效果怎么样,朱常洛其实并不太在乎。重要的是风向,是开了这个头,是为官府体系内的基层人员设立新的准入门槛。
在取得了极大威望之后,他选择的并不是进一步集权,而是建立更加先进合理一些的官府体系。
在万万百姓眼中,官府的直接模样向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和朝堂诸公,甚至不是地方府州县的命官,而是诸多吏员、衙役。
这么多的吏员、衙役,其中重要的位置往往是地方大族和各种官员凭关系塞进去的人,那些苦活累活位置则往往是佥派的徭役人员。
至今后首先都是官府在编人员,吃俸粮。其次,身家清白、识文断字等硬性门槛设立了。
于是在御驾重临南京之前,南直隶在这个年底首先举行了一个大范围的考试,名曰衙试。
由各府州来组织,考试难度比考秀才要低一些。
“南京还是得力的。”朱常洛问徐光启,“你认为,这个童生出身的提议如何?”
徐光启是文教部尚书,他迟疑了一下之后说道:“考选之事,该进贤院来管。但臣以为,这童生出身文字之请,有三不妥。”
“哦?说说看。”
御驾还在江西,南京那边的题本既往北京那边发了一份,也往御驾这边发了一份。
目前正在进行的衙试不针对普通百姓,只是在各级官衙当差的不入流吏员、衙役,以考较的名义。所以,他们报备即可,能够先行开展。
但题本当中,还有另外的奏请。
那就是把这个衙试在将来扩大化,也面向民间还未取得生员资格的人。若能通过,可予一个童生出身文字,区别于秀才的生员。有了这童生出身文字,便可到各级官衙当差,以应对将来的地方官府大规模改制所带来的吏员衙役需求。
从此,识字之人就会形成蒙生、童生、生员、举人、进士五个级别。
但徐光启认为这个提议有三不妥。
“这第一,南直隶所奏请之童生试,远比生员试容易。地方衙署改制虽然要用很多人,但这童生试一旦开始,数年之内就不知有多少童生在籍。届时一是官衙差职供不应求,二是童生要不要享优免?”
朱常洛面不改色,示意他继续说。
“其二,太学、部属大学校,还有诸多府学州学县学,此后都要改学制。其中结业学子,既可继续走科途,也能凭所授结业出身文字到诸多官衙和官办厂商行用事。若有个童生试,将来何者为重?”
徐光启这是为他文教部的事业说话了,虽然听着像是不满南直隶没考虑到这一点,但这个问题确实存在。
而最后一个不妥,才是重点。
“江南向来是文教昌盛之地。这童生出身文字,江南蒙生考起来只怕是最容易。如今若先从南直隶及湖广、江西、浙江三省先开始试行,其余诸省该当如何?届时地方衙署大改,江南既有大量现成童生,是不是考虑到其余诸省吏员衙役识文断字者少,干脆用了大量江南童生先应一时之急?”
朱常洛这才叹了口气:“南京虽是得力的,却仍旧很为难啊。”
徐光启不说话了。
南京当然为难。整肃吏治,压力给到了江南地方大族,不满和怨言自然会反馈回来。于是有了这么一个奏请,把难题又推到朝廷这边来。
是谁想出的点子并不重要,这只说明江南的地方大族还是想办法获得一些交换。
大明开国之初,因为北方长期在蒙元统治之下,江南的文教水平已经远远超过北方,因此大明早年才闹出了南北榜事件。
如今朱常洛想让官府吏员和衙役们也要有学力门槛,而不是任由地方大族及官员们塞人,那好啊,江南哪里会怕考试?
干脆就这个由头,抢占先机。以江南学子的应试能力,借势整出一个天下吏员衙差大半出自江南的局面,将来又是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
“还有一点你没说。”朱常洛看着这题本,“这将来入衙公干的衙试由府州学政官来主持,那么与此前又有多大区别?”
徐光启不予置评。怎么考选,确实是进贤院的事。
“左右衙试只是先在内部考察优劣,其他事不急,让北京诸相先议一议。”朱常洛对徐光启说道,“你执掌文教部,你的意见,公文先递过去便是。”
说罢倒是心情很好,笑着站了起来。
这不就是入了套吗?只要走上了觉得应该有所门槛和考选制度才能到官府之中分执权力的路,那就不再只是纯粹内部分蛋糕。
江南面对难以抵挡的大势,想出来的法子也无非就是顺势而为抢占先机。
朱常洛当然熟悉各种各样的考编,只不过现在技术和条件有限,必定会有所调整。
但这条路代表的是一条极重要的出路,必须要尽量体现公平,给到所有人希望。
一步一步来,先要求最基本的识字,以后自然要逐步提升标准,尤其是要懂政治、懂行政规范、懂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