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经他过目了的重要奏本、题本,他都用心记住。
皇帝自然不是为了考较他,陈矩知道文章在后面。
“阁臣听了朕的口谕,不敢有丝毫怠慢。午前宣的口谕,午后内阁题本、沈一贯的附奏就都呈来了。你从中看到的是什么?”
“二位阁老勤于国事,思虑周全。”
“没有了?”朱翊钧不满地呛了他一句。
“奴婢愚钝,恭听陛下训谕。”陈矩干脆跪了下来。
“沈一贯还知道事有先后。先撰敕文,再更定慈庆宫旧匾额,最后才传示该部!”
朱翊钧语气不善,已经开始发起火来。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朕身边,难道不知道朕最恼的就是群臣聒渎?朕问你!”
“奴婢在。”
朱翊钧冷哼一声:“国本大事,朕要的就是断自圣心。如今外臣除阁臣外,尚不知晓朕已有口谕。你是掌东厂的,不会不知道这些。为何擅自做主,让外间那狗奴婢去景阳宫报什么喜?”
外间那里,邹义听到狗奴婢三字浑身一抖,更加后悔起来。
虽然已经向陈公公跪着请罪过,说过了自己临时编排的话。可要是陈公公不救他一命,今天就是他的死期了。
当时随陈公公去内阁宣谕,邹义是在回来路上自告奋勇想去报喜的,陈矩也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而已。
内间那边,陈矩却继续平静地说道:“陛下既有明谕,奴婢以为提醒殿下温习典仪,以免大礼之上出了差池,此乃题中应有之义。如今陛下点拨,奴婢知罪了。许是惦记着播州军情奏报,奴婢一时糊涂,还请陛下降罪。”
朱翊钧心头发堵。
确实,是明谕。
都让阁臣拟敕行三礼了,那么继续瞒着景阳宫那位当事人,是何道理?
但朱翊钧的眼神更冷了,看来爱妃说的情况真实存在。
播州平叛,眼下确实已是关键时期。军情如雪纷至沓来,司礼监是要先行整理,而后才报到御前。
这能成为这件事上糊涂的理由?
“朕明察秋毫!今日虽降下口谕,但你让那狗奴婢去景阳宫前,那逆子就在宫中大言不惭什么扫天下,真是反了天了!”朱翊钧拍了拍矮桌,“你知什么罪?是沟通内外、邀功拥立、意图逼宫夺位之罪吗?”
邹义双眼一黑,闷声软倒在地。
听得外间响动,朱翊钧心里倒是感觉爽快了一些。
陈矩闻言摘下了头上的三山帽,额头触到地毯:“奴婢眼里从来只有祖宗法度、圣贤道理,安敢如此?奴婢一时糊涂犯了大忌,但陛下明鉴:奴婢已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入宫五十余年来一直尽心竭力,岂有这等大逆不道之意?”
朱翊钧听他这么说,语气却越来越不善:“哦?五十余年,也可谓门生故旧遍布内外!是朕错怪你了?不是你暗中撺掇,那逆子敢有什么扫天下之心?”
“奴婢委实不知!奴婢也以为,殿下此言狂悖。”
“那是谁教的?是讲筵讲官,还是王安那厮?”
陈矩心中一沉。
这又是要干什么?
从年初开始,今年的第一次讲筵先是拖到二月,又拖到了现在。
内阁数次题本奏请定下日子、定下讲官,这些题本都留中未报了。
“陛下,皇长子殿下当真有此狂悖之语?”陈矩磕着头,“王安是奴婢举荐,若果真如此,奴婢亦同罪!”
“好啊,朕知道你在外臣那里的名声好得很呐。”朱翊钧冷笑着,“若那逆子果有此言,就定是王安那狗奴婢教的喽?你倒急着把外臣先摘出去!”
“奴婢举荐非人,陛下降罪!”陈矩语气很稳,“历次讲筵,讲章先审过,过程均记录在案。陛下明鉴,外臣不敢如此大胆。除非是王安不知轻重,蠢笨不堪用。”
太监维护外臣,倒是很难得一见。
太监这么不卑不亢,也很难得一见。
“播州军情如何?”朱翊钧却突然又换了话题。
“回陛下,李督台已传军令,贵州兵马三路,湖广兵马一路两翼,四川兵分四路,二十余万大军进剿,势如破竹……”
陈矩信手拈来,把战报讲解了一遍,最后说道:“如今,刘綎部已兵逼娄山关。只待娄山关一破,播州无险可守,贼酋杨应龙只能退守海龙屯,大事可定!此陛下选用得人、天威浩荡,满朝文武公忠体国、奋身勇战!”
朱翊钧听着这些,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
许多朝政他懒得去打理,甚至故意不去打理,不代表他愿意放开那些大权。
他只是要让那些口口声声为忠君为民、沽名钓誉的文臣知道,大明还是他做主!
可要在甩手之余做到这些,司礼监的大珰们不可或缺。
是田义和陈矩他们,才让自己能够在这种局面里仍旧牢牢掌着大局。
陈矩还是得力的,朱翊钧也不是当真要大动干戈,无非借题发挥罢了。
司礼监该敲打,景阳宫也该敲打。
“那逆子说宫里杂草丛生,该洒扫一下。这一点,朕倒是也感同身受。”朱翊钧挥了挥手,“这邹义既是奉你之命,你便罚银百两,再把他这勤心的狗奴婢打发去神宫监洒扫。至于王安那狗奴婢,罪不容恕,明日你亲去处置了!”
陈矩心里一寒,又很悲哀,却只能跪下磕头:“奴婢谢陛下隆恩。”
“朕再给你七日,宫里还有哪些狗奴婢不懂祖宗法度,你都给朕查清楚了。查明白之前,内阁题本先放着!”
“……奴婢领旨。奴婢告退。”
退到外间,看着晕厥过去的邹义,陈矩只能轻叹了一口气。
是个好孩子,就是浮躁了些。
这回得个教训也好。
国本事,哪有那么简单?
第4章 岂能托付江山(求收藏追读)
床榻上,刚才还威严无比的天子,现在抱着郑梦境却宛如痴情暖男一般温言细语。
“实在不便拖下去了,这才出此下策。只是没想到我刚松了松口风,这些奴婢就如此大胆。如今倒好,让宫里宫外都知道还是朕做主!”
郑梦境伏在他身上,一边为他捏着那条腿,一边哽咽着说:“万岁爷如今不似老嬷嬷了!既然圣心已断,也该知道人心趋炎附势。可怜我们母子,今后还不知会怎样。臣妾今日好心去探望恭妃姐姐,大哥儿却咬牙切齿地对臣妾说什么多年恩惠……”
“这逆子,竟是如此狂悖不孝!”
朱翊钧对朱常洛的不满顿时更加猛涨,而后说道:“你也别急。我早说过了,敕文先放着。再说了,先移居慈庆宫,这也不是很快就能办好的。皇后身子骨又……”
说到这里,也许是觉得自己有点盼着皇后早点走的意思,他没继续说下去。
像是要脸,又不多。
郑梦境摇了摇头,伸手抹了抹眼泪:“若非万岁爷怜爱,臣妾本没这份痴心妄想。只是如今因着臣妾,害得万岁爷总受外臣聒渎,臣妾良心何安?”
而后眼泪却更多了:“大哥儿已对臣妾有了怨恨之意,万岁爷还是就此定下心来吧。等常洵之国就藩,臣妾一心服侍万岁爷,内外也就没了那么多非议。臣妾一个弱女子,又岂想留下恶名?就算以后母子不得相见,臣妾也……”
朱翊钧顿时开哄:“他们岂知你这般体贴?莫哭,莫哭……我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吗?那逆子往日里还好,如今竟这般狂悖不孝,岂能托付江山?”
“你再说说,刚才说的那西洋夷人叫什么?”他还懂得换话题。
“叫利玛窦,万岁爷。”郑梦境好像突然被哄好了,一脸憧憬,“听说,上次入京,本有西洋神物献给万岁爷的,最后却被马堂那奴婢给扣下了。”
“有这事?”
“怎么没有?臣妾兄长最近也才听说,那些神物里颇有精妙的。万岁爷的万寿圣节,太后她老人家的寿辰,都可算是上好贺礼。难道马堂那厮没有献上来?”
朱翊钧有点挂不住。
区区一个天津税监,大胆的狗奴婢当真是越来越多了,连外使要进献上来的礼物也敢扣下。
外派太监,可都是司礼监在管!
翊坤宫里,枕头风猛烈呼啸。
嘉靖十四年,世宗皇帝改了紫禁城多处地方的名字,这万安宫从此成为翊坤宫。
翊,意为辅佐。
皇后所居乃坤宁宫,翊坤二字不言自明,有辅佐皇后管理六宫之意。
万历九年“愽选淑女以备侍御”,万历十年郑梦境以出色姿容被封淑嫔,十一年进位德妃,十二年封贵妃、生皇次子。
万历十四年,再生皇三子,进封皇贵妃,地位仅次于王皇后。
宠爱之重,晋位之速,妥妥后宫剧女主剧本。
她给万历生的第一个儿子虽然夭折了,但第二个儿子朱常洵的降世,正是这场国本之争的开端。
翊坤宫中,还住皇三子朱常洵、皇七女朱轩媁。
郑梦境一共给朱翊钧生了三子三女,如今幸存的却只有这两个。
但短短十来年里受孕了六回,足见朱翊钧几乎都黏在这。
哪似景阳宫又孤寂地度过了一夜?
次日清晨,朱常洛起来之后就问道:“王安,还是不肯去向陈公公问问安?”
“哎呦殿下……”王安闻言弯下腰,苦着脸小声劝告,“隔墙有耳啊……奴婢是陈公公推举来为殿下伴读的,奴婢又岂会不着急?只是如今宜静不宜动啊……”
朱常洛只能摇了摇头。
李太后一心礼佛,连王皇后都谨小慎微,宫中太监宫女几乎都以郑贵妃为中宫。
皇帝不喜欢他这个长子又不是秘密,郑贵妃在后宫的威势已足有十八年。
宜静不宜动,是所有人的共识。
皇位嘛,只能等。
皇帝不给,你不能抢。
但现在,笃信宜静不宜动的王安突然大祸临头。
今日阴天,春风潮润。
沈一贯还在忐忑地等候着皇帝对于拟好敕文的批复,几份奏本和户部关于播州之役粮饷如何暂从南京、河南等地借支的题本刚送进宫中,赵志皋在家中酝酿着第三十七封辞表,陈矩带着人往景阳宫而去。
让他这个当初推举王安为皇长子伴读的大珰去处置王安,就是皇帝意志的体现:在宫里,所有人都只能忠于一人,谁也不能有二心。
陈矩还是皇长子大病之时过来了一趟,怕宫里的人怠慢,当真闹出什么皇子病重而逝的事情。
在陈矩看来,皇长子的性情以前是过于懦弱,昨日又不知为何骤然一改。
只不过祖宗法度,他既为长子,中宫无后,那位置就该是他的,所以陈矩也会尽力维护他。
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播州之役,朝廷用兵连年,大明也经不起更多乱子。
所以走到了景阳宫门口,陈矩抬头看了看,目光望着里面又多了些埋怨。
怎么就说出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种话呢?还当面对皇贵妃夹枪带棒、锋芒毕露。
陈矩亲来,朱常洛正想找个机会和他私下里说点什么,却没想到陈矩带来的消息竟是这样。
王安跪在景阳宫的前院里脸色苍白。
昨天刚刚感受过皇长子殿下“威势”的魏岗等人眼神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