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279节

  “启禀陛下。干爹是奴婢等喊的,他老人家从不认,只当弟子看。”王安啜泣道,“干爹本就家贫,入宫之后也谨守宫规。他老人家就算掌了司礼监,也不曾接济家里。”

  朱常洛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之后说道:“王安,你回头派人去接过来吧,承德那边行宫将来需要用人。你们先下去。”

  “是,奴婢代干爹叩谢陛下隆恩!”

  等这小小直房里只有两人了,朱常洛一声轻叹:“你为父皇守陵许久,朕甚是感激。”

  陈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释然笑道:“陛下……天命所归……上无愧祖宗,下不负黎民……奴婢已经心安,陛下更无需……”

  两人说的,无非还是当年“宫变”。

  陈矩自然也算“帮凶”,这对一贯尊崇祖宗法度、圣贤道理的他来说是极大的折磨。

  他去守陵,不光是为他自己,也是为朱常洛。

  所以朱常洛说他感激。

  陈矩顿了顿之后,平缓了一下呼吸:“陛下,奴婢想求个恩典……”

  “你说。”

  “奴婢想用……立棺……”

  所谓立棺,就是竖葬。

  讲究里面,棺材竖起来,接地的面小了,地气自是难以吸收。因此,点穴引脉,找到最精准的风水宝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一般平民是用不起这种法子的,非达官显贵不可,毕竟需要“高水平人士”来选准位置。所谓“先人竖着葬,后人一定旺”,前提得“站”的位置对。

  所以陈矩说是求个恩典。

  朱常洛也有些意外:“你家中……”

  陈矩摇了摇头:“奴婢无后,为的只是江山社稷……”

  随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朱常洛:“让奴婢继续守陵吧……”

  朱常洛明白了,看了他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朕答应你。”

  陈矩始终是没有完全心安的。

  竖葬这种法子,是“不为己”的。

  他没有后人,所以为的只是再“惩罚”自己,护佑大明——毕竟他相信死后是有灵的。

  “御极之初,幸赖你和万化。”朱常洛放下他的手站了起来,“你且安心,朕定然像你盼的那样,上无愧祖宗,下不负黎民!”

  来最后看看他,因为朱常洛并非冷漠之人,也并不把他们当做奴仆看待。

  田义和陈矩,都是很特别的太监。他们也许还有别的私心,但反倒在接受了教育之后更加珍惜自己已经是“文人”的这重身份,在许多大是大非上自有风骨。

  朱常洛提前登基了,要不然陈矩还有“更大的舞台”,在妖书案和楚宗案的党争过程里保护了不少人,死后百官吊唁送葬。

  现在他没这个发挥空间,却因为万历二十八年的那一次“不忠”而自责至今。

  朱翊钧已经死了,现在田义和陈矩相继而去,那场“立储内禅”风波的亲历者又少了一人。

  

  朱常洛随后去对李太后说了说,李太后也默不作声地赐了一卷经文,说陪葬陈矩。

  不知是镇压着他死后也别吐露秘密,还是谢他的公忠体国。

  泰昌八年就这样过去,辽东抚顺关东面界凡寨的战斗在腊月三十夜里开始,北京城里只在欢度佳节。

  而后泰昌九年的第一期《学用》朝报刊告天下,详细说了宣府镇、辽西镇、辽东镇的改动,承德府、辽宁省的设立。

  自这一年起,大明是两京一十四省了。

  但这只是开始,因为在制旨里,辽宁省、承德府的衙署安排与其余省府县大为不同。

  首先就是辽宁省没有了都指挥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而是设了治安司和法院。

  兵备方面,都由左军都督府统一安排,在辽宁省里则只有一个省军区,由参将、参谋管理境内驻军。

  就算承宣布政使司这个名字也不复存在,定名为辽宁省政府,其下却不同于中枢的施政院,所辖有农业、水利、工商、文教、交通、财政六厅。

  在辽宁省政府之外,却多出来一个辽宁省执政院,设总督辽宁政务一员,其下虽无专管衙署,却是实质上的一省之首。按例,由都察院外派。

  税政厅、治安司、理藩司,其首官在辽宁省都是只列席执政院会议,却并不受辽宁省政府那首官省令管辖。与他们同样列席执政院会议的,还有军区参谋,有辽宁都察司的首官辽宁巡抚,有吏部辽宁清吏司的首官、属侍郎衔总司辽宁。

  承德府也是差不多的架构,只不过再向上对北京负责——目前,南北两直隶的府州都是直接向中枢汇报。

  有心人自然看得出来,这只怕是风向。

  这意味着……中枢难道要多出税政、治安、理藩三事的三个相?

  而毫无疑问,至少吏部、都察院和户部里的一些清吏司,像是要缩减中枢京官人数,派出不少驻于地方了。省里是三品侍郎衔的总司,府里是五品郎中衔,县里则没有。

  越到县,越只是民政为重。

  但治安、都察两个是一插到底了,知府、知州、知县悉数都是都察院衔。

  大明的官场逻辑似乎将彻底改变。

第348章 后宫异域三千?

  朝野已经感受到泰昌九年以后的大明会很不一样了,他们需要时间消化。

  紫禁城里的朱常洛也已经收到了麻贵和袁可立那边传来的消息,他需要决定。

  被他喊来的只有田乐。

  毕竟还只是正月初三。

  “科尔沁这呈请……你怎么看?”

  乾清宫的暖阁里,朱常洛神情有些许古怪。

  田乐笑着说道:“广顺关和叶赫部报来,此前意欲与科尔沁一同在最东面攻叶赫部的那支女真骑兵着急回援了,如今守着哈达城的就是他们。建州女真自顾不暇,科尔沁自然是心慌的。陛下问臣怎么看,臣就得请教陛下了。该部偏安,陛下有没有心收服他们,还是干脆驱逐出大小兴安岭。”

  朱常洛思索了一会,随后道:“重点还是建州女真。昨夜边报抵京,界凡寨终究是打起来了,但却不是努尔哈赤亲率大军。他从广顺关外退到南面后谨慎不已,这次,不见得能擒杀他。”

  田乐点了点头:“仅从地势和水土而言,辉发、乌拉部虽更靠北一些,但比建州女真所据之地却宽阔不少。建州女真散布群山之间,易守难攻,退路多多。努尔哈赤不死,建州女真就能东山再起。但若想东山再起,恐怕要么往南,要么往北。”

  “眼下奇的是,科尔沁刚丢了辽河南面,难道就这么畏大明劳师远征?”朱常洛有些疑惑,“就算努尔哈赤想收服他们,也不会是灭族之祸,反倒会以利相连,要不然不是让大明坐等他们自己先耗着吗?”

  “臣以为,只怕是担心察哈尔,另外认为建州女真输定了,这才乞和。”田乐说道,“陛下,臣以为,既然本就是长久之计,接下来几年都要好好经营辽河以南,不如趁着战局未定,先允了科尔沁之请。这样一来,努尔哈赤就算败走后再与科尔沁相约守望互助,也多一个嫌隙。”

  朱常洛静静看着暖阁里挂着的舆图。

  努尔哈赤征战半生,胜绩居多。这一回看似冲动,实则是他无法压抑野心的情况下最好的时机。到过大明,见过朱常洛两回的他最知道越拖下去越没机会。

  现在虽然被动了,但提前攻下了朝鲜咸镜道,一方面让大明放心展开了对鞑靼的攻势,另外又能拿这咸镜道为筹码。不论是激朝鲜一同出手,还是随后作为退路,都很不错。

  朱常洛再怎么有雄心也得面对现实。现实就是长白山确实是天险,大明成熟的边防体系是现有的长城。对已经苦惯了的建州女真来说,进可攻,退可守。

  实在打不赢,他就先去消灭那些弱小的,肆无忌惮地壮大实力——以前,毕竟有大明在上头管着,让他们忌惮。现在已经撕破了脸,以后劫掠、袭扰、攻灭小族,无非就是耗下去。

  在朱常洛的记忆里,努尔哈赤一开始也并不能从大明身上取得极大胜果,而是把主要精力花在一统女真、收服蒙古上。

  正因为有了来自蒙古的人力物力,再加上大明自己内部问题越来越严重,最终才形成了在东北的胜势。

  而最终能够入关,实在少不了如今老哈河一带、滦河一带的蒙古势力帮助。

  现在察哈尔元气大伤,朱常洛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努尔哈赤心一横,未尝不会先放弃一些纵深,把精力花在帮科尔沁上。

  帮科尔沁夺回老哈河甚至辽河套这些还没形成边防体系的地方,甚至帮科尔沁灭了察哈尔、让他们成为整个鞑靼左翼的头领,打下一个将来从西线、中线、东线同时南攻的基础。

  只要他们确实能够从大明的征讨下站稳脚跟。

  “好!朕既然开了先例,就把这件事做实。”朱常洛下了决心,“交办下去吧。事情节奏要连贯,先让建州女真吃大败仗,步步后退。再宣告察哈尔、土默特、鄂尔多斯、科尔沁、叶赫部,今年朕的万寿圣节在通辽过。届时,朕与鞑靼各部盟誓修好,朕也会带着许多大明珍货与他们做一次贸易。以后,草原上不要总是军队往来,而是该商队往来不绝。”

  说罢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朕会另挑一些宗室子弟、勋戚子弟。他们既然重联姻,朕都能安排。”

  “……若他们奏请也娶些大明权贵之女呢?”

  “那是将来。”朱常洛毫不犹豫地说,“他们的女子嫁过来,是饱暖富贵。他们如今却仍缺礼教,与大明伦理有异。别的不讲,大明文教之盛、礼仪之隆,他们是远远不及的,这一点又何必说?若是有远见,当面见了朕,自然知道朕可以把他们看做一家。只不过这个家,许多方面要依大明的规矩。”

  “……想必如今用一个族女先换大明常开边市、对他们止战息兵,他们还是愿意的。但陛下,那是不是又要册立数妃?”

  朱常洛笑了起来:“大明真有四海亲如一家的那天,朕后宫里自然也会各族齐聚,朝野都要改换观念。不以他们为粗鄙,尊重他们,才能收服他们的心。一手刀枪,一手蜜糖,大明让他们选!”

  这就是当真取得了一场大胜的好处。

  整个北疆,各部对大明的实力都会有一次新的认识。

  

  事实证明了去年下半年的仓促应对,并没有取得好效果。

  现在不见得就是真心臣服,只不过他们准备不足,至少要先换得调整、应对的时间。

  大明着实太多年不曾对北面的领域采取如此规模巨大的主动攻势了,而且还展现出十分强的组织能力和战力。各部就算要动员起来、警惕起来,也需要很久。

  也许会迎来属于他们的回合呢?

  朱常洛算看出来了,对他们来说,像黄台吉、穆库什、汤古代这样的“牺牲品”,只要他们有需要,并不吝啬于送出来。

  相较于大明而言,他们在这方面的考虑更原始,也更粗暴。

  女真各部之间、鞑靼各部之间,哪些不是互为姻亲?这个有用吗?

  反而大明对于已经订立好的和约,不知要守信多少。

  高道德也是某些形势下的优势!

第349章 让老臣继续发光发热

  泰昌九年正月十五上元节,望日朝会。

  大明皇帝高坐于上,朝参官恭敬叩拜。

  奉天皇极殿内,中间的通道也满是官员。

  而在最前面,则是五位奉旨入京的亲王。

  还有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三个人。

  回到阔别已久的紫禁城内,见过了如今的奉天皇极殿,想着如今的五相平常就在奉天殿部分的暖阁之中办公,沈一贯和申时行都心情复杂。

  王锡爵还好,毕竟他有过这样的体验了。

  申时行则没有。让贤之后,他就先编实录和《太岳公集》,后来就回乡了。

  但他现在又被请了回来。

  王锡爵则是让位于萧大亨之后,去年又奉旨暂时协助年轻的定国公等人保证京城稳固,一直还留在北京。

  今日朝会,全是歌功颂德。

  “左军右都督袁可立报来:腊月三十夜,建州逆贼夜袭界凡寨。官军奋勇御敌,随后奉令于正月初一退回萨尔浒大营。正月初六,贼兵一万三千余众自界凡寨西行,镇远侯顾大礼所率京营并辽东边军、察哈尔仆兵御敌于苏子河谷口。是役官军大胜,阵斩六百三十七首级,逆贼暂退至界凡寨以西试图整军再战……”

  开头的典仪完成之后,先是枢密院禀报边情。

  努尔哈赤的大儿子带领的大军定要先试试能不能把大明逼回边墙以内,但他也不敢在没控制住萨尔浒之后就分兵进苏子河谷堵刘綎他们的后路。

  更何况现在除了拿下被大明刻意放弃的界凡寨之后,如今在萨尔浒东边却进退两难了。

  打,打不过。

  退走,大明就能肆无忌惮地再夺回界凡寨,让抚顺关通往苏子河谷的补给线畅通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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