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271节

  看了看张维贤,他笑了起来:“这才有了些祖上风范!”

  张维贤讪讪一笑:“臣还差得远,险些就死在鞑子箭下。”

  “敢做这件事,朕就刮目相看了。”朱常洛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上车去,跟朕讲讲经过。!”

  “臣领旨!”

  朱常洛这才看着达云:“你也不必总是请罪。能再次出边关,又能挡住小歹青北逃撑到刘綎赶到,谁能说西凉伯和朕的勇卫营怯战?”

  “……臣惭愧。”

  “你也来。”

  马车里虽然局促,但毕竟是给朱常洛用的,多坐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之前那一战的经过,当然是路途之中的谈资。

  对达云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亲自讲述过程当中自己的顾虑和决断。

  对张维贤来说,那自然只是方便表功。

  朱常洛一直含笑听着,对他们当然是鼓励。

  而后才聊到如今锦州东边的情况。

  “如今鞑子的兵器和盔甲都被袁都督缴了,这里的京营、勇卫营还有锦州边军看着他们。义州边军和广宁边军,袁都督则令他们押着粮草军资去增援宁虏伯了。彰勇侯一刻不停,又带着土默特仆兵去了抚顺关那边。”

  “老实吗?投降的鞑子。”

  “老实!臣也见了一次那追了臣大半夜的虏酋,如今像个斗败的鹌鹑一般。那虏酋乳臭未干,如今大事都是那小歹青出面商议。”

  朱常洛点了点头。

  情况其实他都知道,有奏报。

  只不过再当面问问,对他们来说,这些细节也是可表功的地方。

  “听说是给他们唱降的?”

  “这就要问西凉伯了。”张维贤乐呵呵地说道,“臣那夜隐隐听到也着实吃惊,袁都督倒是笑说了一句好一个四面楚歌。”

  达云笑道:“彰勇侯的主意。”

  “他这回倒是当真转战万里。”朱常洛感慨了一句,“后军左都督,愣是一路到辽东了,还要去剿建州女真。”

  “彰勇侯跟臣说过不止一次,说幸赖陛下信重。要不是陛下圣明无双,他恐怕就乖乖在开平看着土默特了。”

  “这是提前让朕别怪他贪功。”朱常洛哑然失笑,“此战是朕幸赖你们都忠勇用命。”

  “臣不敢当……”达云谦虚着,“臣后来才知道,朝堂一度忧虑不已,不少大臣力主退兵议和。若非陛下不仅没听从,还御驾到了蓟州镇,臣等只怕也会顾虑多多。当年臣在西边……”

  达云说的也是实情。

  这一回各方面的边臣武将能够最终做成这样,确实很大程度上是受到皇帝力压众议甚至“御驾亲征”的激励。

  皇帝坚决要战果,那自然不会无过便是功,有功才是功。

  朱常洛叹道:“那小歹青,朕倒是真要会一会。眼见大明战意甚坚,倒又串联得北疆各族都趁机一拥而上了。如今,先解决这第一个麻烦吧!”

  到十一月十八,御驾才终于到了锦州。

  汗庭降卒都被一路带着看守在了松山堡和锦州城之间、女儿河西面。

  此时,剩余的八千京营大军屯驻在女儿河东边的小凌河驿南面,锦州守军驻扎在锦州城南女儿河河湾处的南山上,勇卫营则驻扎在松山堡。

  三个方向,仍是围着汗庭降卒。

  袁可立、秦良玉都来了,还有一个身着单衣自缚双手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汤古代。

  李成梁却仍在降卒营帐当中“为质”。

  朱常洛先是褒奖了一番袁可立、秦良玉等这附近的文武臣子,随后才看着汤古代。

  沉默了一会他才说道:“努尔哈赤一反,朕还没顾上叮嘱一下宫里,皇祖母震怒之下,已经处置了你八弟和穆库什。”

  汤古代浑身一颤,连连磕头:“现在想来,我们兄妹三人都是弃子!他不忠不孝不慈,罪臣已决意与他恩断义绝!”

  朱常洛静静地看着他。

  京城里的消息传来后,他也比较错愕。

  确实没顾得上去留意这些小事,毕竟那时辽东战事吃紧。

  老实说,努尔哈赤这老八如今有嫡子名分。朱常洛给他洗了脑,虽然不敢断定百分百成功了,但毕竟也可以作为一个后手。

  结果兴许是李太后早就一直在担忧什么“建奴夺了江山”,她立刻不由分说地杀了两人,还让东哥写信劝说布扬古。

  现在,女真人和鞑靼人的问题其实是同一类问题。

  打败他们之后,怎么处置?

  最粗暴的办法就是杀得足够多,杀得他们畏惧到骨子里,只以奴隶来看待。

  但历史早就证明了,这种法子的隐患太多,也管不了太长远。

  最好的法子始终是融合,把他们当人看,形成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

  “你们能和宁远侯一起赤手空拳到鞑靼营中安他们的心,此前又在塔山一战之中奋勇冲先,足见恭顺之诚。朕待建州虽称不上恩重,但也坦率,盼着建州能循着朕的意思找到长远相处之道。结果努尔哈赤深负朕望,也确实不顾及你们的生死。宁远侯都能给你们这个机会,朕为何不能给?你起来吧,添身暖和衣服。”

  说罢看了一眼众人:“朕既已到了,就不必搞太多繁文缛节了。宣汗庭之主及鞑靼重臣携降书来觐见!”

  松山堡里最大的衙堂,如今自然成了行驾所在。

  等待林丹巴图尔、岱青等人的时间里,袁可立先确认了一下:“陛下,不等方尚书、汪尚书、朱总宪他们?”

  “不必。哪能很快就谈好,他们也就慢上两三天罢了。”

  既然是两国之间正式的议和,那么除了枢密院之外,其余一房三院都要来人。

  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接到旨意,安排好部衙的事,虽然过来的路上因为轻车简从要快上一些,也要比朱常洛从蓟州镇城出发慢上几日。

  何况既然大明天子和汗庭之主都在这里,他们当然只是来对接后续具体事情罢了。

  枢密院的田乐、邢阶都在,两方之间最需要确定的首先是疆界上的问题和军事上的处置,大体的纲领已经可以开始谈了。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才有禀报来。

  朱常洛说道:“希智,宁远侯甘愿以身犯险,你们代朕迎一迎。”

  “是。”

  皇帝让他们迎的是李成梁,并不是对敌国之主表达应有的尊敬。

  进了松山堡之后,林丹巴图尔一直紧张又恐惧。

  看到许多人迎出来,他一开始还吓得停下了脚步。

  后来又觉得,汉人皇帝毕竟是以礼相待,因此想起自己的大汗身份,努力直着腰准备应对。

  谁知他们竟都是向身后那个穿着厚袍的大明侯爵见礼寒暄。

  岱青默默地看着一些陌生的面孔和李成梁和煦地寒暄,又见李成梁谦虚不已十分尊敬地向他们回礼,目光随后停留在田乐和刑玠身上。

  邢阶他熟悉,此前的蓟辽总督,明军二度入朝逐倭寇的统帅。

  而田乐,既然李成梁口称枢密,那就是眼下大明军方真正的一号人物了。

  也是这次大战的核心谋划者。

  田乐的目光也恰好看向了他,随后看向了林丹巴图尔:“和约未订,眼下仍是交战两国。你们既不敌乞降,该跪呈降书,待陛下御览传召觐见。”

  

  林丹巴图尔脸憋得通红,身躯微微颤抖。

  “外臣……”

  岱青刚刚开口,田乐却抬起手:“此为国战受降议和,礼不可废!莫非此前愿尊大明为父国是假?既是父国,陛下为父,贵主则为子。子跪父,理所当然。岱青杜陵,你代主乞降,于礼不合。”

  林丹巴图尔握紧了双拳,想起那天晚上的挣扎。

  他一开始是受不了的,想要死战突围。

  可岱青对他说:察哈尔的青壮勇士,不能再死太多了。

  只要人还活着,部族才有将来。

  如果他们都死绝了,谁来保护此前迁徙到更北面的剩余部民?草原上还会有察哈尔吗?

  “我!成吉思汗的血裔,鞑靼人的共主呼图克图汗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今日战败,跪乞大明皇帝陛下允许我的请求,保全我部族儿郎性命。降书在这里,愿尊大明为父国,从此不敢冒犯大明疆界!”

  他终究还是觉得屈辱万分地跪了下来,还从腰上解下了象征他身份的金刀,一同举在手上。

  在他身后,岱青和其余几个察哈尔部的头领也一同跪下,啜泣不已。

  这当然是鞑靼汗庭的耻辱日,但是一切都为了部族的未来。

  年轻的林丹巴图尔虽然刚愎自用了一些,志大才疏了一些,但毕竟也是敢作敢当,愿意承受这样的耻辱。

  田乐深深地看了一眼林丹巴图尔,心里想起一句话:知耻而后勇。

  当然了,大明不会给他们再勇起来的机会。

  一句愿尊大明为父国,从此不敢冒犯大明疆界可不够。

  大明疆界该到哪?不会仍只是现状吧?

  过了一会,里面传来了刘若愚的声音:“奉天承运皇帝御览降书,谕令北元国主及群臣觐见,商议和约条陈!”

  田乐则临时充当起了礼仪官的角色,先请林丹巴图尔起来,又平静地说了一遍该如何以大礼觐见。

  觐见皇帝,当然本来就有规范仪礼。殿前陛下叩拜赞颂,得准之后再入殿,见了天颜仍要再行礼。

  朱常洛此前说不搞那些繁文缛节,是因为如果正常议和,应该是两边重臣先商议好和约条陈,最后国主们只是出席最后的受降和条约签订仪式。

  到那时,该谈好的都谈好了,场面不会搞得这么让投降一方难受。

  然而此刻大明皇帝显然就是想先让他们难受一下。

  林丹巴图尔木然地遵照田乐的意思做着。

  他听了岱青说的汉人故事,说两千年前的卧薪尝胆,那个后来成功复仇了的国主对对面的国主做了哪些事情才获得机会。

  一死了之倒是简单了,但如果察哈尔精锐尽丧于此,汗庭不复存在。

  大明已经收了女人当家做主的土默特部作为一条狗,开启这全面大战的皇帝真的会吝惜那么多将士的性命吗?

  只有极力满足他的虚荣,才能为察哈尔换到保存实力的机会。

  林丹巴图尔不断行着大礼,才越来越接近朱常洛,最后终于听到他的声音:“起来吧。各为子民,你能做到这一步,朕敬你三分。朕允你降,这会面礼数不能缺。再谈和约,就不必如此了。移步暖阁,入座商讨吧。”

  岱青也起来之后,才看了看已经站起来往一旁走的大明皇帝。

  他的步伐稳健,仪态沉稳,从容利落。

  最主要的是,并没有更多的言语折辱,而是立刻进入了办事的阶段。

  他要亲自和大汗谈?

  片刻之间,岱青就感觉到有一些不同:现在的大明,倒并不像是皇帝重用了一些确实有才干并且锐意进取的重臣,采纳他们的意见做了许多事。

  朱常洛本人的气度给了他不同的感受,让岱青意识到大明皇帝才是如今大明绝对的核心。

  不光是地位上的,还有意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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