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爵他们觉得,藩王们的话语和表情多少还是有些言不由衷的。
但他们看着皇帝,涉及到宗藩的原先赐田和后来的折禄庄田,这十余万顷田土将来的管理实在成了一个新的问题,涉及很多省府州县。
话题提了出来,这是朱常洛不准备退让的地方。
“本就是官府当做官田在管,佃租之人或者是王府寻来的,或者是官府寻来的。如今,无非让宗人府下找来的百姓佃租罢了,赋税管理仍照旧制。”
王锡爵想了想,最后还是闭了嘴。
许多王庄和折禄庄田,现在都是地方乡绅大户在佃租,再转租给他人耕种。
现在宗人府横插一杠,看皇帝的做派当然是要直接找小民佃租了。这事惠及百姓,但无异于又割地方官绅们一刀。
朱国祚脑袋疼的是另一件事:“陛下,还有那么多王府属官……”
这些都该礼部来管。
“从进士出身到如今举人秀才出身,王府属官本就既无上进之路,又只一味贪财。”
他看着李戴,因为选人权力又在吏部:“地方添官加俸,中枢增设衙司,宗人府下新设商号,省学、宗学……这么多的出路,无非想好怎么安置便是。要忙的事情很多,朕没有那么多精力老是处理什么士绅因厉行优免而生的怨望。再不定下心来,拉练的京营继续走两三年好了,卿等专心忙该忙的事。”
众人无言以对。
太上皇帝驾崩之后,皇帝一方面显得一心搞发展,一方面又显得对士绅们屡屡的挑衅越来越没耐心了。
就连宗藩的改革也与这件事隐隐联系起来。
如果江南真与安置到南京的藩王们眉来眼去,京营会不会干脆过去杀一趟,那可真难说了。
这事就很不好评价。
皇帝每次放出什么政策来,就好像有个美人对你宽衣解带搔首弄姿,但你必须坐怀不乱。
皇帝的动作很大,但江南和天下士绅要先忍一下。
其实朱常洛又有什么坏心眼呢?
他只想再发育一阵,再锻炼一阵,先变得更强再说。
大明这老迈之躯要焕发新生机,谈何容易?
从这泰昌四年开始,他再次以宗藩改革定下了一个新局面。
拉到地方的京营还没回,改革的重心似乎从士绅转向了宗藩。
有人想谋反的论调犹在耳畔,现在藩王们都要去南京住。
张居正要配享太庙,新君在这一天又提议效仿枢密院,御书房、进贤院、施政院、鉴察院都定好正式的相位官职名称,激励他们安抚住天下,好好发展壮大。
而后今年京察定下基调:以选任贤能、各得其位为主,今年的主题不搞党争,不重贬黜。
“不可一而再、再而三了。去年就说先巩固成效,非闹出个大动静来。现在干脆宗藩也改一改,其他四相都定好名分。接下来三年,只抓落实。地方别再闹腾了,朕就只安心做做学问上的事。卿等以为,是不是该这样?”
“善政莫过于此,圣明莫过于陛下!”叶向高一到这里就能当上正式文相,他已经在考虑这文相的正式官职名该叫什么了。
那可是从一品实职!
泰昌元年到泰昌三年,如今泰昌四年到泰昌六年。
三年又三年,朱常洛感慨着不容易。
再有三年,大明能壮了吗?
壮则有变!
第253章 风起统门河
虽然已是二月,但东北的风雪依然猛烈,尤其是在这统门河一带。
现在,有叫它徒门河的,有叫它“啊也苦河”的,有叫它“土门江”的。
长白山畔,这条河的上游以延吉为界,可沿长白山西麓一条被称为“盘道”的河谷路径通往辽东。在朝鲜那边,这部分地区被称为水上,是东海他塔拉氏控制的地方。
而下游所在的“水下”地区,如今势力盘根错节。
朝鲜咸镜道专门在这一带设了个镜城都护府,那还是从朝鲜世宗年间就开始的扩张行动。在这里专设了六个军镇,试图成为控制水下地区“藩胡”,并且作为进一步向水上地区侵入的前线堡垒。
最近一次受挫是在万历二十七年,朝鲜军队侵入到了盘道一带。他塔拉氏求援于建州女真,朝鲜战败。
本想先继续稳固好水下地区,但海西女真的乌拉部过来了。
原本盘踞在统门河出海口一带的东海女真富察氏已经归附乌拉部,海西女真以富察氏的斐悠城为基础,频频袭扰朝鲜镜城都护府的六个军镇,大家就这么犬牙交错地僵持着。
现在,朝鲜庆源府的领兵将卒听到消息,带着人凝重地看着河对岸的一队人马。
“有多少?”
“大约两千。但前面、后面和侧翼,应该还有人。”
“三千?很多了……是去庆兴府的方向?”
那是朝鲜这“东北六镇”最东边的一个军镇,而那里还有这些年不断袭扰镜城都护府六镇的海西藩胡前线堡垒斐悠城。
“怎么办?像是胡贼的援军,趁大雪过来的。离得最近的就是我们。如果被他们攻陷了庆兴府,再往西攻打都节制使本营,一旦败了,会宁府的守军退回富宁府,我们北面这三镇的后路都会断!”
庆源府守将只是严肃地说:“先报本营,我们沿江盯着他们的动向!”
这样的隔河相望一直默默持续着,统门河的另一侧,这支三千人的军队也很警惕地行军。
“阿珲,他们会不会过河来?”
年轻但壮实女真青年担心地看着仍未解冻的江面,又看了看东北面的群山。
过了锡霍特阿林山,这里就不是他们熟悉的地方了。
西南面的朝鲜军卒犹如狼群一般窥测着他们的动向与虚实,而他们还要担心可能会出现的乌拉部。
“怕什么?”年纪稍大一点的不屑地看了看河对岸的朝鲜军卒,“放心,他们这几年被布占泰打怕了。看到咱们大摇大摆在这行军,只会以为我们是乌拉部的。万一我们只是诱饵怎么办?”
兵行险着,这支三千人的队伍其实是建州女真的。
统领是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还有他的长子诸英和次子代善。统军大将,也是建州女真部有数的费英东、扈尔汉等大将。
他们直接深入到目前由乌拉部和朝鲜互相争夺的统门河下游,关系到努尔哈赤下一步大计里极为重要的一环战略。
“寒冬时节,布占泰没想到富察氏想要归附我们。就算现在得到消息,传回去之后他再派人来也慢了。接应到富察氏的部民,我们就往回走。额其克,要是乌拉部真的来了,您是布占泰的岳父,到时候就要请您劝一劝他们了。毕竟富察氏连斐悠城都不想要了,他们白得一座城和周围地利。”
舒尔哈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这一趟过来接应富察氏部民,他的主要作用就是这个。
建州女真和海西的乌拉部目前又回到了“友善”的关系,虽然是归附了乌拉部的富察氏主动来投,但这毕竟属于女婿的势力范围,像是要抢夺他降服的部民。
只能怪他这几年对这些归附的东海女真部族太苛刻了。
朝鲜的边镇将卒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看着这支女真的部队一路赶到了斐悠城,然后与庆兴府的将卒一起围观着。
“……他们要迁徙走?”朝鲜将卒大感震撼,“这座城,他们不要了?”
“也许是他们部族里有大变故!这些藩胡,经常自己打来打去,都是些没开化的蛮子!”
鄙视链到处都存在。
建州女真部瞧不起朝鲜将卒,但朝鲜自诩小中华,文教也很昌盛,当然更瞧不起女真各部。
等他们看着建州女真部迅速收编了几百户富察氏的部民,看着前方只有两三百人护送着那两三千拖家带口的富察氏部民先行,朝鲜将卒的眼神很亮。
“真是要迁走!留下了主力断后,像是要防着咱们。快去报北面两镇,如果前后夹击……”
望着唾手可得的大功劳,他们蠢蠢欲动。
时间一天天过去,已经到了三月,统门河上的冰可是会渐渐变薄的。
消息传到了朝鲜镜城都护府最北面的两镇,他们还在跃跃欲试地整兵动员,又有新的情报过来。
报信的人很惊恐:“有援兵,很多!”
“到底是多少?”
“望不到边,至少过万了!看到了他们的旗,是乌拉女真的那个博克多!”
朝鲜将领闻之色变。
博克多是在这里率军袭扰过朝鲜的,对这些女真藩胡鄙视归鄙视,但他们还是很能打的,何况人数过了万?
他很懊悔:“错失良机!”
现在看来当然是被玩弄了。这几年对乌拉部只能守势,见着这三千人大摇大摆地行军,当然是谨慎为上。
结果被他们争取到了真正主力赶到的时间。
于是统门河两岸更加彼此戒备着,朝鲜派出的哨探十分紧张:现在情形已经掉转了。如果那区区两三百人把孱弱的普通藩胡护送走了,剩下那一万多藩胡大军难道就白白来一趟?
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结果事态的变化让他们瞠目结舌。
“……哥,他们好像不是一伙的。”
朝鲜这东北六镇最北面的钟城府,乌碣岩一带,江畔狭长的区域里,过万乌拉部将士堵住了建州女真的归途。
走在最前面的,只有努尔哈赤的女婿扬古利和费英东、扈尔汉带着的区区两三百兵卒,还有富察氏的五百余户部民要保护。
“果然不是一伙的,快回报将军!我们继续看着!”
他们兴致勃勃地作壁上观,准备做那得利的渔翁。
第254章 新科登新殿
“输定了!还分了人带着那些羔羊驻扎到山上。剩下的,有没有两百?对面可是过万大军啊!”
这样的对峙持续了一整晚,天明之后,终于有了动静。
还留在这里的朝鲜哨探远远看去,听不清楚对面在鼓噪着什么。
但江岸狭长,只有几百人能够冲向那势弱的一方,而后他们看见其中一员大将手执长矛连挑几人,不由得脸色骤变。
也许是他的勇猛让那几百人胆怯了,也许强大的一方还有什么谋算,总之又对峙到了中午。
等到又有五百左右增援弱势的一方从后面赶到,朝鲜这边只看到竟是弱势的一方主动发起了进攻。
然后他们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一场不可思议的战斗,看到后面竟看得瑟瑟发抖。
明明弱势一方又有更多援军到了,为什么他们只是在后方按兵不动,坐看前面不到千人与对面过万大军搏杀?
明明强势的一方有过万大军,为什么被杀得溃败?
乌碣岩这里的战斗,随后将会经由朝鲜边军、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传开去,但第一个知道前方战报的是位于赫图阿拉的努尔哈赤。
泰昌三年把大本营迁到了这里,三年时间过去了。
“杀生三千?获马五千,得甲五千?好!好好好!”努尔哈赤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下,辉发部只会望风而降!从盘道往统门河口,畅通无阻!”
大明日新月异,努尔哈赤现在不敢动大明的念头。
既然如此,只能往东,往北,往南!
而这个通往锡霍特阿林山东面沿海的战略要道,就是最关键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