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203节

  大家面临着既要拍先皇马屁也要拍如今皇帝的两难。

  大明开国已经两百多年,已经这么多皇帝了,好庙号已经被用得差不多了。

  朱常洛是不在乎这些的,说了一句:“称祖恐怕不妥,置世庙、穆庙于何地?只是陪祀一事而已,称宗亦得陪祀,又有什么不妥?总要有先例的。”

  于是朱国祚开心了:“陛下圣明!”

  朱常洛古怪地看着他。

  看样子,配享太庙的饼确实很刺激人。

  朱国祚胜在年轻,而泰昌朝的功业才刚刚铺开。如今的这批老臣,大多做的还只是过渡工作。别看如今波澜不断,但功业还真谈不上。

  朱常洛现在觉得,他明知不妥而故意让礼部议出个称祖的方案来,就是先表一下称颂万历朝新政打下再开创功业根基的功劳,顺便向皇帝表一表忠心:您将来最差是个中宗,我会好好干的!

  反正最终能得个称宗也得陪祀的先例。

  朱国祚倒是自信,但朱常洛不看好他。

  有这个精力在这些方面疯狂做文章,只说明他的思维还是老派。

  于是又回到称宗的话,庙号哪个字为宜。

  神这个字……目前来说,前有宋神宗,在位时有熙宁变法。朱常洛听他们议论了一下,又说取义是从“文祖神宗”而来,在一些典籍里也代称帝尧,禅让嘛……

  朱常洛的概念里,神宗似乎暗含贬义。但目前听他们说,似乎也是太、高、世、中、仁、宣、孝、宪之外比较好的了。

  像是圣宗这种名号,前朝只有个辽圣宗,“无所不通”这样的含义大行先皇也不适合。“於穆清庙,肃雍显相”这样威严、礼仪宏大的肃宗字样,总缺郊祀、朝会的大行先皇不合适,汉肃宗、晋肃宗、唐肃宗有例在先,不符合现在想夸一夸大行先皇的宗旨。

  哲宗倒是也与新法有关……目前先例里就是宋哲宗,宋神宗之子。幼年即位时先是文彦博复出废了新法,但他亲政之后改元绍圣又追谥王安石为文,允其配享神宗庙廷重新开始新法。

  而哲字在谥法里的含义:知人曰哲;明知渊深曰哲;官人应实曰哲;明知周通曰哲;识微虑终曰哲;知能辨物曰哲。

  朱常洛被他们辩得晕晕乎乎的,又延伸到什么尧之四德四运,还与仁义礼智等含义牵连起来,说哲有智的含义。

  又说什么英是指夏商周三代之英,而哲是指什么尧、舜、成汤、周文王周武王代表的知人则哲、濬哲文明、经德秉哲、世有哲王,因此哲宗约等于英宗。

  朱常洛脑海之中浮现出了奉先殿里英宗朱祁镇的身影,看了看众人摆了摆手:“别争来争去了。既然熙宁变法是经了波折,绵延到宋哲宗时,父皇最终也有了明悟,那就定了哲字吧。父皇知太岳公是哲,知朕亦是哲。识微虑终,也合了父皇晚年。”

  现在,朱常洛倒更愿意强调一下宋哲宗自己想继承宋神宗遗志继续变法的含义,而宋哲宗也是英年早逝的。

  万历朝的前十年与朱翊钧本人又有多大关系呢?张居正掌权时他都没有亲政。

  朱翊钧真正为帝的时间,一开始倒是新法反扑。只不过朱常洛现在把自己继位后重新开始新政的“功劳”,也安在他知人“禅”任,识微虑终上。

  先皇最终发现,还是该变法的。

  只是不幸,晚了些。

  而之前柱国方倾,朝中有坏人,群情汹汹,先皇花了十几年也不好掌稳皇权罢了。

  他一生之功,就用这个知人之“哲”去总结吧。一开始没有去阻拦张居正分毫,最后临危立断直接禅位。一辈子能做出这两个正确决定就够了,中间的是是非非,都靠申时行他们接下来去解释,去讲故事。

  无非说清楚坏人是哪些,先皇迟迟不定国本到底是为什么。

  朱常洛不是很在意定什么庙号,只在意用这庙号去引导什么样的风向。

  总之,张居正是正确的。

  他泰昌帝的登场和今后的决断,也是正确的。

  哲宗择名臣,择圣主!

  ……

  有了谥号庙号,葬礼得以继续更顺利地举行。

  

  初终、小殓、大殓、成服、吊奠赙、择地告祭后土、发引、葬入陵、虞、卒哭、祔、小祥、大祥、禫……这有一个漫长过程。

  葬礼之后,才是实录编撰、神主牌位升附太庙等后续。

  而神主牌位升附太庙,一般是去世两周年之后才进行。

  但这则消息已经在往整个大明扩散。

  这个时候,奉命进京的诸王还在路上,欣喜不已的叶向高还没出发就要换上丧服和哀容,在外的京营三路大军也化身哀兵继续他们更显肃杀的旅程。

  在这样特殊的时间点,因楚藩案而掀起的惊涛骇浪也要让步,却也更方便浙江上下行事。

  借着举国服丧的时间里绝大部分人不敢轻举妄动触怒皇帝的大背景,他们全力为自己洗刷。

  那些被精准控制着抓入死牢的“谋反”诸族,仿佛是万历皇帝驾崩之后的人殉。

  始于新法,也终于新法。

  始建于万里十二年的哲宗陵寝历经六年才建成,在它建成将近十五年后,它才迎来它那个在阴间的主人。

  许多殉葬器物要放进去,在朱常洛眼中,这些“财富”自然是没必要长埋于地下的。

  但这些只是细节,何况总该留些什么,让后人发掘真正的历史。

  作为儿子,作为受到信任而被禅让提前继位的皇帝,他带着朱由检和另外三个弟弟亲自护送梓宫到陵寝所在。

  被他一同送入朱翊钧陵寝的,还有一个小彩蛋,就看后人会不会发现了。

  表面上,那是他对朱翊钧这个生身父亲最后的孝心,一份他抄写的经文。

  实际上,他在北面留了些特殊的一幅画,为难后世的考古工作者们。

  毕竟对于这个新的万历朝与泰昌朝之间巨大的变化,恐怕会成为千古难题。

  时间已经是三月初九,梓宫早已合上,现在墓门也合上。

  彻底长眠的朱翊钧身侧,左手边有他喜爱的酒壶,右手边是儿子为他抄的经文。

  若能摊开了,就能看见折页的一面是文字,另一面的画上,寰宇舆图里海上行着冒烟的巨轮,路上有列车高楼,天上有飞机和卫星,画面最中央最古怪:是身穿龙袍的皇帝在电脑前面。

  屏幕里还能分辨出字来:未完待续……

  这幅画的作者,竟还是李太后。

  因为朱常洛说,“要让父皇见到那一天。”

  李太后只认为这是孙子的坚韧意志,是孙子对儿子的承诺。

  反正她听过朱常洛讲的那“将来图景”。

  现在彩蛋埋了进去,今天来不及回宫,朱常洛则看着诸藩亲王和华阳郡王:“也是难得的机会,都去祭拜一下先祖吧。今夜就在列祖列宗陵前,先叙叙宗谊。”

  大伙只觉得阴嗖嗖的。

  而太祖的其他血脉,在这里却不好祭拜——太祖埋在南京嘛。

  于是他们都只能和皇帝一起呆在这哲宗陵寝定陵的祾恩殿里。

  对这些大明顶级宗亲来说,一起进京就够心惊胆颤了。

  坟前开会,更是恐怖如斯。

  一种一言不合可能会被丢进去殉葬的大恐惧。

第249章 天底下最特殊的宗族

  泰昌年间的第一次大明宗藩会议最终没有在祾恩殿里举行,在这里是有行宫的。

  除了几个山口处,这整片的天寿山皇陵区如今已有十任大明皇帝长眠于此。

  山上流下来的几条小河流汇集处的东面就是行宫所在,这里只是东北方向有嘉靖皇帝的永陵。

  隔了有一里地左右,不必当着先帝牌位的面,气氛确实好多了。

  要开的毕竟是一次积极的会嘛,要紧张也要团结。

  入陵之日,夜间吃食也简单朴素。

  “都是陵卫们耕种出来的粮食、瓜果。”朱常洛介绍了一下,“在京九陵卫,如今便以这里为根基。原在此处的工部厂,朕给了九陵卫。周围军屯,也交给了他们。”

  坐在他面前的藩王有:

  秦、晋、周、楚、鲁、蜀、代、肃、庆、岷、韩、沈、唐,这是太祖子嗣的血脉;

  赵王,这是朱棣留下的其他血脉;郑、蕲、襄、荆、淮,这是朱高炽留下的其他血脉。

  德、崇、吉,这是朱祁镇其余诸子;益、衡、荣,这是朱见深的其余诸子。

  然后便是潞王了。

  当此时刻,朱常洛要面对的亲王便是这二十六位。

  当然,行宫殿内还有两个特殊的郡王:从蜀藩分出来的华阳郡王朱奉鈗,还有太祖所封伊王一脉被除了亲王之后留下的万安郡王朱珂佳。

  这二十八亲王、两位郡王,就是大明宗室的核心代表了。

  听了皇帝的话,他们也打不准皇帝想表达什么,因此只赞着九陵卫种出来的瓜果鲜美。得他们用心,祖宗安宁。

  俭朴的素宴结束之后,才是正戏。

  朱常洛叹道:“已有九圣长眠于此。太祖在上,若再算上建文帝和景泰帝,大明已经到了第十三朝,开国已有二百三十余年。历代之中仅论国祚,大明也到了晚年。每念及此,朕便寝食难安。”

  诸王惊惧,还没举行正式袭封礼、但是作为楚藩准嗣王的武冈郡王朱华增顿时说道:“列圣有功,先帝数征震慑内外。陛下英明神武,大明国祚必定万年。陛下……”

  再怎么夸他就不知道了。

  但大家立刻纷纷开口,称颂祖宗的功劳,也称颂着朱常洛。

  “在这皇陵里,都是族中人。”朱常洛摇了摇头,“朕并非是因为父皇仙去而伤怀。御极三年有余,朕是有奋发之志。但你们都在地方,自然也把动静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远的不说,就说楚藩吧。一道弹章上来,引了多少风雨?朝臣动议改革宗禄,士绅借机煽风点火。”

  朱常洛看着朱华增,顿了一下又叹气:“朕派王之桢把你们每一家都走到,不就是担心事情越闹越大吗?大明看似国力强盛,内里实在已经百弊丛生,危如累卵。”

  在他旁边,侯拱辰回来了,王之桢也回来了。

  两人看着各位藩王、郡王的脸色,默不作声,犹如护卫一般站立左右。

  “在册宗亲已有八万余,宗禄岁支按例该有千万石。”朱常洛表情沉重地知道,“实支自然没有这么多。折的折,欠的欠,没有哪个藩不难。但朕当这个家,也难。这还只是如今,再过一代、两代呢?父皇即位时,在册宗亲不过三万余。”

  铺垫了这些,朱常洛看着他们:“总要想个法子的。有没有楚藩之事,朝臣也迟早会提出这个问题来。何况,各藩都已经难以为继,不是唯独楚藩之内已经难以调和。”

  “蜀王,潞王叔,朕御极之初就在想法子。这三年来,昌明号是怎么做的,你们拿了多少银子,已经分润了多少银子,和大家都说一说吧。”

  两人都知道会是往这个方向走,现在也只能先分别说了说自己的情况。

  最初入伙、次年增资、去年再有分润,等他们说完了,朱常洛则说着:“泰昌三年的分润,因为楚藩之事,如今暂时还没给。不过,去年的账目倒是已经理清了。王之桢,你叫王珣来。”

  “是。”

  对朱常洛而言,昌明号始终还是最好的切入点。

  已经有了一种模式在这里,而且有了数据,有了已经受益的“证人”,多少能打消许多人的疑虑:皇帝不是拿刀一顿砍他们的利益。

  宗藩不能一味苛待,这毕竟是讲究宗族亲谊的时代。

  宗藩也不必一味苛待,他们积累下来的资产、宗室之中的人力,都是可以用的。

  王珣进来后见了驾,又拜见了诸王,开始他这个环节的工作。

  已经驾轻就熟了,无非这次面对的是诸王而已。

  “……如今,已经做得最好的两块是粮行和北向边贸。遮洋行做了两年,但朝鲜那边如今还在休养生息,成效不算大。盐行已经打好了底子,也成了大内商,手上有不小份额的盐引,但陛下还没对盐政动刀。去岁以来,海贸上则先在想法子改建合用海船,找好一同出海行商的海贸宗族……”

  尽管如此,昌明号这么一个框架底下流动着的“营业额”和“物资规模”,已经让许多藩王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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