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200节

  张居正已经去了,他的著述,就是他的身后名得到一次拔高最好的机会。

  有了这些铺垫,这正月初一的长夜才好顺利地水乳交融、热火朝天。

  榻上新承欢的姑娘环着他的手臂,眼神有些迷蒙,鼻间还在平复着气息。

  朱常洛只是翘着嘴角,静静地看着她。

  “陛下……”张双梅眼神清澈了一些,然后染上羞意,避了开去。

  “一回生二回熟嘛。”

  “陛下!”她这回带上了些嗔怪。

  “朕觉着是易生养的,争取早些有身孕。”朱常洛的手在暖被下琢磨,“朕辛苦一些,常来。”

  皇帝能爱不释手,自然是对妃嫔最好的撩拨。

  听朱常洛这样说,张双梅今夜自然是身心俱悦的。

  而在慈宁宫里,朱翊钧今晚失眠了。

  大年初一的一大早,既然是要拜年,当然不能对他这个太上皇帝视而不见。

  实际上他如今颇受尊重,气氛也早就缓和,连住处都被重新安排到了离母后更近一些的地方。

  他受了张居正孙女的叩拜,听了她恭愿自己福寿绵长。

  后来的一整天,他总是时不时想起张居正。

  现在瘫了,什么也干不了了,最活跃的反倒是脑筋。

  旧事竟像是越想越清明。

  更鼓又响起,他的眼睛望着模模糊糊的窗棂,万籁俱寂。

  许久之后,他才眨了一下眼睛,眼角滑落一条泪痕。

  那又有什么好想的呢?毕竟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已经是泰昌四年,距离张居正去世、被清算,已经足足过去了二十年。

  但二十年后的今天,从白天到深夜,张居正的名字在整个京城不断被人提起。

  京城里,张允修作为妃子生父,被赐了宅邸,张家五兄弟都暂居于此。

  二十年后,京城又有了一座张府。

第245章 君臣们的是非恩怨

  第二天午前,在张允修的妻子从宫里出来后,提前就遣了人最快速度赶回家。

  然后张府宅门大开,洒扫的洒扫,挂鞭的挂鞭。

  张家五兄弟个个都赶紧再好好洗漱沐浴一遍,进而再迎到了正门之外。

  张允修的妻子从侧门就回了家,但宫中内臣们抬来的那个大箱子,自然要郑重地在家门外摆香案,大礼跪迎入宅。

  这样的动静自然让左邻右舍惊诧,不知皇帝又要给张家什么恩典。

  直到鞭炮齐鸣,张家五兄弟大礼叩拜屡次谢恩,站了起来热泪盈眶地打开那个大箱子,远处围观的人才看到是一册册书卷、一道道书札。

  “陛下好生叮嘱,着你们早日将《太岳公集》编整付梓。稿成之日,陛下亲为作序。”专门走这一趟的刘若愚神情很敬重,作揖后说道,“宫里或还有太岳公昔年进御册札,司礼监若再寻到,仍会送来。”

  “先父一生著述,臣等安能懈怠?惟天恩似海深,臣等粉身难填万一!”

  张嗣修被发配到广东,在那里呆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他与三弟张懋修一起尽力搜寻着父亲散佚的文章。但罪臣之后,想要把几乎成为禁忌人物的张居正的文集整理刊印出来,何等之难?

  现如今,皇帝亲自送来了一大部分只有紫禁城中才有的张居正手稿,更是明确表态了:天子也希望尽快看到张太岳的文集问世,并且愿意为这文集作序。

  张嗣修说完这些话,就和四个弟弟一起再次跪拜谢恩,泣不成声。

  张府门口的这些动静传开。

  茶楼里,说书人们又在说楚藩案始末:对新的客人,对昨天听完认为还得好好听听好好琢磨琢磨的老客人。

  申时行还留在京城里,等着春暖花开、运河解冻之后再启程回乡。

  他儿子申用懋回来向他讲述了一下张府门前发生的事,申时行眼神恍惚地沉默了许久。

  张居正是申时行“座主”。嘉靖四十一年申时行高中状元,张居正是考官。万历五年他升任吏部右侍郎,也是张居正的器重提携。在吏部,申时行事事秉承张居正的心意,因此张居正去世前,又举荐申时行以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本来只是居末,谁料张四维刚做首辅不久就回家丁忧,另外两个阁臣也相继去世,于是他又因此顺利地成为了首辅。

  可以说,申时行前半生的官途都与张居正密不可分。

  “……万历十一年,张四维一改当年做派……”申时行只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然后萧索地叹了一口气,“调和调和,调到最后,里外皆为和。”

  申用懋不好评价。

  他知道父亲现在是为万历十一年时没能扛住压力有些后悔了。

  但那个时候若非太上皇帝的心意被张四维琢磨准了,张居正的风评又怎么会忽然大反转?

  那个时候,新政余党都寄厚望于申时行。不论出于笼络朝堂势力的考虑,还是申时行本身就被作为张居正心腹在被攻击,申时行其实都有理由旗帜鲜明地维护张居正的名声与功绩。

  但他做得没有那么坚决。

  “你还记得高启愚案吗?”申时行忽然问。

  “记得。那时儿子刚改兵部车驾司主事。”

  申用懋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他从刑部主事改到兵部,申时行也在那个时间点刚刚成为首辅,原本是可以制止对张居正的进一步攻击的。

  但言官丁此吕上疏揭发礼部侍郎高启愚主持南直隶乡试时,出题《舜亦以命禹》,是劝进张居正当皇帝。

  太上皇帝将他的奏疏批示申时行处理,申时行回复:“此吕以暧昧险人大辟,恐谗言接踵至,非清明之朝所宜有。”

  申时行不赞同这种做法,当时的吏部尚书杨巍秉承申时行的心意建议将丁此吕贬谪,太上皇帝也采纳了。

  随后一众言官纷纷上疏弹劾杨巍阿申时行意,蔽塞言路。太上皇帝又觉得他们讲得有道理,诏令罢免高启愚,丁此吕留任。

  申时行见状,就和杨巍一同上疏辞官。其他阁臣也一同请辞,太上皇帝又维持原来的判决,贬丁此吕出京。

  “异论相搅,呵。”申时行只是苦涩地笑了笑,“此后事事难成,我又岂有天大本事?”

  “……父亲,慎言。”

  申用懋知道他爹这是感慨太上皇帝不断更改决定,目的无非是既让阁臣压着言官,又让言官钳制阁臣罢了。

  但后来局面难以收拾,阁臣深恐会被抛弃背锅,太上皇帝呢?开始幽居怠政了。

  申时行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为父过不久就要回乡了,这是多给你上几课。你此前都在兵部任职,可知设了枢密院后,为何先调你为鸿胪寺卿?”

  申用懋说道:“父亲既为太常大学士,儿子自不好再于枢密院任职。否则父子二人分任文武两院,非议不少。”

  “不。若是去年初我便速速主持分设了诸学科,你有什么不能继续留在枢密院的?”申时行自嘲了一下,“就是顾忌太多,性格使然啊。如今,你得我言传身教,也事事求慎。殊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你又没有为父那么多挂碍。”

  申用懋确实是谨慎低调的,要不然也不至于去年才从郎中改任鸿胪寺卿。品级提升了,但明升暗降,哪里有那么多实权?

  看着儿子,申时行叹道:“你大哥早夭,弟弟只是举人出身,申家往后要靠你做这顶梁柱了。离京前,为父奏请将你改任枢密院。你一贯踏实,在兵部任职就勤于边务。申家此后专于兵家,也算为父这个首任太常大学士对儒学纳百家的一个交待吧。”

  “父亲!”申用懋心里有些震动。

  申时行只萧索说道:“陛下有什么心意,不惮于明示天下。仅此一点,为人臣者能轻松多少啊。”

  说罢从书房的架阁底下拿出了一个箱子来,抚摸了一下箱面。

  申用懋看了看,并没有沾上多少灰。

  申时行用怀念的目光看了看这箱子,随后说道:“你将这箱子送去张府吧,都是多年来书信。太岳公神主面前,替为父祭拜一番吧。”

  申用懋这才知道父亲早有准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整理过张太岳与他往来的信札,也许还看过许多回。

  可这个箱子既然一尘不染,却又藏于书房架阁不起眼的底下,还收之箱匣内。

  

  恰似申时行谨慎又拧巴的一生。

  这样的事情不只发生在申家。

  张府门口的事情传开之后,这天的在京老臣,不知道有多少把还留着的一些张居正信札找了出来。

  有些人看了看,想起很多往事。

  有些人像申时行一样,选择了派人送去张府。

  皇帝心意明白,臣子是惯于揣摩的。

  “父亲,您以为陛下还有什么用意?”

  王衡还一直在翰林院赞画馆任职,现在也向王锡爵请教着。

  “自然不是只为了恢复太岳公的名誉。”王锡爵理所当然地说道,“于吏治、财计、军国事乃至于学问,太岳公一生所遗功绩著述,难道不应该好生研习?”

  王衡愣了一下,问道:“父亲是说,陛下想让满朝文武学太岳公?”

  “不当学吗?自世宗西内静摄,君荒于上,臣纵於下,将嬉于边,士嚣于庠。大明瓦解土崩之祸,将隐中于晏安无事之日。非有雷霆之力,何足以集上下涣散之孰?非有整齐严厉之法,何足以其积久疲顽之习?”

  他也回忆着当年,说着臧否世庙皇帝的话,语气之中感叹不已。

  “江陵知其然也,慨然出其身以任之。奋乾刚,行独断,宫府内外,一听于己。赏罚予夺,悉决于心。不以逼上为嫌,不以死权为讳,推其意岂不以为大丈夫?至于众谤于生前,奇祸发于身后,则已于任事之初,逆睹而熟计之矣。所患者,吾志不行,事功不立耳!”

  王锡爵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如今,我也不过是再拾牙慧罢了。陛下添官加俸又厉行优免,不吝实设诸相,难道不是鼓励天下文武都志以天下为己任,锐意用事而副此志?”

  “……可太岳公毕竟权倾朝野……”

  “太岳公从来未有不忠!”王锡爵断然说道,“陛下彰太岳公之志,便是告诉天下人,陛下也是志以天下为己任。只要忠君用事,便无需忧虑陛下疑忌。要不然,何必设诸相?大丈夫,谁无保爵位、顾妻子、邀名誉之心,陛下从不讳言之!”

  两个位极人臣的“宰相”都在教着儿子,教他们理解皇帝的心意,教他们怎么走以后的路。

  哪怕太上皇帝仍在,皇帝依旧用先纳了张居正孙女为妃、再请太上皇帝恩赦张居正诸“过”、最后不断降下殊恩的方式恢复着张居正的名誉,提高着他的影响力。

  这自然是在告诉天下人,张居正是他极为欣赏敬重的臣子。

  这件事本就已经很让人震撼了,但随后的正月初九,成国公朱鼎臣、宁远侯李成梁、武定侯郭大诚,文臣里的申时行、王锡爵、田乐、朱赓、沈鲤、李戴、陈蕖、温纯、杨一魁、朱国祚和张嗣修、张懋修两兄弟忽然被召入了宫中,还将有更加令天下人震动的消息传出。

  他们入宫之后,径直被请着快速往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中,太监宫女们的神情十分紧张、悲痛。

  他们隐隐听到了不少女眷的哭声。

  田义和陈矩也紧张但肃然、沉痛地等在门口,开口就道:“太上皇帝病重,数日来每况愈下。今日卯时醒转后,精神忽然好了,又能开口。施针用了参汤,许是……”

  众人不由得心里一震。

第246章 太上皇驾崩

  众所周知,如今皇帝是在太上皇帝忽然接连中风之后,受禅御极的。

  那天夜里见过皇帝的人里,定国公徐文璧已然离世,英国公张维贤离京去犒军了,赵志皋和沈一贯都已离朝,萧大亨已任南京。

  但还是有不少人再次被召来了。

  田义和陈矩言中之意,众人都明了。

  这恐怕是真正要托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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