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说得,我们说不得?
但他们不知道,如今行会让说书人讲的,都是詹事府司刊局交给他们的话本。
那都是有统一导向的!
就听这大年初一时节,京城说书人们开始齐刷刷地讲楚藩案始末,端的是来龙去脉十分清楚。
多年旧怨如何结成,一朝风起何以云涌,雷霆手腕谁人落网,如今审出哪些内情,详尽不已。
“……那见罗先生和诸城丁惟宁如今已押在刑部大牢听审,武昌知府的囚车应该也过了黄河。这惊天大案,是哪些人想搞得天下大乱,终究还是要见分晓的。欲知后事如何?”说书人一敲醒目,“请听下回分解!”
举子们呆呆地看着说书人拱手讨赏道谢,这才发觉天已经快黑了。
不知不觉,这次竟然连听了近两个时辰。
说书人有能耐把时事说成话本,还是连续剧,这叫他们大为震撼。
有人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朝报,喃喃说道:“京城说书人真是深不可测……兴许好多事情,他们知道得比官衙都多……”
“特例吧……”有人清醒一些,“毕竟是谋反大案,天下人心不安……”
“以说书人之口宣圣意……”有人看得更深入一些,幽幽说道,“这茶楼,倒是该常来了……”
说不准,会从说书人的嘴里押中题目呢?
夜幕降临,紫禁城里的朱常洛听陈矩说话。
“这么说,倒是议论张江陵和楚藩案话本的人多,诸王入京和叶向高升任太常大学士之事反倒说得少?”
“是。”陈矩点了点头,“卫辉到广州陆路官道大建,更是不起眼。”
朱常洛感叹了一声:“真不知道这些人是认为藩王们能掀起乱子还是不能掀起乱子。”
陈矩理所当然地说道:“既然京营三路大军都派出去了,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何况只是煽风点火一番,已经定了谋反大罪,朝野还是怕的。”
朱常洛看着他:“你素来重规矩,你以为定为谋反大罪,是不是过了?”
陈矩犹豫了一下,随后回答:“虽然应当是论迹不论心,但陛下既然要诛的就是这心,奴婢以为不为过。”
“万化,六十五了啊。”朱常洛轻叹了一口气,“分些担子,让王安他们能挑一些。朕还想你少耗费些心神,多陪朕几年。嘴上说不为过,这大半年以来,属你最劳心劳力,瞧着又老了许多。”
听上去是要他放权,但陈矩也听得出来,皇帝是真的关心他的身体。
他声音喑哑:“京营少了那么多人,奴婢得把勇卫营管好。东厂这边,奴婢过完年让王安多花心思。”
朱常洛站了起来:“朕这几年是真不想多事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希望泰昌四年不再有人惹是生非,去荣妃那里吧,你陪朕走走。马堂、孙隆那几个人,这几年德行如何,朕信你的判断。”
随着田义、陈矩都越来越老迈,内臣这边要有中坚一代了。
这三年多以来,朱常洛做的很多事都是压缩着内臣权力的。如果不是田义、陈矩、成敬他们出力,其实没有那么容易。
现在,年纪稍微年轻一些的成敬却是调不回来的。
没有他在那里,朱常洛对于魏国公徐弘基练孝陵卫不放心,对江南的动向也没底。
那么田义、陈矩之后呢?王安是陪朱常洛最久的,但真正有机会锻炼能力、积累威望也只是这三年多,他之前在宫里的威望、人脉甚至比不上马堂这些之前外派的太监。
刘若愚就更不用说了,年龄就太小,入宫才三年多。
两个人一路走着,陈矩说着当初那一批召回来的矿监税使这两年的表现。
他们是“奉旨搜刮”的,但搜刮的大部分都进了自家腰包,这当然是大罪,也为朱常洛贡献了一大笔“启动资金”。
破财消灾,机会还是要给的。于是这三年分配在各个地方,也都是最重规矩的陈矩在盯着他们。
没过多久,朱常洛就走到了一个宫院的门口。
他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字,然后问道:“荣妃安置在翊坤宫,淑妃丽妃宫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淑妃临盆在即,管束向来甚严。丽妃里倒是有话,听说也只是丽妃感慨了一句‘那可是张相公的孙女’。”
朱常洛嘴角露出微笑。
是啊,张相公的孙女。
就算斯人已逝,可他的名号仍旧是如雷贯耳。
大明上下,乃至于数百年后,谁人不知?
第244章 他的名字
范思容本就是很通透的人,现在又有孕在身。
刘依则比较单纯活泼,朱常洛也担心她因为许久了还没能受孕,因此对于新封的妃子却安排到了象征意义极浓的翊坤宫而有怨言。
其实哪里有其他复杂的原因?无非翊坤宫“不吉”。
之前这里可是赐死了太上皇帝最宠幸的郑贵妃。
此前东西十二宫,每一宫都已经有了至少嫔以上的主人,唯独翊坤宫里仍然只安置了一些婕妤以下的贵人。
现在它有了主人,而且皇帝很快就到了这里来,在正月初一的夜里。
看皇帝进去了,陈矩挥了挥手,小太监弯了腰之后就沉默地去了其他宫院。
不久之后,其他宫院门口的两盏红灯笼就会摘下来。
这是每天晚上都会发生的事:门悬双红灯,盼君亲采撷。
而皇帝若到了哪个院里,又或者召了哪里的贵人去侍寝了,那么大家就都把灯笼摘下来,今夜安心歇息便是,别再苦等了。
翊坤宫当然是提前得到通知了的,皇帝一到,酒菜也都摆了上来。
正殿的明间里红烛摇曳,喜气洋洋。
而张居正的这个孙女盛装站在那,神色却很恬静。
“臣妾跪迎陛下,陛下新春大吉,万事如意。”
“起来吧,坐。”朱常洛看着她缓缓坐下来,先夹了一筷到她面前碗里,“今天早上去向太皇太后、皇太后们和皇后拜过年了?”
“是。”她先弯了弯腰,“谢陛下……臣妾还不熟悉宫规,怕有错漏,可是哪里做得不妥?”
“没什么不妥。”朱常洛笑了笑,指了指她的碗,“边吃边聊。朕入夜前也去了一趟,皇祖母夸了你知书达礼。”
她细细地咀嚼饭菜,动作幅度很小。
可能是随父亲流亡多年,过得并不容易。
“昨日赐宴,朕和你父亲还有伯父、叔父都好好聊了聊。”朱常洛吃了两口之后放下筷子,端起了小酒杯看着她,“你祖父是个好帝师,也是个好父亲,好臣子。张家六子,除了你大伯不幸罹难,朕未得一见,其余五子都各有才干,品性忠洁。你父亲给你取名双梅,这是自小盼你不畏霜雪,倍有傲骨了。”
“陛下隆恩,臣妾……”
“也因为当年旧事,让你自小没过几天好日子,张家遭了大难。”朱常洛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来得晚了一些,只好将来补偿。朕对你还了解得少,你和朕也生疏。都说缘分天定,不巧朕就是大明的天。朕把你定给了自己,绝不只是为了用心于朝野。论才识,你应当是后宫之冠。朕让你入居翊坤宫,可不是冷待,而是颇有期许。”
张双梅不适应这么直接的皇帝,现在她其实想的并不多。
其实即便只是作为工具,能让祖父恢复名誉,能让一家都不再是罪臣之后,她也愿意。
可皇帝竟直接说着她是什么后宫才识之冠,张双梅不明白他凭什么这么论断。
面前年轻的皇帝毕竟是笑容满面、眼神温暖的,开口说道:“交杯酒还是要喝一下的,不用那么拘束。夜还长,朕听你把你从小到大的故事都讲完。”
提到了交杯,情绪就变了,不只是忐忑的“君臣”,而是迫在眉睫要变为“夫妻”,两个人也只是纯粹的男女。
张双梅的脸颊微热,抿着嘴听皇帝的吩咐。
张允修是张居正的第五个儿子,张居正去世后张家被清算时,张允修才十八岁,只有一个恩荫的尚宝司丞官职在身,而且是寄禄的。
随后被革了官职,长兄自尽,他也逃难到了江南一带。
但他的岳父其实也不简单,是张居正的同乡、同科进士李幼滋的弟弟李幼淑。
张居正和李幼滋既是天然的政治盟友,更是姻亲。李幼滋的女儿自小就许给了张居正的幼子,他弟弟的女儿同样也是很早就许配给了张允修。
兄长是一路做到了工部尚书的人,李幼淑也以举人功名做了知县、刑部郎中和一府知府。
文化人总是社会上的顶流,何况显宦之家?
所以朱常洛虽然嘴上说着她自小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张双梅却真的不像是苦大的,相貌也是中上。
这也看得出来张居正搞教育确实有一手:儿子们虽然曾因为频频金榜题名而饱受非议,但确实个个都有真才实学。
以朱常洛对张居正的熟悉,也知道他这个哪怕是恩荫的第五个儿子,明末时面对杀人狂张献忠也留下了一首很有名的《绝命诗》:
八十空嗟发已皤,岂知衰骨碎干戈。纯忠事业承先远,捧日肝肠启后多。
今夕敢言能报国,他年漫惜未抡科。愿将心化铮铮铁,万死丛中气不磨!
所以哪怕是逃离了荆州,流落异乡的张允修总还有岳家的接济,这么多年也能凭自己的才学在江南大户人家坐馆做西席先生,有特殊的地位和收入。
若不是张允修特殊的身份,他这个女儿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年龄还未婚配。
现在喝过了交杯酒,她的脸被酒意染得更红了一些。
朱常洛开启了话题:“听说你父亲启蒙的学生里,还有去年考入太学、今年中了南直隶乡试的。昨天问了问,酒喝多了,才说你祖父在他十五岁时就让他恩荫尚宝司丞,绝了他的科举之路,不然一定也要考个进士出身。自己既然不成了,就盼着子女,对你是最用心教。若是男儿身,你就改双为重,改梅为竹,是张家重字辈身负重望的人了……”
张双梅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于是也说了说这么多年父亲是怎么为她启蒙,在她少女时还让她着男装在坐馆的族学里扮做书童帮忙启蒙那些幼童。
后来说着说着,又见皇帝唤来了司礼监的大珰陈矩,还带来了一个大箱子。
“他和你祖父也是相熟的。”
朱常洛指了指陈矩,然后从打开的大箱子里先拿了几册书来,“御极之后,朕听万化讲过你祖父。《帝鉴图说》、《通鉴直解》,朕都看了,这几本也是有朕批注的,你祖父也算朕小半个师傅了。”
张双梅怔怔地看着他翻开的书页上的朱批。
“听说你伯父们还在收集整理太岳公的诗文著述,昔年有一些都是进献御前的,像《漠训类编》、《大宝箴注》、《贞观政要解》这些,恐怕张家也没有存稿。朕已经让人都找了出来,还有一些密揭、书札、杂录,都放你宫里。等明日你母亲她们入宫来,就带回去吧,尽早把太岳公集编整出来。”
朱常洛又指了指箱子里剩下的那些,张双梅双目湿润,跪下来给朱常洛好生磕了几个头。
“陛下隆恩,臣妾代父亲、伯父们和叔父先行叩谢。祖父在天之灵得见陛下如此用心,当真是……”
她哽咽了起来,陈矩看了看皇帝,轻声告退出去。
明明可以昨天直接交给张家兄弟的,却要让荣妃先看一看,由她再转交出去。
皇帝还是想得张氏之心的。
在陈矩看来,这也是思虑周详。
不论如何,张家蒙难,有太上皇帝的一份“功劳”。
虽然皇帝如今又施了大恩,但入宫的这位自然不要心里藏着怨念更好。
翊坤宫内,朱常洛和张双梅的“感情”又近一步,她总算能放开一些,讲着她这么多年的经历。
而朱常洛是什么样的“情商”?
前半生经历的,如今在后宫面对那么多妃嫔练就的。
破冰要有针对性,张双梅这个寄托着张允修科举遗憾的女儿,从小到大在父亲嘴里听到的祖父是个无比伟岸的身影。
而纵观他的地位和功绩,在历朝历代的臣子当中也确实都能排得上号。
张嗣修、张懋修等人,这些年也确实都在收集着张居正的著述,希望能够整编为集。
皇帝能给张家的,实在有太多外界难以寻觅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