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87节

  总不能查出个宗藩也惶恐不已。

  虽然宗藩惹不出什么大乱子了,但那要看什么时候,要看地方上的“民心”如何。

  到了养心殿,朱常洛先说:“再等等枢密使。”

  

  他们两人心头一凛,看了看已经在这里了的宗人令侯拱辰。

  这位驸马去年刚刚生下一个儿子,京城里都知道,他和另一位驸马都是蒙了恩典才能纳妾的。皇帝让他们有了光明正大的子嗣,这是非同一般的恩典。

  又过了近三刻钟,田乐才匆匆赶回。

  他到时,朱常洛正在听申时行讲楚藩的一些过去。

  “田枢密去督办武举会试了,还不知道情况。”朱常洛先让刘若愚给他看那道题本,口中说道,“卿等虽说让朕来圣裁,但此事需要谨慎,还是要听听卿等的想法。”

  田乐匆匆看完,脸色也凝重。

  申时行看着朱国祚,示意他这个礼部尚书是责无旁贷的。

  “……臣以为,查是应该查的。但楚王袭爵已经二十余年,偏偏此时有旁支劾奏,恐怕有些别的原因。”朱国祚慎重地说道,“按理来说,有楚藩旁支上了题本,湖广上下应该还是知道的。他们的题本奏本,应当已经在路上。”

  “你的意思是,等等看看?”

  “是。不论如何,朝廷不可鲁莽行事。既有名有姓,陛下不妨先问一问楚王,允其自辩,总不能让诸藩以为陛下盼着此等由头要动一动宗藩……”

  朱常洛凝眉思索。

  朱国祚的这个建议当然是稳重的,只不过他不知道楚藩还是最早一批参与到昌明号的。

  现在他想了想之后就问申时行:“申太常以为,有没有去年厉行优免、地方存留大增,楚藩旁支盼着足额本色俸粮的原因?”

  申时行直接被问,那就要回答。

  “臣以为,应当是有的。陛下虽有明旨,宗藩俸粮仍循旧例,但有一个不再拖欠的恩典。”申时行顿了顿之后说道,“怕就怕,楚王拿了俸粮,实则仍如往年一般寻由头拖欠。旁支宗人翘首以盼,本支宗主却不能公允,恐怕这才是有人愤而劾奏的缘由。”

  然后他又看着朱国祚:“臣倒以为,不可先让楚王上本自辩。若楚王知道此事,恐怕责问那旁支宗人。一个不好,闹出更大争端来。”

  朱常洛也知道,大概还不只是厉行优免之后不再拖欠、足额给楚藩的俸粮利益,大概还包括楚藩在昌明号里的分润利益。

  而围绕昌明号,粮行在湖广收粮、盐行在湖广卖盐……这些利益,楚藩作为“股东”之一,楚王当然是自己吞了下来的。

  他微微点了点头:“刚才说到,楚藩现在本支旁支已有近万人。若是楚王一贯处事不公允,楚藩之内可谓群情鼎沸。让他知道了王位有忧,一怒之下大查宗人,只怕手段不止于责问。”

  朱国祚微微尴尬,毕竟是他考虑不周。

  这可不是告寻常状,这是要直接把他从楚王的位置上赶下去,还少不了要大查楚藩当年事。如果事情是真的,得问罪多少人?

  消息一让楚王和利益相关的人知道,怎么可能只是责问?

  如今既然已经把状告到皇帝面前了,就说明楚藩内的矛盾已经到了顶点。楚王稍有激烈手段,后果如何难以想象。

  他看了看田乐,怪不得皇帝要喊枢密使来。

  朱国祚还是升得太快了,所幸很聪明,立刻想通了关键。

  申时行又担心地说道:“坏就坏在,宪宗年间有过一例。其时韩王府汉阴王薨逝前也是用外姓子诈称己出,事情最终败露,封国消除。楚藩……陛下,臣斗胆请问,若楚王果真是外姓子,陛下意欲如何处置楚藩?消除与否?”

  田乐也凝视着皇帝。

  进来之后,他还没说过话。

  但申时行想问的,也是他想问的。

  先不考虑细节,只看方向。

  楚藩旁支族人是不可能不考虑风险的,这种事有例在先,如果皇帝一怒之下干脆除了楚藩,他们是一损俱损。

  因此拼着这种风险也要劾奏楚王,确有其事的可能性很大。

  而站在地方官府的立场,也有借此事推动除国的动力——毕竟地方上从此就少了巨大的楚藩负担。

  对皇帝而言,则是在一念之间了:考虑其他宗藩的反应,想不想借题发挥、降低整个朝廷的宗藩负担、进一步改善财计。

  “陛下。”田乐开了口,“楚藩尚有郡王八人。除国,则如今尚存之太祖旁支人人自危。不除国,八位郡王中按礼该是楚端王所遗保武冈郡王在本支,只是……”

  他只是先点出后续的发展:除国是很多太祖遗留下来的宗藩震动,不除国则是楚藩内要争这个位置了。

  由于这么多年的各种问题,如今本支血脉得一直追溯到正德年间袭爵、嘉靖早年就去世的楚端王了。其他各位郡王认不认,也不好说。

  朱常洛严肃地说道:“国不必除,但案子要彻查。侯宗令,你当训诫诸藩,让他们不可苛待旁支,再明告他们不论楚藩实情如何,楚藩不除。这宗旨定下来,召鉴察院、施政院吧,该遣三司前去明查!无论如何,若真是外姓,岂可窃据王位?”

  长夜漫漫,手机敲出一章。

第230章 都是利益

  在朱常洛的记忆里,大明的藩王之中印象最深刻的自然就是他那个潞王叔叔、福王弟弟和这个末代楚王。

  都是经常被用来举例证明大明的宗藩之害、宗藩之废的。

  前两个都是因为封王时给的待遇之优厚,后两个还都有明末时的“高光表现”:福禄宴和交椅佐军。

  如今,他那福王弟弟已经被关到凤阳高墙里的,大概也摆脱了将来被闯王烹为“福禄宴”这样野史里记载的故事。

  这个事大概是杜撰的故事。但张献忠进攻武昌时,湖广大员请求朱华奎捐资助饷。朱华奎指着明太祖赐下来的裹金交椅说“此可佐军,他无有!”这个事情倒是真的。

  随后武昌城破,楚王府被“尽取宫中金银各百万,辇载数百车不尽”,让张献忠讥笑“有如此赀财而不设守,朱胡子真庸儿!”

  朱华奎的格局可见一斑。

  要派出三法司去查这个案子的消息当然不用瞒,因为劾奏楚王的题本是公开的。

  此刻说不定已经有去往武昌府向朱华奎报信的人了,因此三法司前往查案的人虽然还没定,但旨意要先发过去。

  至少让楚藩都知道,皇帝已经在重视这件事,至少让朱华奎忌惮一些,不至于凭本支宗主身份先迫害其他人。

  当此时,武昌府城,北面武胜门内的贡院正在举办今科湖广乡试。

  因为太学之设,今年乡试之后紧跟着还有大学苑的考选。

  如今因为大学苑学成之后就赐同进士出身,因此这大学苑考选实则已经成了“小会试”。

  反正进了大学苑,仍旧能去参加会试,那何必不考?考进去了之后,保底就是名列会试第三甲的前程。

  因此今科乡试似乎成了先取出正副榜、然后正副榜举子还可以有资格参加大学苑考选。

  这可能是最好考的一年,因为今年有恩科会试,基本上中举多年的举子们绝大部分已经提前启程进京了:今年恩科会试,明年会试正年。短短半年时间里,他们有两次博得金榜题名的机会。

  武昌府城之内热闹非凡,入夜之后,江夏知县公鼐的府上还有贵客来。

  公鼐对他十分敬重,但神情却很为难。

  “县尊与应督学莫非说不上话?”客人神情里露出不满,“今科本就多允了些乡试取额,还有太学各苑考选。塞几个人进去罢了,榜上有名者既然多,皆大欢喜之余哪有那么大的干系?”

  说话这么直白,既因为他国戚之家的身份,也因为他对公鼐的重要性。

  这个贵客,正是上一代楚王的王妃王氏的哥哥王如言。王妃之家,也是太祖钦定的国戚之家。

  公鼐在江夏这个省城、府城双重附墎的知县做县令,当地势力最大的一族自然就是楚藩。

  正如王如言此刻直言不讳的:历年以来,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一级一级的宗室里,妃、婿之家通过代代姻亲及楚藩的背景,既掌握了至少江夏县大量的土地,还有许多额外的机会,比如通过县学、府学和院试、乡试等诸多手段操作功名出身。

  所以对公鼐而言,要命的是去年厉行优免不知道得了楚藩多大的帮助才能交出一份答卷。

  现在他们来要求“投桃报李”了。

  “王太公,我区区新官,和应督学又如何说得上话?应督学去年才调任湖广提学副使……”

  “蒙阴公家五代五进士,仙居应氏三代六进士。县尊是不肯帮,还是不愿帮?”王如言并不客气。

  公鼐心里烦闷。

  他尊称一声王太公,是因为王如言在楚藩之内的地位。

  虽然如今楚王不是前代王妃所出,但仍要尊前代王妃为母。大概因为是名义上的“舅舅”,楚王对王如言十分尊敬。

  这种尊敬是做不得假的,不仅态度上如此,王府里的很多事都是王如言在出面打理。

  就好比眼下。

  王如言无非是说:你们两家都是代代有人在朝为官,想攀关系还攀不上?哪怕如今的提学副使应朝卿才来一年多,但你当真不能请托一二?

  “王太公,我小小知县。这事,府尊、臬台……”

  公鼐心里当真是万马奔腾,找武昌知府徐应簧不行吗?找按察使李焘不行吗?非要找他一个小小的附墎知县?

  王如言见他想推脱,沉下了脸:“县尊不认这人情,那就作罢!只是过几个月征收今年赋税时,县尊莫要哭难!”

  说罢就扬长而去,公鼐气得不行。

  泰昌元年刚刚到武昌县来,那时还好,结交名流、积攒名望,一切按部就班。

  去年厉行优免,那就要开始得罪人了。连衍圣公都不敢造次,地方上看似应该低头遵奉,可哪那么容易?到了他治下的江夏县地头,还是要得到楚王的支持。

  真闹出什么事来,楚藩的罪过还轮不到他公鼐来过问,但他把差使办砸了的罪过却免不了。

  “家学渊源”的公鼐选择了个当地大族商议好一个分寸,帮他们从别处获得补偿——比如说,对问题源远流长的武昌府税课司归属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洪武年间,太祖把武昌府税课司赐给蜀王。此后五代楚王在位的过程里,当地官员虽然也尝试掌控税课司,但主要还是楚王府在控制着武昌府税课司的收入。

  嘉靖初年,楚王甚至还奏请把这个事情正式化,让朝廷把武昌府税课司的印章改为楚王所有。虽然礼部当时以“无某王税课司印,此关系体统”为由驳回了,但是这些争端是一直绵延至今的,楚王府也在事实上掌握着武昌府税课司的许多职权。

  别的不说,光是武昌府城之内,通衢绸帛店“俱系宗室”所有。这话可能有夸大,但楚王府占武昌府城商业的大半份额是真实的。

  现在王如言撂下了狠话,公鼐在房中气得直打转。

  到了明年,就是他到任三年应该“受考”的年份了。赋税问题,当然是地方官考察的一个重要维度。公鼐自知因为武昌府税课司和楚藩的问题,自己在赋税方面的成绩相比大明其他县州来说,肯定是下等的。

  但也不能太难看啊!

  他气愤又忧虑地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他雇的钱粮刑名师爷就贼兮兮地跑到了他面前。

  “堂尊,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公鼐本就心情不好,闻言心中又一沉。

  师爷的表情确实是沉重的,开口说道:“有楚藩宗人劾奏……”

  师爷们有属于他们的情报网络,旨意既然到了湖广,虽然暂时还没有到江夏知县这个层级,但公鼐的师爷已经知道了。

  闻听楚藩里有人状告楚王实则是王如言的儿子,陛下已经下旨要由三法司来明查此事,公鼐不由得惊了。

  “……可有实据?”

  “……既敢指名道姓,恐怕八九不离十。”师爷说道,“堂尊莫非忘了?那状告楚王的辅国中尉朱华趆,其妻正是王如言之女。还是因为他办事得力,这才娶了王如言的女儿。如今他状告楚王是岳丈私生子……”

  公鼐呆了呆,对之前那个在“厉行商税”之时就来与自己打过交道的朱华趆有了印象。

  细细品了品之后,他喃喃说道:“这是……有分赃不均之事?”

  要不然,想不通。

  “武昌府内怕是有泼天动荡了,堂尊要早做准备!”师爷要提醒的只是这个。

  不论怎么看,这都有点像是楚藩的内部斗争。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朱华趆背后不可能没有人。

  他毕竟只是个小小的辅国中尉,旁支中的旁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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