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82节

  大家虽然觉得在理,但是吕坤和方学渐心里又隐隐有一些失望。

  毕竟感觉落于下乘了。

  随后朱常洛说的话又让他们一愣。

  “由朕观之,从古至今,不拘源流,学问大家们思索的无非是三类问题:这世界是什么,繁衍于这世界的人又是什么,人活于世又该怎么做。”

  朱常洛随便举了些例子,道家有回答,佛学也有回答,儒学自然更有回答。

  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嘛。

  “朕也知道,卿等都在求索一个能回答所有问题的答案。但有没有可能,先分成两个问题来思索?一个侧重于去探索、思索这世界,一个侧重于去思索人在这个世界的言行举止与追求。古往今来,有圣贤,有哲人。卿等总说圣贤难再有,但即便先侧重一脉,若有所得也可称哲吧?”

  朱常洛观察了一下,对于所谓称哲这样的身后名诱惑,大家好像反应不是很大。

  但他不管了,继续说着:“就算朕这是取巧,就算侧重一脉只是小道,但朕秉承太常寺应当于国有用的宗旨,也想让卿等试一试走这条路。儒学大道仍为主干,但朕以为至少要有自然哲学和人文哲学这两支。如此一来,譬如农学、水利、天文、历法、地理、音韵……都可归于自然哲学,而这经义、史学、诗文、书画……那都是人文哲学下的小道……”

  到这里就算是图穷匕见了,朱常洛希望太常寺和礼部一起做的,是首先从官方层面系统地梳理一下大明的学科体系。

  不像以前,只是模模糊糊的所谓学问。

  有了明确的学科体系,至少能承认走在每一个方向上的人都有价值,也是在求索学问大道的路上,不至于被完全视为旁门左道、上不得台面。

  申时行等人现在总算明白百家苑是要做什么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皇帝提出这些想法确实经过了很深的思考,确实秉承着实用的宗旨。

  对于儒学呢?实际上是重新包装。

  “囊括一切学问。”朱常洛总结着,“卿等都是大儒,自不必亲去专研其中小道。但若是各学科之中有些翘楚偶有所获,不能说完全不会成为学问大道的启发。朕以为,这样做是有助于儒学再一次发扬光大的。衍圣公,申太常,朱宗伯,你们以为如何?”

  

  孔尚贤只是半吊子,他能以为如何?

  点头机器罢了。

  去年就开始厉行优免,虽然皇帝没有盯着孔家,孔家多交了一些赋税之后也没有去深入追查,但只差把实用两个字写在脑门上的皇帝是隐隐露出獠牙和觊觎的口舌的。

  只要儒门地位不变,孔尚贤疯了心才会跳出来。

  朱国祚则率先点头:“今日听得陛下分解,豁然开朗。如此一来,礼部管着天下僧道,其实也合乎学问大道。”

  他是皇帝亲自拔擢、前途无量的人,而且迅速从礼部职责上找到了好理由。

  连如今生命力依旧旺盛的道门、佛门学问都被拢括到了这个体系下,对儒门来说有什么坏处?

  反倒是天下僧道听闻之后会心中不安。

  申时行本以为皇帝设太常寺、说出了尊崇文教是因为文教有用这样的话之后,在太常寺要强调的只是学以致用。

  现在皇帝却拿出了更具体的方向,这让申时行依旧思索着其中的变化。

  眼看皇帝望了过来,申时行开口回答:“臣虽忝任太常,但于学问上远逊于诸位学士。陛下,若是这样做,将来是不是还会再效古法,分科取士?”

  “能不能到那一步,当然还是看诸多学科里有没有杰出干臣。至少,百家苑是个尝试。在百家苑有成之前,科举又何必去动它?”

  朱常洛的答案让申时行为之松了一口气,怕就怕一下变得太多。

  但他还是继续谨慎地问了问其他四个在场的太常学士。

  四个人当中,三个心学,只有方学渐一个更重理学。三个心学里,李贽和焦竑还都是倡导“人皆可以为尧舜”的泰州学派,他们都是讲究“致用”的。皇帝的主张,对他们的胃口。百家苑更偏重实用杂学,当然会让更多往日不得出头的偏才有一席之地。

  吕坤也只是略有失落,太常寺不是一个大儒群集、可以相得益彰专研大道的场所。皇帝要采取的方式,在他看来有取巧之嫌,失了根本。

  而方学渐就有些不同了。

  首先他师从耿定向,是前年被问罪的耿定力的亲哥哥。

  另外他随有心学之中王门的背景,但现在更趋向于用理学调和心学。

  其实从这辟庸殿中各个大儒的学术主张来看,如今的儒学本身分歧就很多,方学渐本人目前正致力于调和这种分歧,希望找到属于他的“大一统理论”。

  因此他就说道:“臣以为,分得越细,分歧越多。陛下固然力图实用,但只怕主干不存,乱说纷纷,最终反倒失而不得。”

  “若如此,罪在朕躬。”朱常洛不以为意,“天下大儒,也不是尽数应征而至。儒学传承这么久,朕对学问大道的信心很足。朕以为,兼收并蓄、积极经世济民,这才是儒门立身之本。”

  方学渐沉默了一会,随后弯了弯腰:“臣领会了。”

  他也没有离开。

  太常学士里,心学已经大半边,也不能全无理学的身影。

  他都只算半个。

  既然皇帝已经决意这么去做了,在朝调和,比在野坐守要有用。

  只他一个还不够。

  方学渐打定主意,要去信一些挚友,说明情况,让他们不要隐而不出。

  心学本就很乱了。还分出许多学科,一定更乱。

  朱常洛只把麻烦丢给他们,对于他来说,学问流派乱起来似乎更方便地方上的士绅战队,找借口开辟新的战场,试图营造什么“动摇国本”的局面。

  反正他只用先把私货塞进去,先借学问大道的探索为一些人铺一条道路出来。

  他相信偌大的华夏,绝不缺人才。

  只不过以前悉数以儒学经义取士,其他杂学方面有专才的,埋没得太多。

  譬如说……朱常洛已经意外地看到太学小学苑的名单之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宋应星。

第224章 最高兴的一集

  下午的讲学,针对的是百家苑和大学苑的优异新生。

  朱常洛讲的重点自然都是他前些时日“魔怔”之时萌发的那些疑问。

  目前,百家苑和大学苑的新生基本都是儒门经义的佼佼者,对于皇帝一连串的疑问当然是更加发蒙的。

  不是天子讲学吗?怎么反倒像是天子在求教?

  他们都散坐于辟庸殿旁的石台上,还有位于环形水池的十字形桥上。

  殿中的诸人则更加明白了:皇帝反而觉得他口中的“自然哲学”更加重要一点,毕竟过去大儒们已经思考过太多太多关于人的问题了。

  学生之中,也有一些听得津津有味或者目带思索的。

  等他讲完之后,刻意问了一嘴:“朕是深信格物能致知的,并且格物就是观察天地万事万物,思索其中道理,不拘泥于书本经卷。朕刚才所说的一些迷惑问题,你们之中可有人思索过道理,能不能为朕解惑的?”

  朱常洛之前提的都是一些涉及物理、化学原理的疑惑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自然是偏门。

  然而其中居然真有一人开了口:“学生能试解一惑。”

  朱常洛精神一振:“你说。”

  那人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恐怕是擦着三十岁的边进来的。

  只见他站起来先行了一礼,然后说道:“陛下刚才有一惑,说观营建三殿之工匠,都是一般高大的人,为何远处只是蚂蚁一般大。这里的道理,学生在《墨经》里读过。”

  “《墨经》?”朱常洛更开心了,“你细说。”

  “是。《墨经》鉴团有云:鉴者近,则所鉴大,景亦大;其远,所鉴小,景亦小,而必正。”

  “……细细解说一下。”

  “是……这里说的是团镜。古镜都略凸,学生也看宋时沈存中说道:古人铸鉴,鉴大则平,鉴小则凸。凡鉴洼则照人面大,凸则照人面小,小鉴不能全纳人面,故令微凸,收人面令小,则鉴虽小而能全纳人面。仍复量鉴之小大,增损高下,常令人面与鉴大小相若,此工之巧智,后人不能造,比得古鉴,皆刮磨令平,此师旷所以伤知音也。”

  他又说了一大堆古话,大概是“年轻学生习惯于引经据典”。

  但朱常洛听他提到沈存中,不免问了一句:“可是《梦溪笔谈》中说过?”

  “正是!”那年轻人眼睛更是一亮,随后犹豫了一下说着,“学生以为,眼瞳也是凸的,故而应该是一样的道理。若眼瞳是洼,那就应该是反过来:近处小,远处大。并且,太远的人反而会倒过来,同样是近小远大。”

  朱常洛如获至宝:“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今年多大?”

  “……学生王徵,字良甫,西安府泾阳县人。”那人反倒忐忑了一下,犹豫了一下说道,“今年虚岁三十三……”

  虽然他过了“限龄”,但朱常洛不在乎。

  反倒是徐光启解释了一句:“是陕西学籍监察御史恩荫入百家苑的,万历二十二年陕西乡试的举人。其舅父张鉴如今官任大同府同知,是关中名儒,也受了太常学士征辟,只是辞称老病。臣考察百家苑新生,点了他来听陛下讲学。”

  朱常洛心里有了数。

  虽然过了年龄,但本身已经是多年举人,并且走的是恩荫的特别路子。而他舅父既是上了名单可以被征辟为太常学士的大儒,还是在朝官员,能走恩荫路子不奇怪。

  关键是徐光启很明白皇帝设百家苑的用意,考察新生之后给了王徵这个机会,眼下皇帝不是很惊喜吗?

  朱常洛确实惊喜:“原来如此……但听你这么一说,莫非人眼是个凸镜?”

  王徵吓了一跳:“学生只是以为应该是一样道理,只是人眼……”

  这玩意他可没琢磨过。

  “无妨。能触类旁通,也算稍解朕惑。其他问题,你还想过吗?”

  王徵犹豫了一下,而后说道:“学生自小随舅父求学,住读于外家,都是舅父所教。陛下那些疑惑……学生也思索过一小半……”

  “那你回头写下来,交给俆学正。”朱常洛又看向其他人,“你们若能解惑,也可以都写下来,交给徐学正。”

  在这里当然是不适应一直追问,要的只是示范效应。

  再次重申了一下这自然哲学也是通往学问大道的路径,希望他们不要小觑。

  “上古以来,百姓聚众而居。此后各司其职,有人为军兵,有人耕田渔猎,有人司刑名,有人专营造。人各有其职,也各有其志趣,都有道理在其中。万事万物,若能尽知其理,何愁大道不近?”

  说罢看着那王徵,笑着说道:“能解朕一惑,赏银十两,以资鼓励。”

  至此,反正皇帝对于这些杂学也很感兴趣的形象是传播给这些太学生了。

  方学渐看在了心里,也琢磨着该致信张鉴,请他也到太常寺来。

  不为学问大道着想,也该为他这外甥着想。

  刚入太学就简在帝心,难道他不该到京城来帮着控制一下学问大道可能混乱起来的局面?

  即便那些杂学可能登堂入室,至少也不能让他们喧宾夺主。

  回紫禁城的路上,朱常洛已经大概搞清楚了这张鉴和王徵一对外甥,而后也把王锡爵先喊到了养心殿。

  “张鉴张孔昭?”

  “听说昔年他是得你赏识,升任山西岢岚州知州?”

  王锡爵本来还以为皇帝喊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想到只是问一个人的经历。

  于是他就说了说。

  其实也挺古怪,这样一个关中名儒其实没有进士身份,最高学历不过国子监的监生。

  所以他一直到今天也只是个正五品同知。

  但现在听王锡爵介绍了一下,朱常洛倒有点明白了。

  学得杂,早年又因为父亲、祖母和母亲相继去世,丁忧太久。

  但是被王锡爵奏请升任知州后,万历二十四年山西全省考功循良官吏第一。

  功绩包括:城中缺水,他召集石匠在城中打井。州内缺柴薪,他自己勘探到了矿点挖煤;挖了煤之后又找到陶土烧陶瓷器皿;满足本地需求之后还外卖创收,另外也改造织机织布创收充作赋税。

  到了大同府做同知,主要工作是督饷,但除此之外,又创制了各色战车、护城悬楼、翻车、易弩等作战器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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