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72节

  开学院就只做个教书先生,别像大学士一样指点江山宣扬什么政见。

  皇帝的要求就是这样,皇帝也仍然是在给机会。

  今日无非是确认了,皇帝非同一般。朝堂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王锡爵更得皇帝喜欢,只是皇帝要这样。

  “天下书院,进贤院和礼部都把今天的意思传过去。”朱常洛冷漠地说道,“士绅对朝政有不同意见的,只有入朝为官、上疏谏言才能改变。确实愿陈下情的,朝廷也没有阻塞言路。但只要仍然在野,那么朝廷政令之下,唯有先遵行一条路。国家优待士绅,为的是鼓励贤才为官造福百姓,为的是在野士绅帮助地方官治土安民。做不到的,就是朝廷的敌人。”

  顾宪成和高攀龙听完这样粗鄙直白的话语之后,在沉重的心情之中告退离开。

  这样粗鄙直白的话语很得李贽的胃口。

  而皇帝在朝会上这样“大放厥词”,朝参官们居然都没有鼓噪,没有纷纷发表见解,李贽也挺意外的。

  五个人里只剩下了他,皇帝看了看他之后从严肃的状态里轻松了起来,笑了一笑。

  “都了解李宏甫,都了解朕。”朱常洛开口就是这句,“都怕朕听信所谓异端邪说,动摇文教根基?”

  申时行担忧地开口:“陛下……”

  “不急。”朱常洛压了压手掌,“设百家苑之时,朕便说过。儒学为体,百家为用。大道理朕不想讲了,天下官绅,朕也已经得罪不少了。设了枢密院,说了以暴制暴的话,朕的心意你们也已经都明白了。”

  孔尚贤身躯微颤,文班之中不少文臣带着担忧的目光看了看武班那边的文臣,又看着皇帝与申时行、李贽的背影。

  “学问是帮助天子和朝廷治理天下的。不变的至理当然简单,学起来简单,教起来简单,做起来也可以说一句无过便是功。”朱常洛看着申时行,“变起来则很难。成了,是新的圣贤;不成,是异端。天下学子无所适从,都担忧已经明明白白的进身之阶出了问题。”

  李贽算是见识到了如今朝会上讲话的坦白程度。

  只见皇帝的目光也看向了他:“赵宋有程朱,大明也有三人从祀孔庙了。学问该是不断推陈出新的,有识之士难道真以为如今与赵宋、与汉唐、与春秋先秦时一样?屋舍尚且需要缝缝补补,何况学问大道?朕也以为,李宏甫许多说法确实偏激了一些。”

  李贽愣了一下,皇帝却又看向了孔尚贤:“然而如今文教得失也有目共睹,难道悉数归咎于有些人本性污浊?所谓弟子不必不如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最后才是申时行:“汝默为太常大学士,朕复设太学,委礼部、吏部等诸衙于进贤院,什么是贤,贤者该走什么学问大道,这个问题是应该由朝廷来主动解决的,不是放任朝野大儒各抒己见。”

  顿了一顿之后,朱常洛提高了一点音调:“朕是一国之君!历朝历代君王怎么想,朕不管。但朕直言不讳,朕尊崇于国有益之文教,朕不是至理教条之下战战兢兢的学生。如今,文教于国仍是利大于弊的,故而朕仍会尊崇。但其弊处,朕也不会放着不管。泰昌一朝,学问大道能不能再精进,既是自今日之太常大学士、来日之文相的责任,也是卿等所有人的责任!”

  运用皇帝的身份,朱常洛直接把自己摆到了他们最推崇的上古时期的位置:那个时候,君王皇帝就是什么有用就用什么。

  儒、道、法、墨……谁的地位是天生的?

  现在皇帝并没有否认儒学的地位,但是再次把这一点明白说了出来:你们得有用,得更有用。

  太常大学士、被皇帝明确承认的将来的文相,他的责任也确定了:政治思想的确立、宣扬和推陈出新。

  是要去主动做的事,而不是坐等什么大儒、当世大贤出现。

  “传旨,征李贽为进贤院太常学士,征朝野大儒领太常学士衔,改太常寺专研学问大道。”朱常洛把这条鲶鱼放了进去,“学问之争,正如朝廷政见派别之争,于国而言都是好事,拾缺补漏!斗而不破,对事不对人,那就都是为了国家,为了大道传承!”

  申时行甚至没能多说几句话,皇帝就这么不容置疑地给出了意见。

  他这个太常大学士辩得过李贽吗?最终的结果能得到皇帝的认可吗?

  皇帝允许请外援。

  他坐山观虎斗罢了,总会选择一个最终对他有利的结果。

  泰昌二年的这个七月,皇长子降生,皇帝把枢密院亮了出来,也把关于学问和地方新政的态度亮了出来,并不顾忌天下官绅对此有什么意见。

  以暴制暴,适者生存。

  

  机会只留在泰昌二年,有这个免罪窗口期。

  自泰昌三年起,仿佛已经完全确立了主题:除旧迎新。

  不做被除的旧,就要做主动改变的新。

  压往地方的,是这一年最后的终局成绩单:厉行优免办得怎么样?士绅考察结果如何?太学生考选有了哪些新苗子?未来三年计划做哪些学政、水利、路桥事?明年开始上交多少存留多少?

  沈一贯还不知道这些事,他正在运河之上往南走。

  淮安的水陆驿里,他碰到了北上的朱赓。

  “……一别经年。”沈一贯作揖。

  “……肩吾兄……”朱赓也作揖。

  “叙叙旧吧。我知道贤弟有许多话想问,我能说则说。”

  他们在驿站之中谈了什么,外人并不知晓。

  李三才没有见到他们,似乎两人都在避讳、低调。

  从朝堂中枢、从新君身边离开的人,和阔别朝堂许久的老臣,两个人有很多旧要叙,但重点始终是将来。

  次日清晨辞别沈一贯之后,朱赓坐上船继续往北,目光凝重。

  浙江……

  谢廷赞离开了湖州嘉兴二府,到了宁波。

  他和浙江巡抚等人把酒言欢,听他们推荐当地的士子,因为学籍监察御史有举荐恩荫的名额。

  他收了好处,但刘元霖等人并不敢掉以轻心。

  虽然有风险,但说不出什么:为国荐才又没过错。

  舒柏卿还在等待着圣裁,孟希孔又提前得到了信息,开始与乐平县衙的其他官员们商量着贺表和上呈施政院的题本怎么写。

  南京城里,萧大亨则看着信件,琢磨着怎么应对那个要到南京做兵部尚书的前军都督府右都督李化龙。

  北京已经大变样了,南京……能适应吗?

第213章 医学奇迹

  枢密院正式出现在大明朝野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宣布了五军都督府左右都督在外开衙的计划。

  对地方来说,他们关注的只有一点:各府左都督从京营选标兵三千到地方。

  这跟去年勇卫营在镇江停留了几个月有什么区别?

  人数更多,永久在地方。

  册封三侯五伯在前,谁去赌他们是不是用盼着立功的眼神来到地方?

  毫无疑问,沈一贯的离朝,枢密院的设立,各地厉行优免和考察士绅的阵仗,李贽受劾却反而被征辟为太常学士,都预示着大部分士绅心目中的“黑暗时代”正式来临。

  退一步固然越想越气,不退却又可能血流满地。

  沈一贯在八月下旬才回到宁波,他老家在府治所在的鄞县。

  作为致仕首辅,他回到老家了就是最重要的耆老,前来拜访是理所当然的。

  沈一贯的儿子沈泰鸿听了父亲的叮嘱,先以舟车劳顿为由,在他们投来的拜帖上一一回复,约好了时间派人送出去,回来之后就在沈一贯面前板着脸。

  “……一科会试罢了。如今为父致仕,你后年大可再试。”

  是因为去年会试的事情闹别扭。

  沈泰鸿心情不愉快归不愉快,但如今看着父亲略显疲惫的神情,还是叹了一口气。

  王锡爵的儿子王衡能去考,首辅沈一贯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去考?

  考虑那么多,还不是两年下来就从首辅之位上退了下来。

  沈泰鸿并不知道这还是他走运了。若如今还是朱翊钧在位,沈一贯按部就班成了首辅,后年的那一科会试时沈一贯为了避免像张居正一样陷入儿子高中状元带来的风波,直接为沈泰鸿求了个小官,堵死了沈泰鸿的科举路径。

  因为这件事,沈泰鸿从此视沈一贯为仇人,几乎算是父子断交了。

  从此一生倒是流传下了很多诗,大多怨念深重:什么泪洒梨云作雨痕,半生春事不堪论。游丝怪底无拘束,逢著花枝便断魂;什么津亭拂水最长条,折赠夫君挽细腰。如今花落无人管,闲逐东风过六桥。

  沈一贯这么做,当然是因为儿子其实才学颇为出色。他担心儿子一考就是好名次,然后为他引来无穷风波。

  王衡高中,王锡爵还不是当廷哭告喊冤?

  沈一贯想着皇帝当时的做派,也陪儿子叹了一口气:“是为父误了你三年。只不过当时……哎。”

  他觉得自己和王锡爵的情况又不一样,他当时还是被皇帝猜忌为“凌迫皇权”的主谋啊。

  沈泰鸿毕竟还没经历过那件事,听父亲这么说,还是心软下来,然后又问:“父亲传信让儿子先清查自家田土人丁情况。今年来许多人家都来问,儿子还不敢轻举妄动,但大伯那边……”

  沈一贯点了点头:“我既然回来了,这些事我来做吧。”

  “当真要……”沈泰鸿一直在当地潜学备考,此刻听了父亲的话,脸上满是忧虑,“抚台藩台遣人来打搅过数回,问您有没有交待家里怎么做。如今盯着咱们沈家的,着实不少。浙江诸府州除湖州嘉兴归了应天抚按在督办,如今都……”

  沈一贯看着他:“你呢?想必他们也跟你说了太学之事,你是考大学苑,还是应后年会试?”

  沈泰鸿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臬台倒是有心在汪督学和谢学监那边美言,说考选恩荫都行。儿子还是想考会试,名正言顺……”

  作为首辅的儿子,本身才学也不错,沈泰鸿当然没必要还去太学的大学苑学个三年。如果后年金榜题名,直接便可出仕为官了。

  “那就安心备考。”沈一贯目光深邃,“为父没有给他们回信,他们怕是已经急了。想拉你下去,借为父的名望,这事啊……”

  沈一贯当然知道浙江会有一场很大的变故了。

  湖州嘉兴实际上归了应天抚按在管,浙江三司一下子要应付两套抚按。

  他们当然还是更主要地围绕在浙江抚按周围,但湖州、嘉兴这两个突破口,不知道已经被牛应元、王德完查出了哪些东西。

  还有谢廷赞。

  “谢学监正在宁波考察士绅?”

  “在宁波和诸位大人应付了一阵,又先去温州了。”

  沈一贯呵呵笑了一声:“这是等为父回来呢。罢了,你先去请你大伯,还有其他族老。”

  他说的是他的堂兄,是沈一贯伯父沈明臣的儿子。

  沈明臣过世之前,已有布衣诗人的美称。沈家在宁波,不小啊。

  当天晚上,沈家的主心骨说话了。

  虽然已经致仕,但他毕竟是从首辅位置上退下来的,是最清楚皇帝心思和中枢隐秘、最明利害的。

  听了沈一贯的话,沈氏族老、沈一贯的堂兄都脸色难看,沉默了一会。

  “肩吾,连我们沈家也不能幸免?”他堂兄很不忿地开了口。

  “什么幸免?莫非长州申家、太仓王家的事你们没有听说?”沈一贯凝重地说道,“谢学监先去温州,就是知道我在路上。等他回来,还是见到沈家已经遵奉旨意的好。”

  “可之前……”

  “之前我是说过先看看。”沈一贯长叹道,“如今结果不是出来了吗?我都回家了。陛下刚刚年过二十,旨意定了下来就是定了下来。听说濲阳公家里也已经主动清理投献田土人丁,还自首退赃了,难道我乞了骸骨,还要代天下不甘愿的士绅扛着?”

  他们家就有不甘愿的,这些工作都得做。

  说罢沈一贯看着沈泰鸿,目光中带着希冀:“将来不比往日了,族中子弟,还是想办法考选太学生,想办法科考出仕吧。赋税关乎朝廷财计,这件事,陛下不会退让的。”

  夜里先安排了族中按这个原则行事,次日又先和儿子一起出了门。

  浙江巡抚刘元霖所在的定海也在宁波府,就在鄞县东北面不远。

  沈家回帖说沈一贯舟车劳顿亟待休息,因此约了月底再聚。

  可沈一贯在家才歇了一晚,却又动身出了门。

  “往西南去了,值得他一回来就亲去拜访的,只有濲阳公了吧?”

  听到陈经济的话,刘元霖脸色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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