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万多两银子?一个县?”
朱常洛十分震惊,因此问了一句刘若愚。
“奴婢问过邹义了,还有题本。”刘若愚说道,“对了一下数目,奏本里的是实话。现在题本那边,大学士们和三法司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单是浙江上下,不少地方听闻了长兴知县的做法,都有微词。更有言官弹劾,说道虽是为国办差,但钻了自首免罪的空子,他既然是这么多害民之案的同谋,也不容姑息。”
朱常洛是懂得的。
大明地方上的烂状怎么能这么赤裸裸地掀开给皇帝看?
可以断定,哪怕有二十七万多两银子的巨款,也不能说舒柏卿已经把长兴县这么多年的烂状都彻底揭开了。
但他比矿监税使好高的效率不能鼓励,哪怕是朱常洛也不能鼓励。
朱常洛是想开窗子而装作掀屋顶,舒柏卿是刨地基把长兴县改成框架结构了。
这么打样,如果整个大明都这样,那么将来自然好重新布置,但还不到时候。
至少枢密院的体系还没构建稳固。
“……既然是奏请朕圣裁,这事……召王锡爵和三法司首官来养心殿吧。”
歇不了,这事确实必须尽快给出决断。
舒柏卿的做法毕竟是破坏性的。朱常洛知道他开始时搞了那么几家,后来包括这次被召入京的臧懋循就低了头,但没想到后来仍旧马不停蹄整出这个大的成果来。
刚刚到达京城的臧懋循并不是因罪入京的,他毕竟是“自首”,可免罪。
故交好友还有一些,因此也听闻了公开的题本内容。
知道有那么多人弹劾舒柏卿,他不由得有些期待,想出一口恶气。
但是三法司的首官们不这样想,这事两难了。
听到皇帝召见,他们自然即刻入宫。
紫禁城里,王锡爵蒙宣,太常大学士申时行却只继续呆在文华殿里。
这就是中枢衙署大改之后的新变化了:有不少大事,现在绝不会同时有两个以上的大学士在场。
他们到了养心殿,朱常洛开门见山:“有关湖州府长兴知县舒柏卿的奏本题本都来了许多,你们恐怕也在为难。该如何处置,先听听三法司的意见。”
于是王锡爵、温纯、被提拔为大理寺卿的郭正域都看向去年底从南京刑部调到北京刑部的赵参鲁。
能调任北京刑部尚书,赵参鲁当然是“高升”了。原本暂署刑部尚书之职的北京刑部左侍郎和他对调,这算是皇帝对于去年南京三法司配合了萧大亨的褒奖,也进一步加强对南京的掌控。
赵参鲁本身就久在南京任官,现在作为三法司当中主管刑名的一环,他确实该率先发表意见。
只不过舒柏卿自首为同谋,这个“案子”不是寻常案件。
“……臣以为,舒柏卿即便不问罪,也不宜再就任江南了,该迁往边陲之地,或另任闲职。”他看了看皇帝,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江南有些地方这么做也许没问题,但有些地方毕竟民风不同,不宜让各地听闻处置之后都效仿。”
朱常洛不置可否,又看向温纯。
温纯也犹豫了一下,而后说道:“臣倒以为,此人可擢为科道言官。既已有酷吏之名,不妨人尽其用。至于各地会不会效仿,臣以为可以在那些赃银处置上下功夫。”
朱常洛最后看着郭正域。
作为朱常洛还是皇长子之时为他讲过课的讲官,郭正域此时毫不犹豫地说道:“臣以为该当革职拿问!此人推行政令自然无过,以自首为同谋令长兴官绅人家都速速认罪或自首也无过,但既然恶行累累已彰天下,不责问则于吏治百害而无一利。何况此人心机深沉,欲借自首免罪之机,欲成忠勇孤臣之名,德行堪忧!”
大理寺管复核,如果郭正域是这个态度,那就意味着刑部的意见在他这里通不过。
朱常洛并不喜欢过于绝对的说法,所以什么百害而无一利,对他来说不成立。
但对地方而言,舒柏卿会让其他府州县的官绅感到极大压力。
就算对长兴百姓而言,舒柏卿固然为部分百姓做了主,但在更多的百姓心目中大概只会留下一个印象:县尊过去竟伙同那么多乡绅人家害了我们这么多。
狗咬狗罢了。
“元驭,你说呢?”朱常洛最后问王锡爵。
“臣以为,温总宪所言有理。”
王锡爵这么一说,郭正域不由得凝重地看向了他。
“允自首免罪,正因陛下知道地方官总难免和光同尘。若重惩舒柏卿,其他地方官不免顾忌。眼下要分开来看:地方官什都怕的是陛下以长兴县为准绳,但地方官还担心将来的事情不好做。故而,臣以为舒柏卿其人当免罪、重用,但所得赃银,则需明白告诉地方,朝廷意不在搜刮。”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题本上的数目是隐去了的,另外还有十万两。”
四个人脸色都变了,确认了一遍:“总计二十七万余两?”
“是啊。一同先行去长兴问舒柏卿的应天巡按和湖州知府都奏来,数目太大,他们奏请存留十万两,让舒柏卿戴罪立功,造福一方,把这十万两在将来几年里通过诸多善政慢慢用掉。”朱常洛看着王锡爵,“朝廷意不在搜刮,那么解送多少到诸库?那样一来,长兴岂不是要留二十多万两?”
“……真酷吏也!”郭正域义愤填膺,“陛下,此等贪官,如何能留?”
朱常洛对这个“老师”的印象很淡,现在也无需通过拉拢所谓“帝师青壮”来获得朝廷嫡系班底。
郭正域与温纯意见截然不同,无非是郭正域更年轻罢了。
翰林出身,已经是大理寺卿,沈鲤和温纯之后,他自然是鉴察院内将来的三号人物。
现在听了郭正域的话,朱常洛知道他实在太年轻了一些,也太上头了一些。
“他是贪了。去年退了一万两作为朕大婚贺礼,今年却退无可退。王德完奏本明白,他查过舒柏卿了,田产珍玩已悉数变卖。”朱常洛看着赵参鲁和温纯,“江南为官,迎来送往,就算每年孝敬不少,如果不是大肆贪墨,也攒不下多少银两吧?”
赵参鲁低着头,温纯做过刘元霖之前的一任浙江巡抚,闻言只说道:“这么多年长兴知县,还变卖了田产珍玩才凑足万两,他确实是把每年所得孝敬都大体退了。”
“所以现在那么多赃银都不好处置!”朱常洛有些愤怒,“区区一县,动了些真格,一下子就追出这么多赃银,地方小民之苦可见一斑!各地以长兴县的几成为准绳?明面上的一半便是近十万两,实际上的一半更是近十四万两!即便湖州府是富庶之地,整个大明应当有多少?不论是多少,骤然多出几百万千万两之巨的赃银,该怎么处置?”
王锡爵看着他,心里转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太上皇帝听闻,只怕就以二十七万余两为准绳。
如今圣上居然愁银子太多。
第208章 就叫由检
分钱其实是一个很难的事情。
多少人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就是因为分配的问题。
朝廷这边两难,是因为既要不乱了导向,又想要这么多银子,还担心会惹出大乱来。
郭正域听皇帝再次表达对地方官绅的不满,也不能坚持说不惩治舒柏卿就于吏治百害而无一利。
至少温纯说了,舒柏卿除了和光同尘收些孝敬,然后接受了别人的吃喝玩乐宴请,似乎也不曾大肆通过权力中饱私囊。
现在舒柏卿都敢“舍生取义”了,自然不会怕被深入查下去,所以王德完的呈奏也是可信的。
皇帝和中枢怎么保证导向不乱,又安抚住地方?
“既然如此,该有赃银还是要解送一些入京。”王锡爵咬了咬牙,“太学、三殿大工,河工、赈灾……”
他一连列举了不少眼下需要用钱的地方,朱常洛听完则说道:“但这么多银子,总要留地方不少,用在哪些地方?”
悉数存留,宗室、地方卫所都会觊觎。都拿来发勤职奖廉银?公办银?那则会助长一些地方从此一心搜刮乡绅富户的心思。
最终遭难的,恐怕大多是谨小慎微的人家,这并不符合朱常洛的需要。
朱常洛并非不爱财,但怎么花钱,考验水平了。
众人自然七嘴八舌地提了很多的想法,朱常洛都没有发表意见。
等到他们暂时想不到新的主意,朱常洛才开了口。
“这样吧,三件事。”
四个人都看着他。
“第一件,从今年开始,征收赋税之时,让各地都不要玩那些踢斗重秤的把戏了。以三年为期,算出这一块该留多少银子,这部分可暗中计入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让地方官吏在百姓那里挽回一些好名声。”
王锡爵点了点头,仅此一项,每个地方其实会向百姓额外收上至少两三成,这个数字就不小了。
“第二件,把各地府学、州学、县学好好修一下,再加上水利、路桥事,盘算一下,该用多少银子。也是以三年为期,这三年里与学政、路桥有关的役银,回头恩赦天下免了,由地方雇人做好。这部分,又能留一些。”
皇后马上就要生产,确实可以有个恩免天下部分徭役。
而这些又是与地方百姓利益息息相关的,自然是借善政之名,允地方多存留一些,但随后要用在这些方面。
“第三件,以皇长子或皇长女降生之名,再令各地贺喜。朕不要贺礼,只收贺表,以奏本呈来。令各地在贺表中祥列三年内勤职奖廉银及公办银的预算。这三年里,不要再向地方乡绅大户伸手要孝敬。”
朱常洛看着他们:“这三件事,每个地方都能留下一笔银子,三年内一心办事,既不扰民又不扰乡绅。各地查案自首,仍要遵奉旨意,赃银只存留他们呈上来的部分,其余悉数解运。”
他又说道:“另外,降下明旨。各地驿站,都划为枢密院来管,免了地方该项役银,由朝廷列支。户部出一部分,军费里军情往来也出一部分。以后公务往来,地方上不用负担这一项。”
“陛下……”王锡爵有话说。
“各地水陆驿、马驿、军站本就是兵部在管。朕知道,仅此一项每年原本就是三百多万两的开支,因此张江陵在万历三年就定了新的《给驿条例》,每年能省下百万两银子。”
朱常洛看着他:“这些银子原本都摊在各地。如今骤然由朝廷负担,这赃银却只此一回。”
王锡爵严肃地说道:“正因如此,若如此改之,地方不免担忧将来又要取之于地方,不然朝廷财计如何支撑?”
“厉行优免、厉行钞关市舶商税,都知道朝廷要增加岁入。但地方不用负担驿站,一则百姓免于此项徭役之苦,二来地方往来公办的部分支出相当于朝廷承担了。既然如此,更无理由要百姓摊牌,要乡绅富户捐资。另外,不是说如今要两百多万两,以后只多不少。这驿站,未尝不能生些财源来。”
“……何以生财?”
“那就是枢密院的事了。”朱常洛不说,“总之,这事就这么办吧。至于舒柏卿,他已经得罪当地了,就让他继续干下去。朕几桩善政,也免了地方乡绅将来不少顾虑,难道能说朕薄恩?倒是他们,害民是假的?敛财脱逃赋税是假的?长兴县的二十七万多两银子,也这么办,何必嫌解运过多?”
皇帝终究还是爱财的,只不过先帮地方分配好了,又从要解运到京的银子里分走了一部分。
“剩余那些,倒是能琢磨一下把三殿和新外朝建起来了。”朱常洛看着王锡爵和郭正域,“至于朝廷政令如何仍照已经议定的推行,这几件事将来如何监察,施政院和鉴察院再拿出方略来。”
“……臣领旨。”
郭正域有点奇怪,为什么皇帝说鉴察院的时候,看的不是温纯?
但皇帝圣裁了这件事之后,却又把温纯留了下来。
本想明天再和他聊的,来都来了,干脆顺带聊好。
“刚好有了这件事,枢密院此后事情更多了。朕有意让你到枢密院,不知你意下如何?”
温纯很意外:“枢密院?”
然后他也反应了过来,首先自然是低头弯腰:“陛下要用臣任何职,臣自当听命。”
朱常洛深深地看着他:“枢密院不比其余一房三院,你可想明白了。朕先把话说在前头,如今枢密院里,文臣是可进而不可出的。入了枢密院,与武臣无异。”
温纯抬头看了看皇帝的眼神,又很快回答道:“臣明白了。新政推行在即,枢密院确实关键。”
“朕不仅想让你到枢密院,还要你选一些忠君、方正的科道言官一起进枢密院。今后枢密院内,自有一衙专司武选军纪。”
“……陛下信重,臣不敢推辞。”
不仅让他去,还让他带班底去,这确实是信重。
朱常洛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可于今夜先去田希智府上拜访,他自会告诉你枢密院今后将如何。”
温纯凝重地告退,似乎明白了皇帝对于长兴知县舒柏卿惹出来的“乱子”这么镇定的底气所在。
既给出了安抚地方乡绅的举动,也在准备着应对大乱。
这枢密院,显然和大家想象的很不一样。皇帝竟然有了把枢密院与其他所有文臣都划分为两个体系的心思,而且将来不准备让今后的鉴察院直接对武臣指手画脚?
内部自备军纪衙署……
温纯要见到了田乐才会知道真正的内情,李化龙则要等到第二天才去面圣。
但皇帝旨意已经传到了翰林院诏制馆和进贤院、施政院。
只是一个方向,但要形成具体的旨意和公文,还必须经过商议细节,报皇帝那边批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