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重练京营的主要目的吧?
现在李化龙又知道了中枢衙署大改。
中枢都改了,地方将来会不改吗?
看不分明,总该到了京里好好看看才是。
更南面,旨意到了之后,东林书院的顾宪成、高攀龙都被“请”着启程进京,还有金陵诗社的一官一绅。
这个官,是南京大理寺左寺正曹学佺。这个绅,正是如今刚刚被舒柏卿逼得“自首”,退了足足五万多两赃银的臧懋循。
他们四个人刚刚随宣召他们的行人司行人到达扬州,看到了仍然留在这里的一大批漕船。
“……都已经六月十三了,还有漕船没有过淮?”
毕竟这完全不像已经从北方南下回来的漕船,船头都冲着北面,而且码头上热闹非凡。
面对顾宪成的疑问,高攀龙冷哼一声,看了看曹学佺:“还不是又诸多借口,只为多带货物,船不跑空。”
曹学佺懒得理他。
在南京,他自然已经听说了无锡东林书院里的一些人如何夸夸其谈点评朝政和朝官,对几乎所有在朝为官者都十分鄙夷。
他都不知道金陵诗社里的许多人同样看不惯许多同僚。
臧懋循却知道是为什么,冷冷说道:“听说这是奉旨等着呢,昌明粮行趁今年诸多士绅要退赃,大肆压价收的粮都雇了漕军北运。”
“什么?奉旨?”顾宪成愣了一下,而后只小声说了一句,“成何体统……”
“晋叔兄怎么知道是奉旨?”曹学佺有点意外。
臧懋循却只是冷哼了一声,并没有答话。
若不是也卖了许多粮,臧家就要变卖田产店产才能凑足那批现银去退赃了。
他再问了问,哪里还不知道这里在搞些什么?
“陛下既然要召问我们这些在野之人,听听我们为何大肆议论朝政,届时不妨都秉公直言!”曹学佺又说。
高攀龙则古怪地说道:“曹寺正,你是命官啊。”
“……南京大理寺闲官,与在野何异?”曹学佺愤愤不平。
四个人途径驿馆住宿的当夜,听到了传至这里的最新消息。
一房四院,五相共治……
顾宪成和高攀龙面面相觑,不免都压抑着炽热的内心。
但朝廷官职旧制显然要开始大改了,多么广阔的机会?
也不知刚刚辞去首辅之位的沈一贯后悔不后悔。
沈一贯还在京城里,因为他要参加完徐文璧的完整葬礼。
现在他在向朱常洛辞行,行完礼之后,看向朱常洛的眼神很是复杂。
“朕看沈卿身子骨还甚是康健。”朱常洛只笑呵呵地说道,“卿归故里后,仍能为朕效力的。”
“……臣自约束族人,奉公守法,以为表率。”
朱常洛却摇了摇头:“浙江的问题不少,江南的问题更多。沈卿回了浙江,该助一助浙江学籍监察谢廷赞。”
沈一贯心中一沉:“臣不明白……”
“不,沈卿明白。”朱常洛只看着他,“沈卿之后,浙江仍有绍兴府山阴朱少钦为中极大学士。绍兴师爷遍天下,浙商富甲一方,沈卿是明白朕要做什么的,只是沈卿一家奉公守法,那却不够。”
“……臣明白了。”沈一贯低下头。
“拜托沈卿了。”朱常洛对他郑重地说了一句,“若浙江能不乱,朕将来还另有重用。”
沈一贯又抬起头看了看他。
到时候七老八十了,还重用什么?还能重得过首辅,还能再为哪个相?
朱常洛却只是笑着看他。
有一个饼总比没有饼好,沈一贯是私心重的人,会上钩的。
第204章 是谁的浙江?
扬州更南面的湖州府,舒柏卿发完疯之后效果奇佳,长兴各家都表示怕了。
现在他穿着囚服站在自家县衙的大堂上,对着堂上过来审他的陈幼学和王德完说道:“罪员已审结大小案件八十七件,县内士绅大户自首案子共一百二十五件,抄罚、判罚、赎罚、退赃共计足银二十七万六千三百……”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这段时间以来的成果,让旁听的谢廷赞都咋舌不已。
真酷吏也!
这些案子当然不是长兴县实际案子的全部,有些自信不会被查到罪证的,那么当然会尝试一下不自首。
但区区一县就被他“搜刮”出来二十七万多两银子,舒柏卿让长兴县给其他县州立了个“标杆”,他自己实在是自绝于江南士林,甚至自绝于大明官场了。
可能不同的县州贫富不一、民风不一,但你一个县就搞出这么多银子来,其他县州怎么办?
试想一下,大明其实有千余县州。不说每个县州都这么多,哪怕对半再对半再抹个零,平均一县州按五万两来算……
这也是陈幼学和王德完不得不跑来的原因。
太可怕了。
“……舒柏卿,这么多案子你都供认不讳画了押?”王德完都被他震住了,“……你这罪责,该如何判?”
“……陛下虽有自首免罪的旨意,只是……”陈幼学心想他也是骑虎难下了,竟不是只有一开始拿两三件案子杀鸡儆猴,件件都如此,真是把这次朝廷政令遵行到极致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些他力查的案子,恐怕也个个都脱不了身。
“罪员多年来一则和光同尘,二则私欲渐长,这才犯下诸多大错。罪员愧负圣恩,不论朝廷如何处置,罪员都认了。”
舒柏卿面北跪下,呜呜咽咽地说道。
“王巡按,你看……”陈幼学看了看王德完。
“我看,还是奏陈御前,请陛下定夺吧。”王德完说道,“这究竟是自首免罪、推行政令有功,还是多年来罪行累累、按律当斩,实在是……”
陈幼学叹了一口气:“旨意到前,你仍是长兴知县。穿着囚服办事,成何体统?如今这二十七万多两银子收了上来……”
“都是赃罚银子,按例自该解送至诸库。”舒柏卿义正言辞,“只是罪员如今一心悔过,还盼府尊、巡按大人奏陈陛下,允留一些。长兴县去岁溃口之河堤,县学失修之学舍,还有驿馆、沟渠……”
他摆出了洗心革面为民请命的架势,也拿出了哪怕将来被开刀问斩也要趁这段时间为长兴百姓做点好事的决心。
三个人都叹为观止。
从罪证和卷宗来看,他是个贪赃枉法的该杀官员;从如今的实际效果来看,他又是个勇于任事、一心为了朝廷和百姓的好官。
陈幼学心里是有数的,于是点了点头:“本府以为该当如此,朝廷也是允地方多存留的。今年开始,至少长兴县这优免定能厉行。但多出来的赋税银子,也实在难以把舒知县所陈述的长兴县诸多民生善政办完。”
“……就留十万两吧?”王德完头皮发麻,“实情我等该奏本密呈。只不过题本之上,长兴一县查出了这么多银子,只怕令大明其余诸府州县不知如何自处……”
“王巡按所言甚是……”陈幼学又看着谢廷赞,“谢学监,舒知县刚正精进,长兴县乡绅大户如今都人心惶惶,这士绅考察是不是……”
谢廷赞笑了起来:“我理会得。只不过……”
他看向了舒柏卿:“舒县尊,债多不压身,谢某还有些事想问问舒县尊,不知舒县尊可愿为人证?”
“……谢学监但问无妨。”
谢廷赞则先看向了王德完:“广安公巡抚应天,此事却不在广安公差遣职分之内,还请先行回避。”
他们两人是京城里就有的交情,此刻听到谢廷赞这么说,王德完却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曰可,行事要慎。”
“彼此彼此,小弟晓得。”
他只请王德完回避,但王德完是和陈幼学聊过的,知道大概是有关如今浙江在任大员的事。
所以陈幼学也愿做这个人证?
如果不是没办法,舒柏卿又怎么会这么疯狂地办成这件事呢?
浙党势大的这些年,浙江早已不知是哪些人的浙江了。
王德完不知道谢廷赞是怎么问的,按理说他这个学籍监察只考察士绅,他又不是浙江巡抚、巡按。
现在,王德完却只能先去拟自己的奏本,随后再会同陈幼学先拟题本,报予巡抚及浙江提刑按察使司,按流程呈上去请皇帝圣裁。
不远的杭州那边,浙江巡抚刘元霖已经在这里做了将近十年巡抚。
这么长时间都没调任他处,十分罕见。
而且,他的哥哥刘元震是万历二十八年年初从吏部侍郎的位置上请辞回乡奉养双亲的。
兄弟两人都是进士,当时一个为吏部侍郎,三品大员;一个巡抚一省,封疆大吏,何等显赫?
可沈一贯不仅让浙江巡抚的巡视范围被割去了嘉兴、湖州二府,现在沈一贯自己还辞官获准了。
皇帝召朱赓还朝为御书房中极大学士的旨意还没到浙江来,浙江蕃、臬二司的好几个官却都以公务为由到了宁波府定海县。
抗倭时期,浙江这里有浙直总督,衙署在杭州省城,但也经常来往于杭州与定海之间。
而去年派了新的应天巡抚并兼巡湖州、嘉兴之后,浙江巡抚的衙署就定驻于定海了,和这里的浙直总兵府一起成为浙江实际上的军政核心。
“中丞,元辅辞任,如今那学监又只在湖州、嘉兴二府先行考察士绅,下官分守的宁绍台三府……”
对巡抚雅称中丞,这要看人,要看地方、经历、威望。
在刘元霖面前忧心忡忡的是浙江布政使司的左参议张佐治,他是前年由宁波知府升任浙江按察副使兼布政使司左参议的。
这种非同寻常的升迁,有浙江海防上的特殊考量,却也得益于沈一贯和刘元霖的支持。
接着开口的是浙江按察使汤日昭,他同样是前年由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升任为浙江提刑按察使司首官的。
“汪提学听闻其师李贽受劾,这些时日根本无心太学生考选事!”他神情忧虑,“先不说大学苑贡生之事,湖州长兴知县舒柏卿大肆攀咬,办案酷戾。学监谢廷赞看似在湖嘉二府考察士绅,然而有书信来……”
他看了看陈经济:“陈副使也有所耳闻吧?”
陈经济凝重地点了点头,看着刘元霖:“中丞,该怎么办?萧司农总算是浙党……”
“哪里还有什么浙党?”刘元霖打断了他的话,神情之中带着警告,“再者说了,自打萧夏卿去年南下,他就已经是自图前程了。”
“元辅是因陛下要召见李贽而坚决请辞的,不意陛下竟允了……”
说话的这人官袍上绣着小团花锦鸡,正是浙江左布政使吴献台。
他做官的起点是绍兴府推官,中途去吏部考功司做了一任主事之后,从万历十九年开始就一直在浙江任职,按察副使、参政、按察使、右布政使,再于万历二十七年升任左布政使,一直都在十分紧要的位置。
现在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看着刘元霖:“朝堂诸公,竟忍看异端邪说登堂入室?”
刘元霖皱着眉:“不必谈论这些了。你们为何而来,我心里明白。浙江的事,我还在等龙江公回信。”
他现在不称元辅了,毕竟沈一贯辞任已成定局。
这时候一个年轻士子奔来请见,看到刘元霖之后就说道:“恩师!学生从南京那边收到急信,中枢衙署有大变!”
看到刘元霖都很意外,其余几人神色各异。
“快讲来!”
也许是因为他们离开了杭州,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