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63节

  “开篇明义。”朱常洛直接说道,“今日召卿等来,是商议中枢衙署大改之事。”

  众人心头剧震,不明所以:中枢衙署,大明开国以来无非改了一次半。

  第一次,是洪武时期撤了中书省,废了丞相。

  后面的半次,无非是司礼监与内阁大学士的设立。说是半次,因为他们的实际权力和名分从来没有在官方官制上得到明确规定,定位本质上仍然是皇帝的秘书。

  现在皇帝说要改中枢衙署,而且是大改。

  谁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在不知道皇帝的意思之前,也不便立刻出言说什么。

  “简而言之,一房四院。”朱常洛看着他们说道,“御书房,进贤院,施政院,枢密院,鉴察院。一房四院,各设大学士一员,御前咨政。”

  朱国祚想到了是补阁员,却没想到是这种补法。

  乾清宫正殿内,只有外面的阳光通过窗格透进来,申时行和王锡爵都看着皇帝。

  很明显,这一房四院各设大学士一员,那就是每个内阁大学士有专门主管的事务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复设丞相,只不过共有五相。

  大家还在等着皇帝继续讲述他的思路。

  “进贤院,顾名思义,为国选贤任能,讲信修睦。”朱常洛跳过了御书房,直接先看向申时行和朱国祚,“吏部,礼部,北京太学,南京国子监,太常寺、鸿胪寺,皆由进贤院太常大学士统管。”

  申时行和朱国祚心中都是一跳,申时行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吏部?”

  吏部尚书不允入阁,就是因为吏部尚书本身的权柄就很大。而现在这太常大学士,不仅专管文教,还要管官员选任?

  “鉴察院,鉴政务、军务、人事得失。”朱常洛用这个回答他,“设谨身大学士,分管六科、都察院、大理寺。”

  都察院左都御史都不在这里,大家心里冒出一个词:御史大夫。

  朱常洛这才看向王锡爵:“施政院,推行政令,专管民政。设建极大学士,统管户部、工部、刑部、光禄寺、太医院。三部以外,光禄寺改职差为赈灾,太医院之上再增医养院,辖太医院、军医院、备疫院。”

  他没说细节,只说结构,但这施政院已经明明白白了。把文教人事及兵部除开后,它要聚焦的就是财计,还有为了稳定满足国家财计需求而要保持稳定的基建、民间刑事和备灾等事。

  说到这里,枢密院是什么也就很明确了,实际上本来枢密院就不是什么新玩意。

  果然朱常洛继续道:“枢密院,专责兵备、军机,设武英大学士一员,统五府、兵部、太仆寺。”

  而最后的御书房却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御书房设中极大学士一员,除通政使司、翰林院、詹事府外,专职一事:凡进贤院选任五品以上京官、地方选任四品以上地方官,若非紧急特旨,皆要赴翰林院下专设之通政学苑进修一月至半年不等,考选合格才予任用。”

  申时行从专管吏部的意外之中冷静下来。

  归根结底,仍是由吏部与进贤院提出人选,而任用之前另有一关在御书房,任用之后则有鉴察院予以监督。同样,整个过程里,皇帝始终有最高的权力。

  当然,还有一个隐形的变化:过去虽然有非翰林出身不得入阁的潜规则,但将来大家往上走的过程里,基本都有过在翰林院进修的经历,这算不算翰林出身?

  翰林院又隶属于御书房,这又意味着将来地方上知府以上、两京郎中以上,都要在皇帝面前打个转,时间还不短。

  朱常洛看着他们五人:“中枢各部衙,按照这个大的方向还有许多要商榷的细节。今日先与众卿大体商议方略,而后还要扩大范围。朕不讳言,专设五相,职权责任,上下位属及流程,这些都是要厘清的。一旦商议妥当,将来未建之三殿,都要因此大改。”

  他顿了顿之后凝重地强调:“朕御极于内,文武佐于外,今后这君臣共治天下之格局,朕愿试改之!”

  两年多以来,大明的诸多弊病都堆到了朱常洛面前。

  朱元璋废除宰相,直管六部,君权当然是越来越集中了。

  但久而久之,内阁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更何况时代在变,朱常洛必须松一松绑,探索一个既能提高效率、也能刺激思想认知改变的新格局。

  皇帝视百官为家奴,只会引导出一个百官和勋贵士绅视贫民百姓如家奴的结果。

  现在朱常洛要向天下传出明确的信号:他是认同君臣共治的,但不是那种“为与士绅治天下”的认同。

  利益只是一方面,添官加俸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但理想抱负也是一方面。这天下实则是大家的,这一点无需讳言。但有宰相之实,就在紫禁城内的外朝设衙办公,皇帝提供这样一个开明的舞台,那却只有真正想要施展治国平天下抱负的贤能之士能享受这种尊崇。

  随着讨论的深入,申时行、王锡爵他们当然明白了皇帝主要的思路重点。

  人事、财计、兵权、监察分开,御书房则成了真正直属皇帝的“秘书内阁”。

  这内相最灵活,将来还有巨大的演化空间。

  皇帝分开最重要的几个大权给几个人,对朝堂来说最重要的变化是多出三个丞相位置。

  

  而对中枢和地方来说,需要考虑好的问题也有很多很多。

  比如说提学按察使将来是该继续由地方提刑按察使来管,还是至少每个省的衙署设置要向中枢看齐?

  比如说地方督抚权力极大,尤在地方三司之上,那么又如何平衡中枢里施政院比鉴察院重要、地方上鉴察系统却反而更重要的矛盾?

  在乾清宫这正殿里,李成梁一直没有开口说什么话。

  他能够第一批被喊来,其实已经是殊恩。

  枢密院的武英大学士,这武相当然仍是文臣。但枢密院之中,将来似乎要专门厘定职权了。五府、兵部都在枢密院之下,还把拥有马政小金库的太仆寺也划给枢密院,那么武官铨选任用、粮饷兵备供给等许多事,再有战事谋划指挥,枢密院都十分关键。

  绝非一个武相就能左右的。

  现在还没有具体聊到枢密院,李成梁只是听着。

  如果说武相是大司马,那么……也许枢密院内还有一个大将军这样的位置。

  权力的细枝末节其实相当多,每一项具体的权力都有来源、执行、监督这样的维度。

  朱常洛和他们商谈了一阵之后只说道:“要说这次最大的变动,无非朕要划分一房四院,设五相。而后只是已有诸衙分定隶属,事务专往一相题请。地方可以先行照旧,文武散阶、诸多虚衔,吏部、礼部若厘清了,这几年能把财计也解决好了,那么三殿就能依新制重建,朕不妨再直接定下相名。”

  他一一看了看众人:“地方上考察士绅,天下皆知理所应当。朕不是苛刻之君,而是一心图治。朕尊拜贤相,添官加俸,愿天下贤才都明白朕的意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朝廷财计本该稳而向好,则百官既享尊位,也不必忧虑家用不济。天下士绅不该取了功名得了优免便在野一心齐家富家,而不思治国平天下。”

  “居朝有居朝的好处与责任,在野也有在野的好处与责任,道理原本简单。”

  他的语气是理所当然的,一个个看了过去。

  先是申时行:“进贤院教化天下,选贤任能,必须思索学问大道如何裨益国家,必须思索天下读书人该如何上能近大道、下不违国法。”

  而后是王锡爵:“施政院施政安民,必须时刻想着怎样才是真稳定,怎样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越过越好。”

  此后又是田乐和李成梁:“枢密院保家卫国,也要时刻想着忘战必有危,好战则必亡。每一次用兵,该不该用,如何用,用了有什么得失,眼前与长远都得考虑。”

  最后则是朱国祚:“御书房与鉴察院亦如此,通达上下,查缺补漏,纠劾弊失,既要团结公忠,又要警惕官风士风腐坏。”

  朱国祚还不确定自己这次有没有份进步一下,但现在他很心热。

  朱常洛则最后问道:“关于这中枢衙署大改,卿等大方向上觉得如何?如果都认为可以试试,那么下一步就该召各衙首官共议了。”

  皇帝愿意在这种层面放权,大家为何要阻止?

  对申时行来说,也许本该接下来又成为首辅的。但旧格局下的首辅,又怎么比得上这进贤院下身兼大宗伯与大天官之实的五相之一?

  对王锡爵来说,将来似乎只要御前五相定下来了该做的事,施政方面再无人对这相国指手画脚。

  而对其他人来说,多三个相位!

  田乐知道皇帝将来必定有巨大的动作才能使得“百业皆列朝堂”,但这第一步,居然是要在最顶层的权力圈子里塞进一个武相进去。

  “陛下宽仁礼贤以治天下,臣无有异议。”申王两人俯首。

  “礼制上古今相融,臣以为并无不妥。”朱国祚还指望更进一步呢。

  “臣谨遵圣意。”田乐和李成梁则很简单。

  朱常洛则十分干脆:“好,那就再召各衙首官!”

第202章 最重要的当然是兵权

  关于从中央到地方的衙署配置和职权划分,朱常洛心里有着远比他们更清晰、认识更深刻的方案。

  只不过考虑到如今的信息来往速度和各方面的水平,必定要有调整、有取舍,也需要循序渐进。

  但眼前这第一步,到了乾清宫的各部衙首官们惊闻这官场大地震之后,率先感受到的是皇帝的胸有成竹。

  太多的细节问题他都能一一作答,这一点就连申时行、王锡爵和田乐等人都不免侧目。

  这绝非一日之功,也绝非一个长于深宫的年轻皇帝能想到的深度和细处。

  比如官员告身制度,原先只是一张官员出身的文书,但现在又与各种颁赏的诰敕文书及考察结果等相结合,进贤院内将专设官档库。每一个官员从授官开始得到的每一项奖惩和谪迁细节,都会有一份经常更新的档案在。

  这自然会成为一项选拔的依据。

  再比如为什么五品以上京官、四品以上地方官原则上都必须先到翰林院下的通证学院进修?

  一方面御书房将开始着手建立一个庞大的地方志书库,另一方面也会延请许多在京衙门及地方致仕老臣为讲官,这些新官进修期间能够先熟悉一下自己将要任职的地方或衙门详情。

  但考选能不能合格,却主要是看他们能不能领会认同朝廷的大政方针。到了御前进修,若将来赴任之后还能在任职细节上走歪,那么问题就显得更大了。

  这一次的商议自然不是一天能搞定的。

  要重新划分中枢的利益格局,第一步又要确定那“五相”的人选,这样才能够有人牵头来开始商议。

  具体的划分也不必先分定了就不改,皇帝明言将来自有调整过程。

  众人以为这五相自该推选一下,但朱常洛却又直接说了:“召浙江绍兴府山阴朱赓朱少钦为御书房中极大学士,召河南归德府虞城沈鲤沈仲化为鉴察院谨身大学士,擢兵部尚书田乐田希智为枢密院武英大学士,召四川重庆府巴县蹇达蹇汝上补兵部尚书。”

  这一下子,朱国祚和很多人都心中一凉。

  不过随后他们想着这些人的资质和年龄,又心有所悟。

  都是老臣,显然是既给他们一个作为过渡期鼎定新格局的功臣的机会,也是告诉天下:皇帝不排斥从如今在野的人里选贤任能。

  而他们年纪都大了,目前在朝的第二梯队们还有时间。他们的机会留在后面,那么必须先好好适应新秩序、做出皇帝认可的功绩,将来才有希望直接成为有实名相职的五相之一。

  议定至此,朱常洛则抛出了下一个方案。

  “三殿那一片,将来终究是要重建的。”朱常洛看向了贺盛瑞,“台基仍在,但三殿之外,皇极殿周围罩房,文楼武楼,这外朝格局都可因之重新考虑了。朕的主旨明白,午门以内,武英殿、文华殿以南,建极殿以南,都辟为外朝。自西华门经武英殿过武楼而至隆宗门、乾清门、景运门、文楼、过文华殿而至徵音门、东华门,如何再辟宫墙内外分明,工部拿方略。”

  贺盛瑞咋舌不已,这又是多大的工程?

  说穿了,皇帝的安全当然也相当重要。这就相当于在外朝、后宫之间又辟出一道宫墙,外朝就相当于一个大的“瓮城”。

  当然了,已经有一道厚实的宫墙,这道宫墙倒不必特别夸张,只用略宽、便于巡卫守好后宫宫禁即可。

  难道需要过于担心入外朝的文臣们搞出什么事?午门和东华门、西华门一关,就是瓮中捉鳖。

  人人都想着皇帝现在有个勇卫营私兵。

  “如此一来,皇城之内,午门内外,君臣相济相成。紫禁城辟出一个真正的外朝,一房五院都入午门办事。”朱常洛看着他们,“要见到那景象,财计方面便要先准备妥当。卿等以为如何?”

  大家都听明白了:落脚点仍然是如今要推行的新政。

  皇帝已经摆明了给大家一个天花板更高的未来,但想要真正走到这个未来,就需要天下官员上下一心为这个未来而努力。

  努力收上税来,既保证添官加俸后自己的待遇,也保证皇帝能够把他的紫禁城真正割出一小块来,从象征意义和实际地位上就与群臣共治天下。

  朱常洛听着他们俯首称是,知道朝堂的注意力就此要真正转移到将来了。

  眼前这点新党、旧党之争,在朝堂格局如此大的变动面前已经微不足道。

  皇帝当然不算退让,他的意志既能够通过互相钳制的五相先行确定,又能够延伸到中枢和地方的具体个人。

  所以这反而是要更高效地集中大明的财富,更加明确地把官和绅分离。

  不入朝为官,就只是一个在享受优待的同时也必须承担责任的民。

  入朝为官,就投身进了一个更精密的系统。往上走的路径更多,对下有来自皇权的坚决维护,对上也有密奏和每一次进修接触皇帝的机会,天花板更突破了两百年来的祖制。

  太祖是怎么想的群臣不管,群臣只知道皇帝肯让出这样一些象征和名位,决心真的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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