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58节

  提学衙门的公文既然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中,离杭州府不算远的绍兴府自然也已经收到了公文。

  绍兴知府看到公文内容,脑袋立刻就嗡嗡嗡的了。

  绍兴在册享有优免但在外为幕僚的士绅该有多少人?

  “……府尊,恐怕会吵死人。”

  “……提学衙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是让天下官员都忌惮?都不要阻挠新政?”

  “……不行,我要立即去藩台大人那里请示。”

  绍兴知府越想越害怕。

  现在学籍监察御史还没到绍兴府来,但是来了之后,如果在绍兴府掀起许多案子,那就真是要开炸了。

  一旦因为什么有违国法或者欺凌乡里被问罪,什么案子不是仗着“东翁”的官位和这群绍兴师爷私底下的师爷人脉网?

  绍兴师爷本就是一张网,官员延请绍兴师爷,一是看中他们的专业,二是想用这张网更快捷地联系上一些其他官员。

  由他们再蔓延到他们的东翁,那么几乎将波及整个大明官场——不是每个官员都会请师爷,但从一个官到另一个官,又会隔几层?

  绍兴知府很害怕皇帝是想借考察士绅最终大范围整顿官场。

  谢廷赞其实也没想到他按需要拟的公文、汪可受疏忽之下就这样引起一场巨大波澜。

  陈经济也没有含糊,随后就先以此事的顾虑去问了按察使。

  而浙江布政使和浙江巡抚也很快就知道了,并且意识到这可能捅出天大篓子。

  题本和奏本迅速拟就,有些是让朝廷做主专门就这种身份的士绅定下一个方略,有的直接弹劾谢廷赞和汪可受虑事不周引起物议纷纷。

  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同样有三份弹劾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一份是南京礼部尚书弹劾南京某些在任官以诗文结社,所著诗文多有妄议朝政,并且呈上了去年和今年分别刊印的《金陵社集》两卷。

  第二份是应天巡抚牛应元弹劾顾宪成、高攀龙等在东林书院大肆讲学,每月一会,妄议朝政,品评朝官。

  最后一份则是北京礼科给事中张问达弹劾寓居通州的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这些都是题本,内阁的意见是:值此厉行优免之际,不宜降罪士林评议朝政,过犹不及。

  朱常洛看了看拟票人:沈一贯、申时行。

  “王阁老没署名?”他问了问田义。

  

  田义回答道:“昔年张江陵是力禁书院,力禁士林妄议朝政的。王阁老如今主持新政,自然以为该严办。他的密揭刚送到养心殿,还没纪要。”

  朱常洛点了点头:“顾宪成……李贽在通州啊……”

  东林书院的鼎鼎大名,李贽的鼎鼎大名,朱常洛当然是知道的。

  现在他看到这三份弹章,心里在琢磨着。

  叶向高干这种得罪江南官绅的事,到底是因为想进步来纳投名状,还是暗藏激化矛盾的用心?

  去年江南大案的详情,耿定力在朱常洛面前点出“密谋之人不只三人为什么只办他们仨”,朱常洛也从萧大亨的密奏里知道叶向高有参与。

  只不过他先投了,这才让萧大亨后来的事好做很多。

  南京礼部尚书,距离入阁已经不远了,朱常洛觉得叶向高主要还是想进步。

  牛应元这个巡抚看不惯东林书院倒是很合理,他只怕正愁不能激化矛盾,好多办一些案子,让下半年南直隶数府的清丈田土好做一些。

  但是李贽……

  “耿定力……是李贽的学生吧?”

  “不算是,都是同乡,李贽和耿定力的二兄耿定理亦师亦友,昔年在湖广黄州府……”

  李贽是个名人,这么多年在朝野闹出了不少事,田义还是了解他的。

  作为“异端”,他现在再次被人弹劾也不奇怪。

  朱常洛思索的只不过是为什么这个时候弹劾他“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听田义说李贽的言论,什么不能“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什么“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什么“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无一厘为人谋者”,“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

  朱常洛算是知道他这么多年为什么屡屡被人围攻,还数次被焚著述了。

  “你倒是用心说了不少。”朱常洛看了看田义。

  “臣知道此事不小。”田义只低了低头。

  “是啊,这是想让朕表个态了。”朱常洛点了点头,“严办李贽,那就是朕会给天下官绅多留些颜面。若宽恕之,则是朕真的对天下官绅乃至对如今理学文教失望透顶。”

  田义没说话。

  “金陵诗社、东林书院、李贽……”朱常洛嘴角露出玩味的微笑,“各不相同啊。传旨,金陵诗社、东林书院各选二人,都是在野的。再加上李贽,都带到京里来。朝野评议,朕都该听一听。该如何处置,不如当面听一听再圣裁。”

  田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

  “……臣只是觉得,那可要热闹了。”

  “热闹点好啊。”朱常洛微微冷笑,“盯一盯那张问达,看看这旨意传出去之后他的动向。”

  有人把事情挑了起来,面对皇帝既不直接恩准又不坚决反对的态度,他们怕不怕李贽真到皇帝面前狂喷一通如今的朝官和文教?

  那家伙是真敢的。

  朱常洛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么费心费力地整这么多活,不就是因为大明官绅思想出了问题吗?

  自诩高洁的东林党人,自负怀才的诗文高手,还有一生“顽固”的李贽,都到御前来表现一番好了。

  朱常洛表示期待。

  他还不知道浙江的题本奏本和弹章正雪片般送来,而浙江提学汪可受是李贽真正的学生。

  谢廷赞已经到了湖州,摩拳擦掌地来到了茅维面前,看猎物一般但又笑眯眯的眼神极其可怖。

  而熊廷弼监察南直隶学籍,面前更是整个大明规模最大的士绅群体。

  就连萧大亨都有一些怕:“飞百,要得法啊!”

  熊廷弼点头:“略得其法。”

第197章 同归于尽

  “带上堂来!”

  惊堂木这么一拍呀,哎别的咱不夸,夸就夸咱舒知县,如今气势顶呱呱。

  长兴县的衙役们就没见县尊老爷这么正气凛然过。

  舒柏卿官帽也不戴了,但官袍还在身上。

  他把帽子挂在县衙大堂的匾下面,还有他的官印。

  被带上堂的,是臧懋循的堂侄藏烨如,生员功名在身。

  到得堂前,他不屑地看了看跪在那里状告他的苦主,又瞥了瞥不戴官帽的舒柏卿。

  心里虽然因为舒柏卿的疯癫有些发怵,但他还是摆着谱作了作揖:“县尊传学生过堂,学生来了。”

  然后就傲然站在那里:功名在身,过堂是可以不跪的。

  舒柏卿又啪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此案缘由,本县知之甚详,本县可为人证!听本县说完,写好便呈来,本县画押!”

  藏烨如绷不住了,就听着舒柏卿在那滔滔不绝地说着证词。

  “县尊大人怎可如此污蔑学生……”

  “本县也是同犯!本县先招!”舒柏卿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本县先审了你们,再由巡按或抚台来审本县好了!既有人证,案犯若仍不招,那就大刑伺候!”

  “县尊这是誓要行那欲加之罪吗?我臧家……”

  “不管臧家还是什么丁家、许家,本县秉公断案罢了!来呀,让本县画押!”

  藏烨如慌了神,这厮疯起来之后连他自己一块审,还在这县衙大堂众目睽睽之下说他自己也是同犯。

  然而舒柏卿在长兴任知县的这些年,实在知道太多内幕了。

  他如果都这么审,那谁顶得住?

  藏烨如被传过堂不久,臧懋循就已经知道了。

  而此刻县衙大开大门审案,消息就一直在传。

  “老爷,县衙牢里已经关了十七个不听吩咐的衙役……县尊大人大约是真疯了……”

  “……不能让他这样审下去!”

  臧懋循面前,还有另几个长兴的士绅。

  眼下他们都在县城之中臧家的宅子里,宅院门口不断有进进出出的人传报消息。

  说不能让舒柏卿这样审下去的正是舒柏卿口中的丁家人。

  眼下长兴有四支丁氏,都是元时迁徙至此,逐渐开枝散叶。

  而长兴世家当中,当前实际以臧家最为繁盛。

  毕竟从宋代迁徙到此之后,已经传到了有十九世孙。

  而臧懋循作为第十七世,已经是长兴臧氏出的第五个进士,并且是从正德年间到如今万历年间短短三代离出了四个进士。族中还有不少生员、举子,未尝不能再添进士牌坊。

  当此时,长兴称世家,莫先臧氏。

  臧懋循本人呢?申时行的门生,徐阶亲孙子的岳父。

  “怎么才能让他不审下去?”臧懋循没想到舒柏卿那天见完自己之后回去就发了疯,现在脸色极为难看,“他是命官!府里、省里、朝廷意思到前,他都能这么干!”

  他们当然已经开始采取行动让上面来施压了,但至少现在,长兴县地头上没人能牵住这条疯狗。

  如果不走正常渠道,那么难道“杀官”?还是说顶着风头搞什么民变?

  “……总要想办法啊!”另一个许家举子气冲冲地摔了一个碗,“老十一前年乡试已在副榜,明年大大有望中举,如今被他关进了大牢里!”

  “这杀千刀的……”丁家人也感同身受。

  臧懋循则脸色铁青:“谢学监正在归安茅家……”

  几个人沉默了一阵,臧懋循开了口:“他这是拼着自己的乌纱帽不要了,也要让我等退让。若是能厉行优免,自首退赃,兴许龙心大悦,陛下还能让他因祸得福。”

  “可那些案子都被抖出来的话,他也该被革了官职和功名!这样的人若还能因祸得福,天下谁人能服?”

  “这不是自首免罪吗?他先自首了!”

  臧懋循被舒柏卿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搞得头痛不已。

  “……府台就不管吗?”

  “府台?”臧懋循一掌拍在桌上,“托了他无锡陈家人说情,一句旨意难违就挡了回来。”

  “陛下难道就真要赶尽杀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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