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学衙门的公文既然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中,离杭州府不算远的绍兴府自然也已经收到了公文。
绍兴知府看到公文内容,脑袋立刻就嗡嗡嗡的了。
绍兴在册享有优免但在外为幕僚的士绅该有多少人?
“……府尊,恐怕会吵死人。”
“……提学衙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是让天下官员都忌惮?都不要阻挠新政?”
“……不行,我要立即去藩台大人那里请示。”
绍兴知府越想越害怕。
现在学籍监察御史还没到绍兴府来,但是来了之后,如果在绍兴府掀起许多案子,那就真是要开炸了。
一旦因为什么有违国法或者欺凌乡里被问罪,什么案子不是仗着“东翁”的官位和这群绍兴师爷私底下的师爷人脉网?
绍兴师爷本就是一张网,官员延请绍兴师爷,一是看中他们的专业,二是想用这张网更快捷地联系上一些其他官员。
由他们再蔓延到他们的东翁,那么几乎将波及整个大明官场——不是每个官员都会请师爷,但从一个官到另一个官,又会隔几层?
绍兴知府很害怕皇帝是想借考察士绅最终大范围整顿官场。
谢廷赞其实也没想到他按需要拟的公文、汪可受疏忽之下就这样引起一场巨大波澜。
陈经济也没有含糊,随后就先以此事的顾虑去问了按察使。
而浙江布政使和浙江巡抚也很快就知道了,并且意识到这可能捅出天大篓子。
题本和奏本迅速拟就,有些是让朝廷做主专门就这种身份的士绅定下一个方略,有的直接弹劾谢廷赞和汪可受虑事不周引起物议纷纷。
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同样有三份弹劾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一份是南京礼部尚书弹劾南京某些在任官以诗文结社,所著诗文多有妄议朝政,并且呈上了去年和今年分别刊印的《金陵社集》两卷。
第二份是应天巡抚牛应元弹劾顾宪成、高攀龙等在东林书院大肆讲学,每月一会,妄议朝政,品评朝官。
最后一份则是北京礼科给事中张问达弹劾寓居通州的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这些都是题本,内阁的意见是:值此厉行优免之际,不宜降罪士林评议朝政,过犹不及。
朱常洛看了看拟票人:沈一贯、申时行。
“王阁老没署名?”他问了问田义。
田义回答道:“昔年张江陵是力禁书院,力禁士林妄议朝政的。王阁老如今主持新政,自然以为该严办。他的密揭刚送到养心殿,还没纪要。”
朱常洛点了点头:“顾宪成……李贽在通州啊……”
东林书院的鼎鼎大名,李贽的鼎鼎大名,朱常洛当然是知道的。
现在他看到这三份弹章,心里在琢磨着。
叶向高干这种得罪江南官绅的事,到底是因为想进步来纳投名状,还是暗藏激化矛盾的用心?
去年江南大案的详情,耿定力在朱常洛面前点出“密谋之人不只三人为什么只办他们仨”,朱常洛也从萧大亨的密奏里知道叶向高有参与。
只不过他先投了,这才让萧大亨后来的事好做很多。
南京礼部尚书,距离入阁已经不远了,朱常洛觉得叶向高主要还是想进步。
牛应元这个巡抚看不惯东林书院倒是很合理,他只怕正愁不能激化矛盾,好多办一些案子,让下半年南直隶数府的清丈田土好做一些。
但是李贽……
“耿定力……是李贽的学生吧?”
“不算是,都是同乡,李贽和耿定力的二兄耿定理亦师亦友,昔年在湖广黄州府……”
李贽是个名人,这么多年在朝野闹出了不少事,田义还是了解他的。
作为“异端”,他现在再次被人弹劾也不奇怪。
朱常洛思索的只不过是为什么这个时候弹劾他“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听田义说李贽的言论,什么不能“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什么“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什么“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无一厘为人谋者”,“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
朱常洛算是知道他这么多年为什么屡屡被人围攻,还数次被焚著述了。
“你倒是用心说了不少。”朱常洛看了看田义。
“臣知道此事不小。”田义只低了低头。
“是啊,这是想让朕表个态了。”朱常洛点了点头,“严办李贽,那就是朕会给天下官绅多留些颜面。若宽恕之,则是朕真的对天下官绅乃至对如今理学文教失望透顶。”
田义没说话。
“金陵诗社、东林书院、李贽……”朱常洛嘴角露出玩味的微笑,“各不相同啊。传旨,金陵诗社、东林书院各选二人,都是在野的。再加上李贽,都带到京里来。朝野评议,朕都该听一听。该如何处置,不如当面听一听再圣裁。”
田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
“……臣只是觉得,那可要热闹了。”
“热闹点好啊。”朱常洛微微冷笑,“盯一盯那张问达,看看这旨意传出去之后他的动向。”
有人把事情挑了起来,面对皇帝既不直接恩准又不坚决反对的态度,他们怕不怕李贽真到皇帝面前狂喷一通如今的朝官和文教?
那家伙是真敢的。
朱常洛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么费心费力地整这么多活,不就是因为大明官绅思想出了问题吗?
自诩高洁的东林党人,自负怀才的诗文高手,还有一生“顽固”的李贽,都到御前来表现一番好了。
朱常洛表示期待。
他还不知道浙江的题本奏本和弹章正雪片般送来,而浙江提学汪可受是李贽真正的学生。
谢廷赞已经到了湖州,摩拳擦掌地来到了茅维面前,看猎物一般但又笑眯眯的眼神极其可怖。
而熊廷弼监察南直隶学籍,面前更是整个大明规模最大的士绅群体。
就连萧大亨都有一些怕:“飞百,要得法啊!”
熊廷弼点头:“略得其法。”
第197章 同归于尽
“带上堂来!”
惊堂木这么一拍呀,哎别的咱不夸,夸就夸咱舒知县,如今气势顶呱呱。
长兴县的衙役们就没见县尊老爷这么正气凛然过。
舒柏卿官帽也不戴了,但官袍还在身上。
他把帽子挂在县衙大堂的匾下面,还有他的官印。
被带上堂的,是臧懋循的堂侄藏烨如,生员功名在身。
到得堂前,他不屑地看了看跪在那里状告他的苦主,又瞥了瞥不戴官帽的舒柏卿。
心里虽然因为舒柏卿的疯癫有些发怵,但他还是摆着谱作了作揖:“县尊传学生过堂,学生来了。”
然后就傲然站在那里:功名在身,过堂是可以不跪的。
舒柏卿又啪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此案缘由,本县知之甚详,本县可为人证!听本县说完,写好便呈来,本县画押!”
藏烨如绷不住了,就听着舒柏卿在那滔滔不绝地说着证词。
“县尊大人怎可如此污蔑学生……”
“本县也是同犯!本县先招!”舒柏卿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本县先审了你们,再由巡按或抚台来审本县好了!既有人证,案犯若仍不招,那就大刑伺候!”
“县尊这是誓要行那欲加之罪吗?我臧家……”
“不管臧家还是什么丁家、许家,本县秉公断案罢了!来呀,让本县画押!”
藏烨如慌了神,这厮疯起来之后连他自己一块审,还在这县衙大堂众目睽睽之下说他自己也是同犯。
然而舒柏卿在长兴任知县的这些年,实在知道太多内幕了。
他如果都这么审,那谁顶得住?
藏烨如被传过堂不久,臧懋循就已经知道了。
而此刻县衙大开大门审案,消息就一直在传。
“老爷,县衙牢里已经关了十七个不听吩咐的衙役……县尊大人大约是真疯了……”
“……不能让他这样审下去!”
臧懋循面前,还有另几个长兴的士绅。
眼下他们都在县城之中臧家的宅子里,宅院门口不断有进进出出的人传报消息。
说不能让舒柏卿这样审下去的正是舒柏卿口中的丁家人。
眼下长兴有四支丁氏,都是元时迁徙至此,逐渐开枝散叶。
而长兴世家当中,当前实际以臧家最为繁盛。
毕竟从宋代迁徙到此之后,已经传到了有十九世孙。
而臧懋循作为第十七世,已经是长兴臧氏出的第五个进士,并且是从正德年间到如今万历年间短短三代离出了四个进士。族中还有不少生员、举子,未尝不能再添进士牌坊。
当此时,长兴称世家,莫先臧氏。
臧懋循本人呢?申时行的门生,徐阶亲孙子的岳父。
“怎么才能让他不审下去?”臧懋循没想到舒柏卿那天见完自己之后回去就发了疯,现在脸色极为难看,“他是命官!府里、省里、朝廷意思到前,他都能这么干!”
他们当然已经开始采取行动让上面来施压了,但至少现在,长兴县地头上没人能牵住这条疯狗。
如果不走正常渠道,那么难道“杀官”?还是说顶着风头搞什么民变?
“……总要想办法啊!”另一个许家举子气冲冲地摔了一个碗,“老十一前年乡试已在副榜,明年大大有望中举,如今被他关进了大牢里!”
“这杀千刀的……”丁家人也感同身受。
臧懋循则脸色铁青:“谢学监正在归安茅家……”
几个人沉默了一阵,臧懋循开了口:“他这是拼着自己的乌纱帽不要了,也要让我等退让。若是能厉行优免,自首退赃,兴许龙心大悦,陛下还能让他因祸得福。”
“可那些案子都被抖出来的话,他也该被革了官职和功名!这样的人若还能因祸得福,天下谁人能服?”
“这不是自首免罪吗?他先自首了!”
臧懋循被舒柏卿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搞得头痛不已。
“……府台就不管吗?”
“府台?”臧懋循一掌拍在桌上,“托了他无锡陈家人说情,一句旨意难违就挡了回来。”
“陛下难道就真要赶尽杀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