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学考选,因为考察士绅,汪可受这段时间已经不知道受到了多少请托。
谢廷赞离开之后,他的师爷又过来说道:“东翁,陈副使又送了名帖来,请您赴宴。”
汪可受头大地问道:“又是为了那几个生员?”
“没有说,但提到邀了右参政、杭州知府、万松书院山长。”
“……又是文会吧。”汪可受又叹了一口气,“那就先应下吧。”
陈经济都搬出了几位同僚,不去也不好。
但汪可受向以守操自律闻名于世,只怕是不得不拂了他们的美意。这太学的考选,总不能头几年就出问题。
至于将来……汪可受又不会在浙江一直做提学。
谢廷赞从提督学政衙门发了公文下去,然后就说道:“走,先去湖州,会一会那吴兴四子!”
所谓吴兴四子,是一个已经离任的官员和三个还没有进士出身的举子,四个人都是湖州人。
其中为首的名叫臧懋循,万历八年进士,历任荆州府学教授、夷陵知县、南京国子监博士后被弹劾之后弃官。
士绅考察的范围只除开了在职为官和正常致仕、享受致仕待遇的官员,被革职的、被弹劾之后弃官的不在此列。
臧懋循是经常携带妾童,出城游乐,因此被劾沉湎声色。
至于吴兴四子里的其余三人里,就有茅坤的次子茅维。
臧懋循是长兴县人,知县舒柏卿到了他的家里拜访。
“顾渚山公,您最近不要那么诗兴大发可好?”舒柏卿实在是为难至极,“今年这一卷《金陵社集》,您那大作自是文采飞扬针砭时弊……”
臧懋循揶揄地打断了他:“县尊大人,这么说,你也觉得确有时弊了?”
“……哎呀!”舒柏卿苦口婆心,“您也是前辈。官场上的事,如今是什么形势?我和二位佐贰官及学正都商议过了,这长兴县七个里正,自该有您一席。只是除了白粮……”
“白粮已然起运了!”臧懋循语调尖利了一些,“县尊还想要怎么做?”
舒柏卿连连被打断,压制着心头怒火:“旨意明白,您又何必如此?去年谢家和……”
“县尊拿谢家和吴家警告我等?”臧懋循挥了挥手,让一旁奉茶的美妾离开了,“吴兴四子,如今只剩三人!弇州山公所咏四十子,去岁六人获罪!过去这么多年,县尊牧守一方,稼登贤弟和谢家难道纾危解困少了?”
“……钦差问案,抚按督办,为之奈何?”
“既如此,那有什么好说?县尊不如明白吩咐,小民能办就办。办不了的,县尊拿问便是。”
说罢就板着脸送客。
舒柏卿站在臧家外面,走在那进士牌坊下手在袖中握拳颤抖。
最后仍是从公办银中列支脚役银,好说歹说才求得他们起运白粮。
如今盼着以里正官位相诱,请他们带头表态厉行优免、自首退赃,但没有一个给好脸色。
尤为甚者,倒是明白告诉了自家投献佃户,摆出清理投献的架势。
看上去已经在厉行优免了,但投献田土人丁之外,他们自家族人名下田土比例更大。而那些投献之民今后不得徭役优免了,眼下已有鼓噪不安、耽误农时的迹象。
“你说,去年自承罪过,退了银子为贺礼,陛下是不是不会再怪罪了?”
回到县衙之后,他到后院找到自己师爷。
“……按理说是如此,将功补过嘛。”
“府尊说了理清刑名?”
“……公文是这样说,看似严令,实则鼓励……”
舒柏卿挺了挺背脊:“那本县是不是能不讲情面?”
师爷有些害怕:“堂尊,只怕他们抖出以前的事。还有往后孝敬,乡里民政……”
舒柏卿的背又弯了一点:“不是不会再怪罪了吗?”
“……也对。”师爷其实觉得说不准,万一只是去年那件事不怪罪呢?万一抖出来的新事情要怪罪呢?
“乡里民政,以后该由里正帮着打理,是也不是?”
“……还是只能从他们之中推举啊。”
舒柏卿的拳头都捏疼了。
皇帝与朝廷,省里和府里,巨大的压力最终都压到底下,压到一个个本来就不算干净的县衙官员身上。
“听说许多县里,已经有人自首退赃,清理田土了。”
舒柏卿说着这个话,但是长兴县还没有。
长兴县的士绅,今年仿佛团结得可怕,一个个有恃无恐。
舒柏卿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过去结下的恶果,是因为自己在他们面前过于软弱了。
可他朝中无人,又能怎样?
“四十子……吴兴四子……金陵诗社……”舒柏卿咬着牙。
太仓人王世贞评的诗文四十子,彼此唱和捧出的吴兴四子,还有借诗文评议时事的金陵诗社。江南文教昌盛之地的士绅们,同门、同乡、同科……这样一股庞大的力量,随便在朝堂上找出什么人来,一本弹章就能让自己脱一层皮。
“堂尊……”师爷看到他的表情,表示害怕。
“陛下说了,会护着为陛下办事的臣工!”舒柏卿咬牙切齿地说道,“往后没有孝敬又如何!我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出仕为官,为什么定要受这样的气?一县之尊……”
师爷觉得他以前并没有受气的感觉,以前挺逍遥快活的。
舒柏卿盯着他:“今年差事办不好,谈何将功补过?乌纱帽都要丢了,还想什么孝敬?陛下总不能让县衙上下饿死吧?添官加俸,陛下是体恤臣工的陛下!”
“……堂尊,小声些……”
“升堂!升堂!先把胥吏杂役都给本县叫来!”舒柏卿被逼到了没法子,声音更大,“要通风报信的尽管去!要民变就民变!弹压不了,本县再去奏请派下亲兵!要死就都死,阖县上下死个干干净净!”
长兴知县好像是疯了,在县衙大堂训了一遍六房三班之后自己跑到了县衙外面拿起鼓槌梆梆梆地猛敲,看得附近的百姓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长兴百姓们都听着:有冤申冤!”舒柏卿扔下了鼓槌,大声说道,“想告谁,都到县衙来击鼓状告!告衙门胥吏,告乡绅大户,告本官都行!告谁都行!”
他把官帽摘了下来:“这官帽本县可以不要了!但你们都听着,都给本县传一传!今天开始,本县定为你们秉公断案。不论涉及何人,本县绝不姑息!”
长兴知县满眼择人而噬一般的光芒,满面通红,状若癫狂。
但他抱着自己的官帽往县衙里边走边说:“大开县衙之门!但有状告,谁阻拦本县先办了谁!把大牢打扫好,老子晚上睡在大牢!”
知县疯了,这种劲爆消息当然传得很快,但暂时很多人是将信将疑的。
茅家的茅维听说之后嗤笑出声,但随后还是皱眉吩咐:“你去一趟南京,问一问我二哥。还有……送一封信去杭州。”
茅坤的次子如今官任南京工部郎中,茅维觉得有一些不对劲。
虽然茅家在归安县,不归长兴管,但府尊的态度也不对劲。
长兴知县疯了的消息既往东南面的湖州府城方向传,也往西北面的应天府传。
陈幼学听说之后不禁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罢了,我去信一封,让他心里更有底一些。只是长兴县实情竟一至于此……要行文兵备道了。”
好不容易想挺直一下脊梁的地方官,总得勉励一番。
你一贯软弱可欺,又岂能担此重任?你不狠一点先打疼几家,其余人又怎么会退让?
真当其他府州县里的人就图那一个里正的从九品官位?
第196章 绍兴师爷,在野异端
如今形势,其实聪明官儿已经都看得懂了。
至少当前时候,皇帝的决心坚定得吓人。添官加俸、士绅三年一考、厉行优免、地方允设公办银等几板斧下来,明确透露出的只有一点:别想着挂印而去就能安稳。
你不当官,你就成了被考察的士绅。你当官,还能指望皇帝将来通过提高待遇让你们依旧自在。
浙江按察使司有许多按察副使,有提学副使,有兵备副使、海防副使、驿传副使等等。
陈经济就是驿传副使,主管浙江境内驿传交通。
长兴知县舒柏卿“疯”了的消息和湖州知府陈幼学行文各县州勉励刑名的消息都经过很多人传到他这里来,顺带着还有求助。
比如来自茅坤次子的求助。
“那谢学监往湖州去了?”他问了问自己的师爷。
“正是。”这师爷心情忐忑,“东翁,听说提学衙门行文各府,要召士绅回乡待考,我……”
他是浙江绍兴府出身的一个秀才,自然也在被召回之列。
陈经济脸色难看。
绍兴一府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官场上做师爷,难道悉数回乡待考?
汪可受发这公文下去时有考虑到这个吗?
明初时就已经有句话:天下师爷,半出绍兴。
到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能说都大多都出自绍兴,但江南富庶之地,确实有许多人从事这个职业。出过官多的地方,一代代经验积累,诸多潜规则和要诀传授,江南富庶之地在这方面有巨大优势。
做师爷当然不必非要有功名,只要懂得官场要害、头脑好用就行,但有个生员身份当然还是更适合官场的。
何况在江南,考个生员出身或者干脆捐纳也不是特别难。
现在浙江提学衙门这一道公文下去,天下多少官员的师爷得回到故里待考?
这一晚的文会上,陈经济就向汪可受提出了这个问题。
“浙江非同寻常啊。”陈经济说着,“以虚贤弟,如今消息还没传到诸省,我管驿传,或能稍阻。难道当真让这一封封家信传到诸省?今年非比寻常,各地都事重,多少同僚要倚仗师爷办事?”
汪可受之前还真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他虽然守操自律,却才干并非是顶尖。
听到了陈经济提醒,汪可受的神色也让陈经济等人看了出来。
他们面面相觑,心里有些喜意。
卖了他这个人情,随后多少能收获些什么。
汪可受觉得自己可能被谢廷赞摆了一道,但是公文已经发出……
“考察士绅,这也是头一回。”汪可受想了想之后却摇头说道,“若同僚们以为不该如此,可具本呈奏,想必朝廷也会定下更详细的章程,下一回就好办了。”
当然可能因此被天下同僚腹诽,但对汪可受来说,第一回办这事,出点问题引起不便也正常。
反正他只是在遵奉旨意和朝廷政令。
陈经济表情一僵,再次语重心长地提醒:“书信往来,不是易事。便以绍兴府为例,有些人甚至远在边陲为幕僚,哪能仓促赶回?若不能亲自回乡待考,难道便要列为下等?”
“士绅如何考察,这是都察院并礼部拿出的章程。”汪可受说道,“列位也看过旨意和行文,考察只着重是不是有违国法,还有乡里小民风评,另外则是考教学问。”
他顿了顿之后说道:“按说只有考较学问该当面,否则仅以书信往来命呈经义文章,恐有捉刀之嫌。这一点……罢了,我今夜就具本题请圣断。”
几人面面相觑之际,汪可受又说道:“今日既有后学才俊在此,我也正好考较一下学问。若果有才华出众者,我倒不吝在谢学监那里提一下。当然,这恩荫之权在学籍监察御史那里,还要看他们的学问文章能不能入谢学监青眼。”
汪可受把这捷径推给了谢廷赞,那就是暗示自己不会在常规考选上有偏颇。
陈经济他们跟谢廷赞根本不熟,而这家伙当时来浙江游玩就在到处跑,现在更是在到处跑。
好在汪可受也并不是完全不近人情,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继续附和,开始这种特殊的文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