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辽东目前其实西有汗庭威胁、北有海西女真、东有建州女真。
李成梁在辽东建功时,汗庭东迁,有内部吞并;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之间,蒙古和海西女真之间,生存矛盾都很大。
他扶持了建州女真,利用三者之间的内部和外部争执,加上自己也有几把刷子,这才能够建功封伯。
如今听了田乐的话,朱常洛不禁有些无奈:“朕得忍着?”
“至少现在要忍着。若是京营有成,届时由平虏伯、彰勇伯各带至少一万京营精兵去压着,才有望重新整饬西三边、宣大的边军。整饬好了,钱粮又无忧,才能图谋后面大事。”田乐说着。
朱常洛已经听过田乐对于北面的建议。蒙古内部,土默特先安抚,汗庭之主要灭了之后再安抚。女真内部,时过境迁,如今要扶持海西女真,在向西的方向能帮助大明灭汗庭之主,在向东的方向能阻止建州女真继续坐大。
但这都需要大明的兵力更强盛、钱粮更充足。
“那就说说今日正事吧。”朱常洛定了心,“京营练兵之外,兵备的事朕也一直在留心。如今锦衣卫和内臣朕都整肃了一番,南镇抚司管着的军匠,内臣管着的兵仗局,还有工部军器局那边朕准备让贺盛瑞建好了皇极门就去专管。另外,朕专设百家馆其中一事便是为了改进兵备……”
从登基之前到现在,花了一年的时间初步在财计内政上推开了一条门缝,在兵权上把亲卫私兵和京营的架子搭起来了,朱常洛自然要开始推动装备的革新。
登基之后命令利玛窦先拿出更多好处,他把消息送出去再到第一批东西过来,也花了很多时间。
并不是说如今他们的兵器技术和许多想法已经领先什么的,但进步和启发需要的正是交流。
徐光启目前在百家馆就专门管这件事,研究兵器兵备。
留下田乐,就是专门开这一个会。
“遵化那边的基础好,大小高炉已有七十二座,集中安排到那边。”
这是朱常洛早就想过的,产业集中。遵化就在顺天府,在去辽东的路途之中。
不论冷兵器还是热兵器,都需要钢铁。
而热兵器所需要的火药,也不宜仍旧放在北京城的王恭厂。
现在朱常洛要搞这件事了,并不想搞出个什么泰昌大爆炸。
只有一个特殊问题:把军工重地放在稍微远一些的地方,还是要做好防卫事宜。
“这件事朕也想过。”朱常洛认可田乐的看法,“京营五万五,朕一直有心优中选优。这次京营较技之后,朕准备先把本领最高强的人渐渐选成一个天枢营。这天枢营,朕准备让靖夷侯领着。他一直苦练武艺,苦研俞大猷兵书,天枢营只需有五千人,哪里都去得。那遵化诸厂,就由天枢营先驻防、训练。”
“天枢营……”田乐点了点头,“离马兰峪、大安口和喜峰口都不远……”
“倒无需他们协守。只是若有改进的新兵器,他们能最先试用、熟用。”朱常洛眼里生光,“几百上千精兵悍将,攻坚奇袭抵得过成千上万。地方若以为只要闹出点什么事,朝廷总得点兵数万劳民伤财地解决,那就大错特错了。突阵斩首剿抚并用,这样用兵只有赚没有亏。”
锦衣卫这次从江南“赚钱”当然不能作为同样的例子来说明,但如果地方上真有人异动,那么这种有特战性质的精兵能够以最快速度机动。
而且不用耗费过多粮饷,随身带着的银两就能满足不短时间的消耗。
在目前这种时代,面对内部叛乱,如果能够斩首其实效率最高。
播州是因为经营了不知道多少年,根基扎实;但最有可能搞出点什么乱子的,都在大明已经耕耘了这么多年的腹地,又都是汉人面孔,渗透进去的可能性大多了。
朱常洛按照定好的思路往下推动着,京城里的上一批消息已经彻底传遍大明核心省府。
皇帝在朝会上提到官绅在传承先贤教诲这件事上,德行操守被阉得太多。提到了诚心正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提到了横渠四句……
最主要的是,他在朝会上革去了数人功名,阉了几个口无遮拦的士子。
残暴不外如是!
江南还不知道皇帝昨天见了张益、耿定力、郝杰之后又动了降天下官绅优免的心,不知道有明年一个“自首”的窗口期,不知道后面被定案是害民之后就会牵累本县州乃至整个大明官绅降优免。
江南只觉得窒息。
金秋十月,京营在较技,江南在斗嘴“物议”。
虽然皇帝也在朝会上说了:此事曲直分明,仍有争议,是不是都不分是非?
但当然会有争议,立场比是非重要多了。
松江府华亭县,如今还有一个特殊的“京官”。
董其昌是万历十七年的进士,被选庶吉士之后,他在翰林院里的老师病故。董其昌扶灵送葬之后,又告病归乡,如今以翰林院编修的官职,却在家里呆着。
如今虚岁四十七的他身体还很好,现在他面对从京城传来的命令为难至极,家里还有一大群平日里交好的士绅名流。
“香光居士书画双绝,就在故里著书立说、书帖描卷有何不好?如今朝堂上,陛下连当廷下旨阉割士子这种事都做出来了,玄宰兄,难道你不畏伴君如伴虎?”
“正该辞了!如今士林得闻惨事,无不骇然!出仕为官,家小偶有失言竟不能卫护,那还做什么官?”
“我看年前便是辞表纷纷。可叹,可笑!好不容易补了各地缺员,转眼又将缺员无数!”
董其昌心里却有一点点不好意思:这么多年没干什么事,但官职一直还在。
虽然病休在家,缺位该补、不能领俸禄,但毕竟还有翰林院编修的清贵官身啊,他在地方是极得敬重的。
如今翰林院改设四馆,翰林院奉旨,他要么就病好了回京任职,要么就该正式辞了。
听着来访士子议论纷纷,董其昌沉默不语。
有一人冷笑道:“辞官?君不见这回遭难各家,家家都是无人在朝。局势如此,当真辞官更好?”
董其昌有点脸红了。
这是阴阳怪气,仍盼他也加入到辞官队伍里去吧?
好不容易应付完他们,董其昌觉得心情糟透了。
想写些字平复一下心绪,但今日笔法极差!
“父亲……”他十七岁的儿子心情惊惶。
董其昌看了看自己这个如今在上海县学做廪生的大儿子,又看着在华亭县学做廪生的二儿子,心里也不禁惶恐起来。
这都是因为他翰林院编修的身份,才能够这么容易进了县学做廪生啊。
真辞了官,能够应对已经刮起来的这场风波吗?
他告病在家,是因为朝堂上的国本之争太险恶。
如今的朝堂,好像更加险恶。新君年轻气盛又“残暴不仁”,确实很可怕。
何况自己既然不为朝廷出力,却又留着官身在地方享受礼遇,恐怕也是皇帝心目当中有私无公的官绅啊!
第174章 自有大儒辩经
大明当然有过因言治罪,但那好歹是言官、朝参官等激怒了皇帝。
像这样只是平日里放肆说了什么就被锦衣卫抓了,还阉了,士绅们当真是极为共情的。
太可怕了。
而从仁宣之后,大明对民间就再没有过这等“高压”,如今舆论环境可谓相当宽松。
要不然江南怎么会传出朱棣诛了方孝孺十族这样的鬼话?
山高皇帝远,他们知道自己身边就有锦衣卫的概率远远低于京城,因此现在愈发同情京官和在京城里的士子。
“厂卫横行,万马齐喑!”还是工地的东林书院内,顾宪成身后好几个人都摇头,“真不知如今的京城里是怎样可怖景象。”
由于李三才的慷慨解囊,再加上顾宪成从其他一些人那里化缘来的捐助,东林书院内热火朝天。
“天下事,天下人都议论得!如此暴行,岂是仁君所为?杀得天下人敢怒不敢言,于国何益?于民何益?”
“我实在想不通,王太仓就不说了,沈、申二位在朝,何以如此不堪?万历年间国本之争尚且能够屡屡劝止,如今这等羞辱士绅文教之事,竟柔懦不前了?”
“持身不正,心有忌惮罢了。”一个细眉长须的中年人冷笑一声,“昔年我在京,京察时大天官便饱受攻讦。其时虽然仅为行人,我为大天官辩白几句,便遭群起而攻,被贬典史,这才辞官归故里。京察为何这么难?大多持身不正,欲以为党争之用尔,焉敢如实被察问臧否?”
“存之兄言之有理!”另外几人连连赞同。
这细眉长须的叫高攀龙,听顾宪成说东林书院能重建了,立刻闻讯而来。
现在高攀龙又说道:“昔日我在行人司,精研二程和朱子著述,还编纂了《日省编》。依我看来,如今陛下是怒其不争!”
其他几人愕然看着他,顾宪成则止步回看,眼神深邃。
“就是因为持身不正,陛下又以德行期许,朝堂诸公才愧不敢言,几人经得起查?”高攀龙情绪激扬,“萧大亨在江南查了上百家,一查一个准,让陛下如何看待如今士风?哀其不幸可也,怒其不争更该!陛下撤矿监税使,裁汰冒滥,清理占役,节缩用度,拨内帑奖勤廉,不是陛下负了天下官绅,是许多人忘了先贤教诲、负了陛下!”
说实在的,来凑热闹的人里,好几个都没想到高攀龙竟然是这样的观点。
“不才以为,这不是不能议天下事!难道是非曲直真能不顾?身不正则言谈无力,言谈无力便如无知愚氓一般以污秽之语羞辱,此辈也配列身士林?叔时兄以为如何?”
顾宪成笑了起来:“贤弟所言,合乎至理!士风败坏,官场藏污,久已有之。我顾家也有一支获罪,于私于义,我要设法搭救;于公于理,我却甚是敬佩陛下。横渠四句,该提!先贤教诲,不能忘!只要身正,言之有理,天下事如何不能议?”
他站在高处指着山门那里说道:“将来在那里刻一楹联,曰: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辈讲学,正该澄清士风,为君父储贤才,愧煞朝堂诸公!”
“好句!”高攀龙拍掌大笑,“好句!正该如此!所谓得道多助,东林书院申明主旨,自会群贤毕至!”
一群人神情复杂:怎么好像东林书院反倒要为皇帝鼓吹了?
他们只是不懂得,顾、高二人已经看清了如今这个局面的本质原因:皇帝确实站在大义上,站在维护文教根基的高位上。
如今的官绅,大部分确实都是有私无公,大部分确实忘了先贤教诲。
倒不是说顾、高二人当真白璧无瑕,但朝堂上的事,向来是立场更重要。
现在他们既然在野,既然皇帝的立场已经明确,既然他们多少比别人经得起查一些,那为什么不这么做?
等朝堂上大批的位置空出来,就是东林书院的门人和理念登堂入室的时候!
朱常洛并不知道大名鼎鼎的东林书院如今准备先成为帮他辩经的大儒,知道了也只会付诸一笑。
消息仍在南传,也必定会引起更大的争议,促进更多的分化。
在南京,昌明遮洋行的行首常庆安到了守备府,见到了成敬。
“遵陛下旨意,今年新增金花银该留十万两在南京,七万予水师,三万予孝陵卫,臣已经将银子带来了,先交给成守备。”
成敬笑着问他:“还没收上来,先交给我?”
“自然要助魏国公、平夷伯先收军心、整饬兵备,以应万一。”常庆安弯着腰低着头,“昌明号这边,无非是先支后收罢了,谁又敢耽误金花银?”
成敬有些好奇起来:“此前昌明粮行买粮,还有竞买遮洋总,你们十家都花了不少银子。现在又拿了十万银子出来,各家一共准备了多少银子?”
虽然这属于秘密,但常庆安也不瞒他:“陛下信重,我们岂能不全心全力办事?除了一开始陛下和诸位勋戚拿出来的银子,我们各家都是按股借支,按需拿银子的,竭尽全力。不瞒成守备,我们各家这么多年操持经营,还算薄有家资。”
具体的数字还是没说,但意思就是让他放心,山西十家会全力抓住这次机会。
成敬笑了起来:“确实是信重。淑妃娘娘选自范家,你们已经有三人赐了官身,好生办事吧。那十万两银子,你大张旗鼓地运过来,让南京都知道。”
“是。”
皇帝用他的内帑练兵又不是秘密,京营如此,南京当然也可以如此。
长江水师和孝陵卫何时这么阔气过?
但守备厅会议上,徐弘基就不那么平衡了。
“只孝陵卫?”他愕然看着成敬,“那南京亲军呢?”
成敬眯了眯眼睛看着他:“魏国公,那不如你呈奏本去问问陛下,为何只给孝陵卫不给其余南京亲军?”
在南京,仍然有一些留都上直亲卫军。
徐弘基倒也知道原因:做做仪仗、巡巡城就好了。就连缉盗这种事,南京的五城兵马司也比留都上直亲卫强。
但五城兵马司就是南京户部支俸粮了,跟内帑补贴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觉得自己能支配的比水师少太多。
“孝陵卫只就近弹压应天府及苏松常嘉湖五府,水师就不同了。湖广、江西、浙江,还有江北诸府。缺的战舰、兵备,将卒操练,巡江。”成敬说着,“如今南京兵部由郑继之暂署,他不会多管。明着告诉魏国公,南京兵部尚书是留给李化龙的,等他明年丁忧完了就会到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