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37节

  “陛下明鉴,如今只有区区数府不曾清丈、重造鱼鳞册黄册了。”沈一贯说道,“万历七年至十一年,大明该赋田土从五百一十八万五千四百顷增至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顷,区区数府,不是要害了……”

  “诸省尽已清丈,独留数府,何以称公?”王锡爵行礼,“臣愿从自家起,先令清丈!”

  两人都看了看他,这是效仿张居正吗?

  当年,也是张居正率先写信回家,命儿子张嗣修严查自家有没有诡寄影射之田。后来果然查出来,张家名下田土只应该交粮七十余石,按张居正的级别当然是能全免了,然而在江陵县的赋役册里却写着“内阁张优免六百四十余石”。

  多出来的,就是各色各样的人玩的手笔,包括张家的族人、家仆,也包括当地其他人假托张居正的名号买通了县里官吏。

  反正记在张居正名号下,又有谁会去较真?

  

  查出了问题,张嗣修按张居正的要求“本宅田粮七十四石例得优免者,尽数与小民一体当差”,连本该优免的部分也交了田赋。

  “确实不公。”朱常洛看着沈一贯和申时行,“若按沈阁老说的数字,基本上是该赋田土凭空多了三成多?”

  “陛下,多山之地能多出二三成,少山之地有多出五六成的!”王锡爵回答着皇帝,看着的却是两人,“若非张江陵之功,焉有太仓粟可支十年、积金至四百余万之宽裕,其后焉能胜了这数征?”

  “为何不是要害?”朱常洛也问沈一贯,“是怕南直隶那几府乱起来?”

  “陛下……”沈一贯诚恳地说道,“清丈出来了,其实也是投献之小民。江南赋税本就更重,如今若厉行优免,则赋役摊派自然是多过他们投献之钱粮的,要不然也就不会投献成风。南直隶那几府,若真是乱起来了,乱的实在会是小民。臣是觉得,不值当……”

  “是有门路投献的小民多,还是仍担着赋税的小民多?”朱常洛又问,“担着赋税的小民,盼不盼着能多些投献之民把赋役摊派摊薄一些?那些不能逃赋税的小民要乱起来,过去那些忠顺良民能不能帮朕压着他们?若是压不住,是不是那些投献之民背后有人撑腰?”

  沈一贯不说话了。

  “公道自在人心。”朱常洛看着申时行,“申阁老以为如何?”

  “……清丈吧。”申时行叹了一口气,“陛下天恩,免了苏、松、常民运之苦,百姓自然感恩戴德,些许投献小民焉能作乱?”

  “那除了整个争议,听说如今主要就是沈阁老、申阁老认为该先由户部统一编定了各地科则,王阁老则以为该用考成法督促地方编定好呈报?”

  “启禀陛下,正是。”王锡爵仍是看着两人,“由户部派员到地方详查各地实情,再一一编定,那要编到何年何月?没编定之前,那地方仍如旧例,勤职奖廉银难道年年由陛下掏空内帑?”

  “再者,新政早有成法,无非是澄清吏治,让地方官吏能够厉行优免、厉行商税和钞关银、市舶银罢了,如此朝廷财计无缺,地方存留也能够支应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要澄清吏治,自然要考成,要京察!”

  朱常洛听完点了点头:“两位阁老又顾忌什么呢?”

  申时行苦笑道:“陛下,有臣等二人在内阁显得顾忌重重,总是好的。厉行优免事涉满朝文武,不是人人都能像元驭这般大公无私啊。恕臣斗胆,即便有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这澄清吏治可比清丈田土、厉行优免难多了。如今满朝文武担心的,是洪武年间戴枷办差那种旧事啊。”

  “当下由地方自行编定税则,即便一县设一御史也是无用,自会先往多了去编定。再摊派下去,容易生民怨啊。不那么操切,缓上一段时间,先允地方多存留,地方反会先见到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的好处。”

  “至于这些银子从何而来,如今不如板子抬起来了却还没落下。他们心存希望又心存忌惮,这两年大约也只会先从没有出仕为官族人的乡绅人家厉行优免入手,既增了赋税又不让同僚难办。以为尚有转圜余地,也不至于畏难挂印而去。”

  “过了两年编订了科则,再厉行考成法澄清吏治。届时那些无人出仕为官的眼见在朝在野大有不同,又有新一科取士,那自然是踊跃应考,不畏届时处置一批地方官而无人可补。”

  申时行说完了这些才作揖:“臣是这么想的,陛下圣裁。”

  王锡爵有些呆呆地看着他:老申好阴啊。

  朱常洛若有所思:“就是说,先把官和绅分开对待?”

  沈一贯点头:“激得士绅生怨,士林风议满朝文武,再厉行考成法澄清吏治,也逼得有官职在身之家同样厉行优免,那就容易多了。”

  朱常洛却深深地看着他们两人:“落魄秀才造起反来,比官员们狠多了啊。”

  “……京营练兵,也要数年啊。”沈一贯看着王锡爵,“若如元驭兄这般操切行之,莫非准备立即就应对这处处祸患?”

  王锡爵一时分不清他们究竟是赞同新政,还是只巧妙拖延另藏祸心了。

  朱常洛却明白了:他们两人既不想被皇帝惦记是真阻拦,也要向整个官绅阶层表明他们尽力了。

  恐怕王锡爵彻底胜出之时,就是他们两人请辞回家之日。

  钝刀真恐怖啊,但那些既不愿出来当官承担压力、还要在民间享受优待攫取利益的普通士绅,确实更加应该被第一批针对。

  也就是他们,凭借人数远多于出仕为官者而掌握着真正的“舆论”。

  朱常洛性情古怪:他还以为只有新党旧党,没想到这两个老家伙想搞什么执政党和在野党。

第171章 拉人陪葬

  经过了一个多月,白杆兵在十月中旬才抵达北京城外的通州。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代替成敬兼掌了御马监的陈矩,还有勇卫营提督西凉伯达云、锦衣卫指挥使王之桢、户部尚书陈蕖。

  陈矩是来接收该解运到内帑的赃款的,达云是带其他白杆兵将卒去勇卫营的,王之桢是来带马千乘、秦良玉、骆思恭和张益、郝杰、耿定力三个罪员去见皇帝的,陈蕖则是来接收其余赃款到诸库的。

  继发卖遮洋总得了一笔银子之后,户部又得到一笔巨大收入。

  那上百家士绅多年来被额外优免的赋税,悉数追缴上来。一代代人积累的财富何等庞大?虽然有许多是田产、屋宅店面,但金银、贵重财货也不少。

  仅仅上百家士绅填了这一批还没被蠲免的积欠自然只是一个说法而已,但相差也不算太多了。

  年度的钞关银、市舶银和商税还没结束征收解运,但户部“开源”已有成效,今年岁入有望增加一百五十万两以上。

  但户部得到的只是小头。

  “这是萧大人、郑大人和李大人一同查过的账册。”骆思恭把册子递给了陈蕖,“除田土屋宅店产还待查抄发卖之外,现诸多赃物折银只运来二十七万两,其余暂入南京诸库。”

  哪怕战船稍大一些,额外运载货物的载重量大约只在十到十五吨。

  明朝一两银子重量大约就是后来的四十多克,二十七万两银子,如果全部是银子,一条船就能运来。

  现在不只是金银,还有其他东西,因此陈蕖要接收两条船上的赃款。

  陈矩带来的内臣,则接收了另外足足七条船,准备经通惠河再运到北京城。

  陈璘带到长江水师的一员部将留在这里,等全部交接完成才率船队南下。

  第二天到了乾清宫,陈矩才详细回报。

  “萧大亨已经来过奏本了。”朱常洛说道,“虽是赃罚所得,该补两京诸库的,都补过去。国库不那么紧张,后面做些事也少些忌惮。”

  于是随后先见了马千乘、秦良玉、骆思恭,分别勉励了一番,同时犒赏他们留在江南时立下的功劳。

  “这一程,白杆营寻常兵卒各给行银三两。其余将官,依职犒赏。”朱常洛看着马千乘夫妇,“你们二人,朕就赐一处宅邸,现在京城安顿下来吧。”

  秦良玉毕竟是女子,平常勇卫营操练,她虽然也可以过去,但主要还是留在家里的,明面上的白杆营坐营官当然是马千乘。

  “谢陛下隆恩。”

  启程入京路上就顺带立了功,每个白杆兵一路衣食无忧,还每人得了三两行银,心自然是能安定下来的。

  “宅邸在哪,秦邦屏知道,早就拾掇好了。”朱常洛又看着骆思恭,“你们一路过来也有了些交情,把秦邦屏调到你北镇抚司听用吧。”

  骆思恭升迁已经很迅速,现在皇帝并没有额外赏他什么,但让他和勇卫营大将的亲眷加深关系,就是信重他。

  秦邦屏是秦良玉的大哥,之前就已经蒙恩荫到了北京锦衣卫报到,眼下只是个普通校尉。

  听皇帝要把秦邦屏调到锦衣卫里最重要的北镇抚司,这也是重用,说不定还会升个小旗官。

  见完了他们,朱常洛才站了起来:“去养心殿”。

  马千乘这是第一次面圣,所以在乾清宫里更庄重些、更容易让他觉得这个选择没错。

  而养心殿区域,现在则是禁卫森严。

  宝座被放在养心殿外的屋檐下,一德轩和履仁斋中间跪着三个人。

  他们右前方有三个软凳,上面坐着如今暂署刑部尚书的刑部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温纯、从礼部右侍郎补任大理寺卿的郭正域。

  而一德轩里面,一排椅子上则坐着三个内阁大臣与九卿其六。

  履仁斋那边更稀奇,坐着沈宏林和另外几个知名说书人。

  太监通传后,他们没出去迎接:这是田义之前就交代过的。

  一德轩那边的人则出来了,迎接皇帝到来。

  “天气好,就都赐座在旁,听一听吧。”

  朱常洛说着,也看向了三个转头看自己的罪员。

  彼此都没见过,但朱常洛只冷冷瞥了他们一眼,就走向宝座。

  刘若愚他们又搬来软凳,院子里坐了一大排旁听。

  大家看着面前跪着的两个原尚书和操江都御史,心情十分复杂。

  爬到尚书的品级,何其不易?但皇帝没给他们体面,也非要用这种场面来警示众人。

  朱常洛说要亲自问张益,无非是问给朝堂重臣看的。

  没在朝会上问就不错了。上一回,朝会上当场下旨阉人,其中几个还有朝参官的儿子,还逼得一个朝参官去职回乡,“专心再生一个”。

  “朕只看数字。”朱常洛坐在那里开了口,看着他们三人,“仅仅你们三人,南京官宅之中就查出金银总计折银八十九万三千五百余两,珍宝、城中屋宅店产总计折银一百六十九万余两,老家和各处财产还没查明白。如今仍是这副委屈神情,做给谁看?”

  他们三个确实都有不甘和委屈,但却并没开口反驳皇帝。

  事到如今又何必?

  “朕知道你们为什么委屈。”朱常洛淡淡地瞥着众人,“时运不济,倒霉罢了。寒窗苦读身在高位,帮朝廷稳着江南,白璧微瑕劳苦功高啊!朕何以只苛待你们,为何只借你们人头一用!”

  履仁斋里的说书人们听着外面的声音心头狂跳,难道后面皇帝还要他们说这一段?

  自从被皇帝另眼相看之后,真是既畅快又恐惧。

  “耿定力的供述最精彩!”朱常洛指着他,“江南官场,地方情状,生动又深刻!万历十年,幸亏张江陵病重了啊,幸亏他随后不幸薨逝了啊!而后立即百般攻讦,查抄张家又查抄出了多少?你们有他大权在握?你们比他还能谋国?”

  

  “耿定力,你就是比张江陵还能谋国,所以敢指使程伯松假冒倭寇劫漕粮,提醒朕江南的安稳比什么都重要?张益,事情不是你亲自做的,你们几个数次密谋隐晦担忧,你说你没这个心?”

  张益脸色一变,然后也豁出去了:“陛下既知此事,难道供认之人只说了罪员三人?”

  “怎么?法不该责众?归根结底还是你们三人倒霉?”朱常洛冷冷地看着他,又看向如坐针毡的好几人,“卿等都听到了,这是已有大逆不道的念头,仍不自省罪过的。”

  “陛下,此三人贪欲迷心,视国法如无物,罪不容恕!臣等以为当明正典刑,传告天下,警诫百官无忘先贤教诲,无愧圣恩信重,今后当勤政爱民,公忠体国。”

  礼部尚书朱国祚的压力很大,因为现在好多这种“典型教育会”。阁臣九卿觉得皇帝对他另眼相看,这种时候总请托他出来说点什么。

  在场这些人什么不懂?不必这样教育的。

  “罪员做下的事且不论。陛下说得没错,罪员就是委屈!罪员什么都供述了,如今为何只拿问了罪员三人,只查问了无人出仕为官的那些乡绅之家?”耿定力却不体贴朱国祚等人的为难,倔强地说,“陛下和朝廷既明何者为重,我们又何德何能,区区三个人头便足以警诫百官?罪员不服!”

  沈一贯和申时行头大如斗。

  在江南待久了就会这么糊涂吗?还是自觉家小已经不能幸免、连九族也懒得照顾,非要搞得株连起来?

  “你们两个也不服?”朱常洛问道。

  郝杰只低着头,张益欲言又止却还是抿了嘴。

  亲自指使江右程家劫毁漕粮的只是耿定力,他也最早开始疯狂供述的家伙。

  “这就是历次铨选德行才干俱为上选,然后一步步升到这高位的一方重臣。”朱常洛刺激着耿定力,“你敢直言不服,不如你再教教朕,到底何者为重?朕该如何治理大明?”

  沈一贯有心出言阻止,因为他觉得耿定力已经疯了,什么话都敢说。

  耿定力的落差确实太大了,先是被张益他们撺掇,又被他们卖掉,然后自己全抖露出来之后最终南京官场还是只抓了他们三个。

  他还在壮年,他本来还有大好前程,但是新皇登基,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所以沈一贯都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开始输出了:“是天下官民尊奉陛下为帝,什么为重,何须罪员提醒?广布恩泽休养生息,大战之后动不如静,是陛下和朝廷不安天下民心,不是天下官民已经大逆不道!如今罪员三人受诛传告天下,也只让天下官民知道大变将至,陛下空谈求治而激荡国本罢了!”

  说罢转头看着沈一贯、申时行和王锡爵:“文彦博尚敢直言,三位愧列台阁,坐看陛下操切、天下将倾尔!”

  沈一贯心头大骂:这厮是一心想拉更多人陪葬吧?

  想不出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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