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府之人脸色剧变,其他人也顿时心中一紧。
这样子苏松常嘉湖五府一下就分走了许多金花银份额,这对当地当然是好事。
但是五府白粮不再民运而改由商运,五府就不能以白粮重要而对漕运安排指手画脚了。
遮洋总改制为商,朱常洛又给了遮洋总一个解运五府白粮的甜头。
白粮的加耗,过去已经达到了超过四成。
萧大亨看着苏松常嘉湖五府来人:“万历十七年,湖广道监察御史林道楠奏白粮加耗每石已至四斗五升,船钱、贴夫、车脚银加在一起每百石已近二两,较万历九年,每石白粮加耗多了四斗,铺垫脚价每百石涨了一两银子还多。陛下天恩,以后也不用解运至内府、光禄寺、五府六部诸库了,故而加耗定为每石至二斗,另铺垫脚价定为每百石一两银。五府百姓,尽得恩泽。”
苏松常嘉湖五府是特殊的,因为曾为张士诚殊死抵抗明军,所以朱元璋对这五府课以重税。
延续至今,有这个实力组织民运白粮的,又利用这一点渐渐鼓动着把加耗越收越多。
如今定下的新规仍然比嘉隆年间要高,但比当下的情况已经要好太多了。
萧大亨说的只是万历十七年的数据,如今又过去了十二年,当地白粮征收的加耗是多少?
苏松常嘉湖五府官员们说不出话来,对五府百姓来说,这确实是天恩。
但长州申家、太仓王家,必定要面对更大的非议了。
这是动了五府官吏和乡绅大户十分庞大的一份利益啊!
萧大亨只说道:“今岁秋粮征缴,本官和诸抚按都会严加监察。五府再无解运之忧,运军也好分派他处,若仍像年初一样出了岔子,陛下责罚下来,本官自然免不了罪责,你们也都逃不过。”
金花银的甜枣有,白粮的棍棒也有,此消彼长,五府说不出什么话。
“其余由单,先允湖广、江西报额。南直隶、浙江近运河,次轮再竞买认缴。”萧大亨这才看向其他人。
落实了地理位置上更远一些的地方优先,对南直隶诸府州来说这又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但浙江呢?首辅是浙江人,萧大亨也一直被认为是浙党干将,难道是要做样子以显不偏袒?
接下来就是湖广和江西分别说明今年的收成情况,然后根据可以给出多少耗银认下多少金花银份额。
二十万两,五府先分走了一笔,湖广和江西又分走了一大笔,剩下的真没有多少了。
在萧大亨的强势下,新增金花银的分配比想象之中要顺利很多。
只不过又是把争执放到了后面。
“叫常行首进来吧。”
众人看着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穿的是一件绿官袍,上面绣着黄鹂,意味着他有八品官身。
“这位便是昌明遮洋行的行首常庆安。昌明号以六十八万两银子竞买了遮洋总,昌明遮洋行便由常行首掌事。蒙陛下恩典,赐了八品官身。”
“下官见过诸位大人。”常庆安站着行礼,“奉旨,昌明遮洋行会在南京城、武昌府、南昌府、淮安府、扬州府、苏州府太仓港都设坐店。承运的金花银和白粮,下官随后会一一亲去诸省府州拜访。”
萧大亨指着他:“先都认一认人。”
于是这些人一一与他通名姓、官职,同时心情复杂地看着披上了官袍的商人。
昌明号对新增金花银的运作,是直接在北京就呈到皇帝手中,在地方收的则已经可以用于购买其他货物再贩卖了。
常庆安说了第一批会设坐店、用来对接新增金花银的地方,这已经是一张初步的网络,而且是有皇商背景、涉及到税银的网络。
其行首还有官身,又近似一个官衙。
里外都古怪。
到了亲自前来这里的江西左布政使王思明面前时,常庆安也并不避讳其他人,弯了弯腰说道:“小婿孟希孔,今科进士,授官知饶州府乐平县。若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王藩台不吝指点。”
王思明眼神一动:“原来是常行首高婿。”
捉了个新科进士女婿,那个在淮安的昌明盐行行首范元柱族中有个淑妃,昌明号大东主王珣得赐七品官服、族中如今还有个锦衣卫指挥使。
没有一个人敢小觑眼前这个八品商官。
而常庆安是八面玲珑的,此处气氛融洽。
京城那边,国戚中的新贵、皇后郭兰芝的兄长也开始经营自己的产业。
名为快谈轩的酒楼是个明堂般的结构,虽然体量不是很大,但是在中间放了个戏台。
大堂散座,三面两层雅间,最上面还有单独的一层。
此刻快谈轩内高朋满座,来的都是勋戚权贵。
他们家里的后辈子孙里都在大堂散座那里听着梅家门传人沈庆宏说书。
“想那众臣朝会,都在乾清门前。那几个惫赖货在御前痛哭求饶,陛下言道:既这般喜欢编排调侃侍奉天下的内臣,那也阉了吧。列位,现在只怕鸟大一个疤还没长好!”
“哈哈哈哈哈!”
勋戚的子孙们其实已经听说了这件事,但说书人嘴里说出的强调、语气,自然又有不同趣味。
他们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今天的客人特殊,所以快谈轩里的说书人胆子才这么大。
但皇帝也常听他说书,想必是准他调侃这件事的。
快谈轩周围雅间里,不少人却心中复杂不已地,时不时抬头看看三楼。
在三楼,只有一个大大的套间,外面一个吃饭圆桌,里面有茶桌、书案、博古架和坐榻。
现在朱常洛竟到了这里,武清侯李文全、永年伯王栋,皇帝亲舅王道亨和如今皇后的亲哥郭振明都在这里。
“都知道这快谈轩是你们几个一起办的,那也无需遮掩。”朱常洛看着他们说道,“无非一处酒楼罢了,该交地方的契税都足交,广开店门。说书人在店内说什么,戏班在店内唱什么戏文,那便是朕不会过问,允了的。茶水点心价格都不必贵,地方不敢动快谈轩,而快谈轩里能听些有趣的,那便够了。”
“臣遵旨。”
“先养起说书人和戏班来。再又记住,当官的和士绅必定怕到这快谈轩来,但商人不同。他们自会慢慢知道,这快谈轩里说书人口中讲的东西藏着多少机会。开到每一府、每一县,养了说书人,再走到每一镇、每一乡!不急着挣钱,这事情,朕是准备花钱做的,每年朕都会贴银!”
宣传经费嘛。
现在能选择性地讲朝堂上的趣事,后面还能讲地方上的刑名案子。
文人知道用笔众口铄金,朱常洛要养起庞大的一支说书人队伍,用嘴巴众口铄金。
这是真喉舌。
第170章 执政党和在野党
朝廷要推行什么样的新政,如今还没落实,只有苏松常嘉湖五府初步感受到了巨大变化。
白粮不需要民运了,这消息普通百姓其实还根本不知道。
毕竟解运白粮,那“佥派”的运役其实也与普通百姓无关,他们只是交粮交银罢了。
可应天巡按住在了一带,连抚按的衙署都迁到了苏州。
“……王大人,这些事县衙里派人去各里张告便是了……”
舒柏卿已经怕了他,但王德完坚持。
“陛下天恩,本官岂能怠慢?自当亲赴各乡里宣告。”王德完看着他,“今后五府都免了漕粮白粮解运之烦,实在是天大善政。舒知县,以本官看来,五府各县州该有谢表呈上啊,难道士绅乡民宁愿多出耗米耗银千里解运?”
“……王大人言之有理。”
谢表?五府士绅大户只怕快炸锅了。
“欺人太甚!”
顾宪成家里,顾允成接待着同乡士绅。
只见人人愤愤不平,还在说着:“泾凡公,顾氏一支也破了家,泾阳公难道就坐看朝廷如此欺压苏松常嘉湖五府吗?”
顾允成叹着气:“兄长在无锡城重建东临书院,你们自然也去拜会过了。白粮免民运,漕粮尽折金花银,这谈得上是朝廷欺压五府吗?”
“可……”
愤愤不平的人没办法明着把里面的利益挑明。
应天巡按亲自跑到每一里,当面跟乡民说如今田赋耗米有了定数,这就是断了地方官吏的后路。
白粮不用民运,负责组织白粮解运的士绅大户再没有了从多收耗米和贴银当中分润的余地。
金花银虽然只是四石折银一两,可过去的漕粮,他们用了各种法子交给势弱的运军,成本也不算高出太多——江南粮价本就便宜,何况他们还能以次充好、混入砂石糠谷、泼水加重?再加上私仓领兑时不便于查验,运军搬上了船就算他们已经交了田赋。
现在最主要的是:不能趁着解运白粮一路不经盘查、不用交钞关税银把更多粮食运到北边,后面难道做不成这生意了?
今年运河上,钞关对民船行商已经在严厉检查所带货物,按朝廷规定的税率交税。
如果用民船运粮食贩卖到北面,交那么多税,到了北京还要面对皇帝“严控粮价”,那还有多少赚头?
不能赚那么多了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可什么?”顾允成自然知道其中要害,只是看了看他们,“莫非你们要步那百家后尘?”
可真要杀了他们,顾允成心想他们只怕还是觉得活着更好的。
“……泾凡公,其中也有顾氏一支啊!难道就任这样了?我们都盼着您二位能出面主持大局啊!”
“我兄弟二人只是教书先生罢了,也没有官职在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况这次对五府百姓来说是善政!”
一群人面面相觑,眼里都是失望。
顾允成却又说道:“天时不同,年成还有别呢。沉住气吧,如今五府是风口浪尖。何况,新政哪有那么容易推行?”
他们还不知道北京城里皇帝阉了几个士子的事,不知道皇帝已经明确站到新党那一边。
率先要对此做出反应的是朝堂重臣。
再一次合议时,王锡爵虽然只是内阁大臣之中排名第三,但已经占据了主动。
而沈一贯、申时行都默契地不再阻拦大方向,只是从新政细节上开始提出“慎重”、“周全”的方案。
比如说……先拖时间。
干脆由北京户部花上足够长的时间,了解各地的赋税构成,从中枢把地方税则编定。
是过去就有的一条鞭做法,但每个地方的这条鞭,当然也不能完全一样。哪些是实物,哪些可折银,收多少,是一份庞大无比的工作量。
王锡爵直接呈请皇帝召开内阁会议。
他得确定沈一贯、申时行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之前三人都在皇帝面前表态过的。
在其他朝臣看来,自然是内阁大臣在这件事上仍然有不同意见。
次日,朱常洛召他们三人到了养心殿。
“依臣看,自然是先继续清丈南直隶田土;有了勤职奖廉银,也要再行考成法!”
万历六年,福建率先试行清丈田粮。
历时一年多,福建完成了这项工作,然后铺开到了全国。
万历九年,顺天八府州县和南京锦衣卫屯田、山东、江西先后报告丈量完毕。
万历十年,保定、大同、蓟辽、山西、广西、应天、宣府、浙江、贵州、淮安、扬州、徐州、河南、延绥、湖广、四川、陕西、两广等陆续报告清丈完毕。
十一年,宁夏、甘肃、云南亦报告清丈事竣。
可以看到,哪怕张居正当时已经去世了,清丈田土的工作却没有立即停下来。
也可以看到,没有在那一轮完成田土清丈的,除了云南这种土司为主的地方,主要就是南直隶。
整个南直隶除了应天、淮安、扬州、徐州四府,其余诸府州之前都没完成田土清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