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爵这时也站了出来,跪在一旁同请:“臣等朝参官尽知陛下勤政爱民、体恤臣工,然大明疆域辽阔,命官十有其九不曾面君。地方风气要扭转,不是一日之功。圣恩如海,也要时日福泽四方。”
见三个内阁大学士都出班求情了,而且今天是很难得的当廷议论起某个话题,更多人顿时想要抓住这个机会。
“陛下,臣等不是因后患而相逼,只是阁老们所言属实有理啊。”
这是一开口先甩开“逼迫皇帝”嫌疑的。
“已有大员问罪,上百乡绅入狱,天下足知轻重。”
这是觉得现在典型已经树立得足够的。
“新朝气象难以一蹴而就,陛下恩威并施,天下人人自省自新……”
这是给他画饼的。
朱常洛一边听着,一边缓缓走到台阶上,重新坐了下来。
“卿等都为他们求情,朕却想着江南真正的小民。”
乾清门外安静了下来。
朱常洛缓缓说道:“自去岁监国之后,朕就一直想要对大明家底有个实在数目。本已有了一本账,如今看了江南钦案的卷宗,才知道朕心里这本账仍不是实情。”
“士绅赋役之优免,加俸、加勤职奖廉银,朕本来都是想做的。可今日方知,江南赋税重担都压在小民头上。就这上百户江南高姓,每年孝敬给地方上下的银子加起来就超过所涉府县积欠赋税的四成了。再加上没被指认的其他家呢?他们有这么多银子孝敬,所得又有多少?而他们都在优免之列,那么江南赋税又都是谁在背着?”
“朕着实心寒,着实失望。”
皇帝表现出实实在在的萧索,摆着手说:“那么多自呈罪责听朕发落的奏本,朕看完之后彻夜难眠。”
说罢忽然咬牙切齿:“耿定力事发竟推诿江南乡绅要挟,该杀!郝杰只知中饱私囊而不任事,该杀!南京户部代征田赋,纵容局面至今,该杀!”
三个该杀说出口,朱常洛站了起来:“地方官自呈罪责者,着萧大亨追缴赃银,罚俸一年仍留原任,朕给他们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查问乡绅,就此为止吧。传旨萧大亨,拿了张益及过去南京户部一应郎官,问问他们是怎么在为朝廷代征江南田赋的。卿等说新朝终有一番气象,这话不能只靠说。朝参官人人有份,各呈奏本,朕想看看你们可以拿出什么办法。仅述江南赋役,仅述江南吏治!”
第159章 深夜破家,折辱大员
北京城里的皇帝似乎终究被江南触目惊心的现状“劝退”了,却又留下了更难的题目。
在京朝参官都要被迫答卷。
从这回爆发出大问题的江南开始,食君之禄的官员们要拿出切实办法来解决皇帝的心寒和失望。
能拿得出来?
但无论如何,江南的这场风波已经要被平息下来。
只局限于查问南京户部的要员们,查出一本真实反映江南情况的账。
能查得出来?
旨意跑得比家信快,要动南京户部尚书,而且是皇帝亲口说的“该杀”,北京出发的家信也只是紧急提醒那些与张益、与南京户部要员有过密切往来的亲友。
这旨意走的是急递。
从北京到南京,如果是具体某个人要走完这一程,极限时间是在半月左右。
之前那批南下任官的人二十余日就到,是很快的了。
而急递接力,时间又要快上不少。
极限状态下,从广州到北京的急递时间也可以在七八天之内完成,南京还没那么远
从北京出发的旨意,在八月二十四日的夜里到了成敬手上。
此时已经宵禁,但正好。
“找到应天巡抚、应天巡按,让他们八月三十之前务必赶到南京接旨。”
“去钦差行辕,让萧大人、郑大人、李大人速到乌龙潭张家接旨。”
“让骆镇抚点齐南下锦衣校尉,到守备府来!”
成敬摩拳擦掌,做完了这桩事,南京才算初初打扫了一番。
再后面,才是他和萧大亨、平夷伯等人整肃江南的开始。
夜色中的南京城还不知道圣旨已至,张益也已经处于睡梦之中。
宵禁的南京城更方便展开行动,成敬安排的人先到了外郭城后湖畔的三法司,钦差进了南京城之后就歇宿在这里。
萧大亨被叫醒,听了传话之后精神一振:“接旨?旨意已到?”
“还请钦差大人速速动身。”
“好!”
南京三法司首官夜里自然回到了他们在南京的家宅,萧大亨和郑继之、李廷机碰了面。
“走吧,看来京里的火候已经到了。”
三人一路南来,同负重任,心里都是有数的。
但最终把形势推到了这一步,确实离不开萧大亨的几步走。
张益恐怕最后也没想到皇帝用只打他这大老虎的法子来安抚、警告江南此次逃过一劫的其余官绅。
从后湖往乌龙潭,从守备府往乌龙潭,两支队伍在路上快步行走。
遇有巡夜的官兵,亮明身份,自然人人噤若寒蝉。
而成敬和骆思恭带着的队伍越走越少,中途又分出了十余人。
他们要奔赴过去就任南京户部的几个郎官家,只问侍郎、郎中,而且并不抄家。
对他们,只是严问实情,从轻发落,以便萧大亨更快地掌握南京户部。
大队伍还是往张益家而去。
他们到了张益家门口时,萧大亨他们还没到。
锦衣卫的动作毕竟更快,早就准备了好多天,萧大亨那边则要派人去传递消息才能动身赶来。
人既然到了张家门口,自然要提防他心虚之下安排了人守夜。
“先围了。”成敬挥了挥手,“径直破门!”
是圣旨直言“该杀”之人,哪里还需要客气?
干这等事,锦衣卫是专业的,只不过这一次最为暴力。
不留下敲门的时间,骆思恭凝重地点了点头,让麾下直接抬起了一路带来的撞木。
也有两个身手矫健的,用了钩锁在翻墙,以防这大户人家的大门更牢。
“轰!”
沉闷的撞击声打破了这一带的宁静,像是响起了一个闷雷。
但至少比不上抬来铳炮的动静小。
最先惊醒的自然是门房。
“谁!来人啊!有贼!”
也不知是他们家日常就这么警惕还是早有交代,一阵铜锣声从里面响起。
第一下确实没撞开,于是又撞。
这第二下仍没撞开,好在里面铜锣声顿消,而后传来了声音:“别撞别撞!我们进来了!”
门被翻墙进去的锦衣卫打开,骆思恭快步奔进去:“直接去后院!”
什么侧门后门已经有人绕过去堵了,他们要率先抓到的就是张益而已。
已经被铜锣声惊醒的张家家仆也只是草草穿好衣服,而踏出房门看到凶神恶煞的锦衣卫之后,哪还不知这种深夜破门不会有好事?
突然袭击之下,成敬只用在四个锦衣卫的前后簇拥下势如破竹直奔后院。
满宅的喝问和哭告求饶之声。
这个时候,张家附近的人已经都被惊醒了。
大胆的从门缝往外偷偷看了看,见到大队锦衣卫明火执仗地守在了张家前后左右,哪能不心惊胆颤地赶紧关上门。
这一天天的,先是操江都御史家,后来是兵部尚书家,现在轮到了户部尚书家,南京这是要出大乱子了。
任谁知道了都会这么想。
但现在暂时只有这一带的人知道户部尚书家被查抄了,天没亮之前,没多少闲杂人等到处传消息,除非是夜里巡城的官兵要紧急知会某些亲近的。
张家宅里,张益是在偏房小妾的房中被找到的。
“骆指挥,这是何意!”
被骆思恭堵着,张益声色俱厉。
他满眼的不敢相信,皇帝真准备做到这一步?
但他的表现对骆思恭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绑起来,嘴里塞上东西,别让他喊叫,也别让他畏罪自尽。”
骆思恭的话让张益瞳仁一缩,里面床榻上拥着被子的小妾更是面无人色、满脸惊恐。
“老夫二品之尊,你们焉能……”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生龙活虎般的两个锦衣卫拿住了,一人捂嘴一人拿着绳索。
这样的场面如果被外人看到,只会觉得做到二品大员也是形同牲畜,毫无体面可言。
如果说锦衣卫半夜破门而来已经让张益难以相信真走到了这最后一步,那么现在他们的做派则彻底证实这不可能是萧大亨的肆意妄为。
什么样的情况才会担心自己于夜里大喊大叫惊了左邻右舍、传出什么去?
不论如何,张益就这么被捆着、堵着嘴带往前院正堂。
听着家小和仆人的号哭,张益目眦欲裂。
见到了成敬,也看到了他放在身旁案桌上的圣旨。
“去告诉他家里人。”成敬看着张益,吩咐的却是送他过来的骆思恭,“若是一味哭闹,那就当场斩了。若是能令行禁止,他们或有一线生机。他们家老爷的罪,要陛下亲自来定。”
张益死死地盯着成敬,分辨着他话里的意思。
成敬却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坐在那。
骆思恭领了命,重回后院。
不多时,那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到了这般田地,一线生机也是一线生机。
“张益。”成敬这时才睁开眼睛看着他,“这是江南呈奏入京后,朝会上定下来的旨意。你久历宦途,当知轻重。咱家也不想这般不体面,但如今江南形同鼎沸,也不得不如此了。你若心中幽怨,面陛时再申张吧。”
张益“唔唔唔”地挣扎起来。
心中悲愤无比。
朝会上定下来的旨意?难道是满朝文臣把他推出来顶罪?顶这江南已经沉淀了两百余年的罪?
他区区一任南京户部尚书,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