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27节

  迎亲的队伍是早晨从宫里先受命,然后才出发去国丈府的。那边就有很长流程了,又要一路缓缓入宫。

  郭兰芝从奉先殿里出来之后,心跳终究是不免渐渐加快了。

  一天的冗长礼仪,似乎只为了恰好把时间安排到此时。

  “朝见礼”,那是普通人家的拜舅故,那是在明天。

  而眼下,要回坤宁宫行洞房合卺礼了。

  回去之后又先换衣服,换上喜服。

  而后夫妻两人面对面坐下了,三杯金樽酒,一杯几口菜。

  孙茉芯服侍她,王安服侍皇帝。前两杯是两人分别单独喝一杯,后一杯是两人一同喝。

  然后还要再换一次衣服,换成常服。

  “赏。”朱常洛说道。

  “奴婢谢皇帝陛下赏馔。”

  

  孙茉芯跪下谢恩,然后一边偷偷瞧着皇帝,一边喜滋滋地站到朱常洛旁边,拿起筷子吃他之前没吃完的饭菜。

  “……赏。”郭兰芝也说。

  “奴婢谢皇后娘娘赏馔。”

  王安也跪下谢恩,跑到皇后那边去吃剩饭剩菜。

  郭兰芝心情古怪地看两人大快朵颐,但据说这是帝后同心、帝后身边近侍也同心的表现。

  看着桌上盘子渐渐见底,她也有些饿了。

  毕竟从早晨到现在,也就刚才吃了几口。

  喝几杯、吃几口,那都是有规定的,都是由孙茉芯给她奉上的。

  现在看到盘子完全见了底,她又顾不得饿了。

  因为马上就是她们都离开,洞房了。

  王安和孙茉芯吃干抹净了,一同跪拜告退,关上了殿门守在殿外。

  殿内红烛高照,朱常洛又径直拉着她的手往寝宫的方向走。

  脚步很急,于是郭兰芝有点慌。

  “还有点心,我叫他们放了点心,趁热吃,吃饱了好办事。”

  郭兰芝再怎么“清冷”、“不苟言笑”,那只是因为母亲去世后家里特殊的关系。清贫家里,懂事的待嫁小姑必须要在意嫂子的脸色罢了。

  而眼前自己的皇帝夫君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吃饱了好办事……洞房之夜还能办什么事?

  “对了,那个问题想过没有?”吃得快差不多了,朱常洛再一次问她,“你说我为何最喜欢你?”

  郭兰芝不由得被口中的汤羹呛了一下,咳了起来,咳得满脸通红、难免脸红。

  “……臣妾……不知道……臣妾也不该妄揣圣意。”

  “也罢。”朱常洛似乎失望了一下,然后又笑起来,“反正总会知道的,日后总会知道的。”

  “……总会知道什么?”将来就要相伴一生了,郭兰芝也因为自己那有点敬畏和距离感的回话而后悔,尤其是看到皇帝略有失望。

  “外冷内热啊。”朱常洛看着她的眼睛,“你既然能如此体贴在意你父兄,想必把我放在心上之后,才肯有热情体贴。”

  “……”郭兰芝没想到答案竟然只是这样。

  “你听说过了吧?我小时候也极不容易。”

  郭兰芝确实听说过了……生母是个宫女,不被父亲喜欢,宫廷凶险……

  她的眼神有些柔和起来,不再完全只把他当做皇帝,不可在其面前放肆的皇帝。

  夙夜无违啊。

  “生同衾,死同椁。”朱常洛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她面前,“后宫虽大,但我只让你看到我不容易的一面。走吧,夜还长,我先跟你讲讲最近的烦心事。”

  大明皇后的洞房花烛夜,她听着皇帝讲江南的刀光剑影,看着他虽然愤怒但却必须要压抑的愁容,心里确实渐渐融化开来。

  她确实一贯是苦自己也要免别人忧心的懂事孩子,也已经做了几年的孤独孩子。

  只不过她并不能意识到,皇帝的灵魂是一个手腕不少的中登。

  在皇帝的身体不可能仅属于一人的情况下,要得到一个一颗心全在他身上、为他考虑的皇后,自然就是要让她感觉到,她是皇帝精神上最想依赖的女人。

  凤塌之上,大明皇后确实是外冷内热的。

  紫禁城内,大明皇帝正好是外热内冷的。

  天作之合!

第158章 南京户部该杀

  大婚之后,便是中秋佳节。

  是家人团聚的时间,因而江南传来的那么多家破人亡的消息让许多人心有戚戚焉。

  江南文教昌盛、百业兴旺,在朝为官者谁没有几个江南的朋友?

  他们都收到了信,其中充满了惊惧和祈求,盼他们在北京能帮帮江南。

  最无法避过去的自然是三个内阁大学士,还有礼部尚书朱国祚。

  他是浙江嘉兴秀水人。

  趁着皇帝大婚和中秋佳节而辍朝休沐的时间,还是有不少人想试一试,或者觉得已经有些过了。

  “大宗伯,陛下大婚之余,江南家破家者众,实在不吉啊!”

  “在野乡绅罢了,他们哪来那么大的胆?耿定力那是奸计祸乱江南,大宗伯该当忠言直谏,劝劝陛下才是!”

  朱国祚府上你一言我一语,他这个“抢”了萧大亨礼部尚书职位的幸运儿如今也感受到这个位置带来的压力了。

  礼部尚书要维护的,正是大明最根本的那些制度。

  而士绅是这一套制度里最不容忽视的根基。

  倭寇劫粮案从大商之家先烧到了长江水师,进而蔓延到南京兵部,现在又蔓延到江南士绅。

  面对朝廷的威压,那么多被指认的士绅之家是被查办了,但更多的士绅虽然眼馋这些获罪之家的田产,这张网毕竟还是要反弹一下的。

  至少风波就此平息不能只靠皇帝开恩,总得发动力量争取一下。

  三个内阁大学士所受的压力比朱国祚更大。

  “父亲,叔父来信,宋家退了婚。”

  王衡对王锡爵说完这个“噩耗”,脸带担忧地看着他。

  那是前年就说好的婚事,叔父的长孙女被退婚,太仓王家在江南所受的指责已经可见一斑。

  “到了这一步了吗?不过也难怪。”王锡爵叹了一口气,“我给家驭去信,她的婚事,我在京里留心。宋家不能体谅我们王家,那便好聚好散吧。”

  “可诸位大人请见,父亲一概婉拒了,真不会污名满身吗?”

  “污名满身?”王锡爵自嘲地笑了笑,“早就污名满身了。天下最不好做的就是阁臣,在不同的位置,谁又能体谅谁?况且现在卷宗已经抵京,想要我们几个老家伙出面的那些同僚,难道不知道这因果怎么来的吗?没有具体做法,遮遮掩掩地劝陛下息事宁人,那不是南北官绅都自恃为国朝根基,要陛下退让吗?”

  “可是这样下去,江南真的会出大乱子,这也是实情啊。”王衡不理解,“难道陛下真要杀得士绅离心?”

  “杀士绅?不。”王锡爵凝视着儿子,谆谆教诲,“有些人说的是没错的,在野乡绅罢了,真是他们有那么大能耐吗?陛下要杀的,是官,是或者因畏事而调和、或者因私受而纵容的官。”

  “……儿子不太明白。”

  “那就继续看着。”

  北京三法司首官里面,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都到了南面,而都察院左都御史还留在京城。

  南面呈来的案情和卷宗,都察院这里也有一份。

  这些时日,没多少人找温纯,因为他在九卿里之前就不算有存在感。

  他是在浙江做过巡抚的,现在看着卷宗里呈上来的内容,温纯的头皮发麻。

  细节不在呈述上来的审案过程题本里,细节都在卷宗里。

  南京诸官知道这些卷宗内容吗?温纯没有把握。按他的经验,具体审了哪些内容、有哪些供述,应该还是会透露出去的。

  但最近两京官员们的呈奏,又好像并不知道那些绝望愤怒的获罪士绅都说出了哪些内容。

  皇帝看到了这些内容会作何感想?

  大婚过去七天后,八月十九,朝会再开。

  乾清门前,皇帝在众臣奏事之前先说了话。

  “这些天朕没有每日览阅奏疏,昨夜才专门细细看了看。”

  朱常洛停顿了一下看着下面的群臣,然后先长叹了一口气。

  “哎,大明怎么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大商之家敢于假冒倭寇劫毁漕粮,朕大怒之下遣三法司南下审出主使。这主使是操江都御史也就罢了,他又供称是受江南高姓所挟。查了他指认的上百高姓,结果家家都难称良善,更是又牵扯出那么多地方官和南京要员。”

  他看着三个内阁大学士:“沈阁老,申阁老,王阁老。如今,朕是更怒了,却也更心寒了。”

  沈一贯三人只是低着头,并不言语,因为皇帝只是在抒发感慨。

  “自出阁进学开始,朕一样读圣贤书,知道官绅乃朕之倚助。御极之初,朝廷财计艰难,朕节缩用度,裁汰冒滥,没有一天不在为财计发愁。”

  朱常洛站了起来,走下台阶。

  “朕还体恤官俸之薄,以内帑发了偌大一笔勤职奖廉银,盼两京和地方诸官都能安心用事。结果呢?”

  “钦差南下,查地方乡绅的事是地方官主审的。被审的人自然罪状累累,审案的人十个里有九个也给朕呈上了认罪奏本,要听候朕发落。”

  “朕怎么发落?”

  朱常洛说这番话,是在群臣那边边走边说的。

  最后这一问时,又回到了沈一贯三人面前,继续问了一句:“三位阁老,朕该怎么发落?”

  明确问了出来,沈一贯这才转过身面向他弯着腰:“陛下息怒……水至清则无鱼,这也是……历朝历代无可奈何之事……”

  许多已经熟悉了皇帝脾气的朝参官心里发怵,沈一贯这个回答算得上胆子极大了。

  

  虽然说的是事实。

  沈一贯回答了,申时行和王锡爵就并不言语。

  朱常洛又走到孔尚贤面前:“衍圣公,你说呢?”

  “陛下……持身不正者,自然……该罚……”

  孔尚贤心里直骂娘,非要来参加朝会也越来越不好了。他背着衍圣公的道德包袱,能怎么回答?

  申时行这时才出了班,先跪了下来:“陛下,国事盘根错节,故而臣等多有谏言,该徐徐图之。如今因漕粮遭劫一案,江南这把火已经烧得过了些。陛下明鉴,臣等实在深明诸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才诸事有谏阻之意。”

  朱常洛转了身,低头看着他。

  申时行语气诚恳,尽是艰难调和的委屈腔调:“朝政荒怠已久,两京一十三省多有缺员,如今因大案而一睹实情,自然触目惊心。陛下诚圣明图治之明君,然若骤以重典责问地方,后患无穷啊。还盼陛下明鉴,当务之急,还是先整顿吏治为上。陛下先有厚待百官之意,百官自当还君父公忠用命之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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