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消息从北京传来,不少人却如坠冰窟。
“大人,这……”南京户部的一个郎中焦急地找到张益,“这……”
他也不敢把话说破,张益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了。
“……快行文牛抚台,今年改元伊始,江南田赋不能有误。南京户部行文,汛期将至,还请抚台多留心诸府水利……”
“只怕来不及了大人,夏粮……”
“去行文!”
张益只咆哮了一声,而后心里咚咚作响。
莫非从登极诏不言蠲免便是一环扣一环?
先让江南不安,再从钞关商税事入手说什么开源。把新建伯、襄城伯在北京留了那么久,明知道登基后第一件迫在眉睫之事便是漕粮入京,而后在北京关心什么京师粮价……
即便贵为南京户部尚书,张益也无法关注到江南各府县那些大族家里的各种生意。
但现在,北京传来的消息是:皇帝在朝会上提到了京城流言,说什么“今年江南恐怕有水患,收成大减”,看看算得准不准。
这不是欺负人吗?
江南这么大,哪一年没有什么地方遭遇水患?
但如今被动了!
消息正从南京往周边扩散,而南京西南面,应天巡抚牛应元、应天巡按王德完、应天府尹熊维学等人都到了大胜关。
行文已至。
奉旨,上直亲卫勇卫营西南土司营亲兵将卒千余人三月初七领急诏开拔启程,如今已至南京。
路途劳顿,将在南京西南扎营暂歇。
这些已经够让人心神难宁了,更让人心神难宁的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骆思恭奉旨引路,同行抵达南京。
应天抚按和顺天府尹前来相迎、接待皇帝亲卫,是应有之礼。
秦良玉、马千乘、骆思恭等人站在最前头,看着渐渐走近的三人。
“马把总,马夫人。”骆思恭小声开口,“你们是陛下亲卫将领,不可堕了威风。”
马千乘看向自己的夫人,秦良玉眼里浮出异色,而后说道:“列队,抖擞精神!莫让南京上下小瞧了白杆兵!”
身后经过他们挑选出来的白杆兵精兵得令,在不安和兴奋中遵守了土司夫人的命令。
“嚯!”
待到他们从一路行军之中振奋精神整了整队形,齐齐喊了数声。
这当然算不得示威,天子亲卫军展露军容一二又算得什么?
到了面前的牛应元却很激动。
“马把总,骆镇抚,秦将军,应天巡抚见礼了!”
秦良玉有三品武官官袍,自然能以官职称呼。
牛应元上任一月多,已经初步感觉举步维艰。
这南京和苏松常嘉湖五府,就宛如泥潭一般。
一一见礼之后,牛应元就问道:“不知马把总行辕欲停留何处?扎营多久?”
马千乘先看了看秦良玉,而后又看向骆思恭。
路当然是骆思恭更熟,于是他代为回答。
“过南京而至镇江府西扎营。”骆思恭看着牛应元,又看了看之前听过名姓的王德完,“要在江南呆多久,自然要看抚台何时能安排好船只,好让陛下亲卫安然过江。一应行粮,抚台勿忧,陛下早有安排。只要粮足,本镇抚使自可差人市价买用。”
“好!大军过境,为免扰民,还请与本抚同行!王抚按,便请你先去镇江,安排天子亲卫行辕驻扎之处了!”
“谨遵抚台大人吩咐。”
王德完来这里还没多久,他虽然是巡按,其实并不用完全听从牛应元这个巡抚的吩咐。
但在南京,他们都是圈外人。
现在,刚到南京的天子亲卫,也是南京的圈外人!
第134章 十大商帮,进退两难
战场却不在南京,而在北京。
昌明粮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粮食,即便加大了每日放粮的数量,仍旧坚持着十三钱银子一石粮。
大明度量,十六钱银子一石粮。其他米行售价,已经超出昌明粮行三成左右。
皇帝的言语传出,放粮规模扩大,现在就连去排队抢购昌明粮行的低价粮也十分为难。
秦永宁终于忍不住地找到了孔尚贤面前。
“圣公爷,咱们这到底怎么做啊。”
他没办法做主了,必须要孔尚贤给个明确态度。
“……如今,粮市行情实情如何?”
孔尚贤也不得不从他们这里了解一些实时的真实情况,好做应对。
这就是天子之尊忽然直接介入商人买卖的特殊效果:过去,孔尚贤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哪里需要具体关心这些业务?
秦永宁不得不仔细向孔尚贤介绍起来。
昌明粮行八家店,一开始每日总共放出大约四千石粮。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半个月,那就是一共放出了约摸六万石粮。
这么多粮食,除了第一天让京城各大粮商措手不及之外,剩余每日里所放粮食,大约有八成半都是被各大粮商购走。
被购走的粮食,按秦永宁这边的数据,在他们的炒作之下大约只有两成已经售出,还有八成是藏在手上的。
一方面继续营造京城粮食短缺的行情,另一方面……十三钱一石买入,还要加上人工、储存成本,粮价自然得更高才有得赚。
“圣公爷,如果眼下不继续抢买他们的粮食,他们每天能放出大几千石,都是十三钱一石,那京城百姓两三个月内都不愁粮市了!”秦永宁头痛不已地说道,“若是仍旧去抢买,最后京城粮价如果涨不到一两三钱以上,我们就根本没多少赚的!”
如果不去堵住昌明粮行向京城百姓卖粮的源头,那么京城百姓可以买到十三钱一石的粮食,以昌明粮行的储粮规模,京城粮价就一定会定在十三钱一石这个标准,而且至少维持两三个月的稳定。
因为大家这次买到的粮和以前的存粮,够吃这么久。
“六钱银子的价差,也没有赚的?”孔尚贤看着他。
“哎呦我的圣公爷,那是以前啊!”秦永宁叫着屈,“如今门店契税,一点都不能马虎了!过去虽然也是如此,但总归随后还会孝敬给圣公爷,一出一进,账是算得过来的。如今能把这些孝敬也算在内?况且形势不同,那些胥吏也承不上圣公爷的恩情,小的又岂能不打点?”
孔尚贤不管这个,只是说道:“十三钱一石进来,转手卖掉,哪怕只是十四钱、十五钱,总也不算亏。”
秦永宁心都凉了:“圣公爷……当真,要认栽?”
这不是已经不指望在这次粮市买卖中大赚一笔了吗?那此前种种作为,就都付诸东流了。
只要其他米行的粮价一降下来,京城的民心就稳了,真的急着买那么多粮回家吗?
既能降回十四钱、十五钱,为什么不能像昌明粮行一样降到十三钱甚至十二钱?
孔尚贤有号召力,但并无多少官场才干和阅历,沉默不语。
秦永宁焦急地说道:“就算我们认栽,昌明粮行甘愿少赚甚至亏本,难道就只为了平抑粮价?他们吃的亏,要从谁头上找回来?圣公爷,这一仗,输不得啊!输了,京城百姓以后就认准昌明粮行的字号了!”
他强调着后果的严重性,孔尚贤却悚然一惊。
是啊,没有人愿意真的吃亏。
“昌明粮行买粮是什么价,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底?”
“……大哥传信来,他们有不少粮是从临清买了,又用马车运到通州的。”秦永宁咬了咬牙如实说道,“大哥说,无论如何漕军也不肯吃那么大的亏。漕粮运到北方,进价无论如何也不会低于七八钱一石。再加上转运、存储、契税、人工,以昌明粮行的情况,十三钱一石粮绝对是在亏本卖!”
秦永宁越是这么说,孔尚贤越觉得心惊。
勋臣本就怨言不少,有国公和侯爵在背后撑腰的昌明粮行如果甘愿亏钱卖粮,那除非就是奉了圣命。
区区一两钱一石粮的盈亏,即便有十万石、百万石,在皇帝眼里又算得上什么大数目?
他不敢再怠慢:“明天,你就开始用十三钱一石卖掉。”
“圣公爷!”秦永宁大吃一惊,没想到居然是反效果,“那怎么能行?那样的话,不说咱们自己原本的粮食,收进来的粮食一石也至少要亏掉一钱五银子!现在我们手上收过来的昌明粮行新粮还有近九千石,这可是八百多两银子的亏损。”
“八百多两银子罢了!”孔尚贤眼神冷肃下来,“之前不是还赚了一些吗?这件事,你按我说的做!这京城粮价之争,陛下要动的是江南。可若咱们不上体圣心,保不准顺带动一动我!”
“……圣公爷,您是不是多虑了?”秦永宁一万个不理解,“再怎么……又岂会动圣公爷?”
“已经拿漕粮和粮价来开刀了,你当陛下还会顾忌那么多?”
孔尚贤心里也很烦闷。
虽说士林地位绝对崇高,但对如今的大明来说,山东衍圣公府难道比江南赋税重地更加重要?
皇帝都剑指江南了,敢赌皇帝会因为衍圣公的影响力而退让?
至少他每次都呆在朝会上,觉得江南已经陷入被动。
怎么能事先宣扬什么今年南方恐怕水患多、收成大减呢?
……
“申阁老、王阁老仍避而不见?”
徽商是更紧密的团体,一府出身,徽州号称“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
七成人都在外奔波经营,互相帮助、提携,这才有了徽商的名声。
他们的老家地处南直隶西南陲,却又是江南商帮之中极为有分量的一支。
“不见!”一人脸色难看地说道,“汪家、江家等心忧今年盐政之未定,也只劝咱们莫要固执。”
“这是固执吗?钞关和坐商契税都要多交,如今粮价刚过一两一石,朝廷何以如此大动干戈?”
“龙游王家……怎么说?”
“他们本就不主营北方粮食……这事,说看看江右诸家怎么说。”为首之人悠悠说道,“天下十大商帮,如今晋商在这昌明号的壳子里做道场了。他们其余的生意,大伙都在谋划着怎么清出去。他们到底能亏多少,愿意亏多少,总要探一探。”
在场人都默默不语。
徽州离江西极近,大本营在江西的江右商帮,确实是如今大明粮食生意的主力。
因为他们临近湖广,又亲近南直隶。
江南三省加上南直隶,田赋的格局早已大体确定。这么多年来,湖广是最大的一个增量产地。
而江右商帮毕竟扎根于江西,和南直隶、南京的关系匪浅。
行商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在大明开国之时就已经活跃的江右商帮,早已与南京、南直隶形成错综复杂的关系,成为许多明面上的商业利益代表。
徽商不过是后来者罢了。
江右商帮所经营,茶、瓷、纸、丝、药、粮、盐……每一样都在大明商业市场举足轻重。
现在主营粮食生意的饶州程家负担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