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若非昌明粮行又售罄了,老子非得到你家来?有没有粮?卖不卖吧?”
买粮的人看上去倒是很跋扈,看着也是富贵人家掌权的。
但济贤堂的掌柜只是摇了摇头:“蔽店东主有吩咐,每家每日,只允十石为限。尊驾若要买,也只有十石。”
“嘿我说你这不识好歹的!”
买粮人气急,而后又跺了跺脚:“到底是什么变故,粮价一天一个样?十石就十石,但掌柜的给个准话,明日到底还是不是这个价?我也好向老爷禀报!”
掌柜的只是呵呵一笑:“鄙人也只能听东主吩咐。明日粮价如何,还是到店看价牌吧。”
他这里口风很紧,但京城里的紧张情绪,终究要有源头。
并不是每一家掌柜都这么有眼力见,终究还是有米行的店小二说出了原因。
“黄淮又淤了!而且今年江南雨水多,恐怕又有大水。你们要买就买,何必啰嗦?”
京城里,唯有昌明粮行每日挂牌都是十三钱一石粮。
“……老子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粮食!”
秦永宁咬牙切齿,他底下的掌柜倒是说道:“十三进,一两一千五出,他们有多少便买多少呗?雇人去买粮,每日也不过半钱银子。”
“扎眼!扎眼你懂不懂?!”秦永宁面目狰狞,“既然已经有不少人甘愿来买我们一两多银子一石的粮,他们为何还不涨价?”
勋臣的产业竟会这般好心?
一开始以为他们只是凭借身份强压漕军,低价购得新粮想要抢夺京城粮食市场。
可现在京城粮价实际已经过了一两银子一石,勋臣又岂会这么拒绝利润,仍要十三钱一石粮出售?
“东主是说……有人设套?”
“勋臣能设什么套?”
秦永宁色厉内荏,因为勋臣既无动机又无本领,自然不可能设这样一个套的。
但如果不是勋臣,又能是谁?
“买!继续买!”秦永宁咬了咬牙,“老子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粮,肯亏多少!”
“东主……要不还是……”
“还是什么?”秦永宁揪起他的衣领,“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这么干!若要追究,京城大小粮商一起追究便是!回头无人往京城卖粮,看看谁能怎么办!”
掌柜的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要能赚钱,难道还愁没人往京城卖粮?
但眼下的京城,因为昌明粮行每天坚持十三钱一石卖粮而感觉有些不对的人却一同为难了起来。
知道了昌明号背后的人是什么身份,他们这样的选择才让人摸不着头脑。
勋臣爱钱人尽皆知,这次他们这样做,只能说明背后还有别的力量。
能够让勋臣愿意不赚钱的力量,又能是什么?
然而他们仍然选择了坚持下去,因为……法不责众?
京城关于粮食的流言仍在继续。京城各大粮行,除了昌明粮行之外,其他粮行的价钱一天一个样。
百姓们也越来越难以从昌明粮行买到往日价钱的粮食。
朝廷则有条不紊地举行着殿试,对京城粮价似乎也不在意了,朝堂没有一刻议及这件事。
“……昌明粮行,八家店,每天放出的粮食约摸是多少?”
“加起来,每日六千石左右了,东主。”
“……我们已经吃进了多少?”
“已有八千余石,除我们自买的……卖出去二千三百余石了。”
此刻进行议论的,不是济贤堂。
掌柜的心里有了数,夜里找到了自家真正的东主。
“老爷,仍要这样吗?”他惴惴不安,“昌明粮行的做派,实在让小的心中不安。”
“每日四千石左右,如此这般已经有半个月了吧?”
侍女拿捏的背影遮挡着里面贵人的模样,声音传了出来。
“是。小的估摸着,这昌明粮行在京城已经放出了两万多石粮,都是十三钱银子一石。”掌柜的跪着禀报,“虽然也只差了不到三千两银子,不是大数目,但小的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里面的声音很淡然:“仍旧如此。昌明粮行要卖粮,你们便着人去买。买了回来,先卖他们的粮,能卖多少是多少。”
“可是东主……如今估摸着,各大粮行已经卖出去的粮加起来快有十万石了。若是摊到京城每户,也够吃用一段时日了……”
“我的话你没听见?”
侍女们分开,后面露出一张脸色冷漠的脸:“生意是你的,还是我的?把心放回肚里去!京城粮价,一定还会涨下去!江南若遇天灾,哪里能有那么多粮起运进京?”
他说的话掷地有声,夜里的乾清宫里,奏报也呈到朱常洛面前。
“哦?江南今年恐怕有大水?漕船坏得也多?黄淮又淤积了?”
王之桢低着头回禀:“臣如今搜罗的只言片语是如此,但还没查到是哪些人最先散布了这些谣言。”
“都知道了昌明号的背后不简单,仍然执迷不悟,好大的气魄!”朱常洛冷笑了一声看着王之桢,“让昌明粮行明日开始加倍放粮!告诉昌明粮行,明日开始,一次性购粮过五石的,敬请留下尊号,送粮上门!他们若还要吃下大半,尽管吃!”
京城的“粮价保卫战”已经进行了许久,第三日朝会上,已经风闻昨天情况的申时行站了出来。
“因京城粮价传闻,臣请朝会后留对!”
他说出了事由,又不是请求单独奏对,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顿时纷纷出班奏请同一件事。
“谣言止于智者,卿等何须着急?”
在朝会上,朱常洛只看了看众臣。
“京城粮商都是算命先生,漕粮尚未尽数运抵,已经知道漕船坏了多少。更知道今年江南恐怕有水患,收成大减。”
“朕倒想看看,他们算得准不准!”
第133章 江南神算,天子棋局
这桩事就这么被皇帝架了起来。
他说出的内容,当然让在朝会现场的孔尚贤及许多人心惊胆颤。
足以证明皇帝很清楚如今京城粮食市场的情况,也能证明昌明粮行背后有皇帝。
杀千刀的……怎么会有皇帝亲自下场和粮商对干?
这样的局面是所有人都没有遇到过的。
过去什么宝和六店,什么皇店官店和勋戚勋贵的店产,那也只是专门负责的下人在打理。
一开始只以为是勋臣失去了京营好处,开始合起伙来图谋起了京城粮食生意,于是大家试探了一二。
现在昌明粮店不仅“坚持不赚钱”,而且还加大力度放粮,大家已经身陷其中。
焉知一听众臣出班奏请就点明关键的皇帝已经知道了多少?
怎么办?
问题横亘在每一个与京城大小粮商有关联的人面前。
皇帝没有去管他们,朝会上的一句话就让许多人左右为难。
若是改掉了自家有关的粮行门外的价牌,就显得欲盖弥彰。
若是不改,坚持扛下去,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最关键的是所谓江南水患的传言。
真有人能未卜先知吗?
杀机重重,皇帝却不见外臣。
他有非常好的借口:选秀已经进入了最后一个月,宫里太皇太后、已经进封完成的两宫太后要与皇帝一起点选后妃。
时间自然用不了这么久,但事涉后妃,皇帝对自己的皇后、妃子上心一点怎么了?
“……大司马,您是兵部尚书,还是以京营事邀定国公等人议一议吧。”
这一回是申时行请到了田乐面前。
“好不容易才将新增金花银的事情议定,何必节外生枝,让江南又增隐忧呢?”
“什么隐忧?”田乐故作疑惑。
“……今日我奏请留对,大司马不是也出班同请了吗?”
“我是因为有流言说到漕军,这才不能置身事外。”
申时行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都是忠于陛下,一体任事。希智贤弟,何必节外生枝?”
田乐却摇了摇头:“我不明阁老所言,何谓节外生枝?自汪侍郎奏请陛下留心京城粮价事,陛下早有旨意。如今怎么又扯上了江南?”
“希智贤弟,何必明知故问?”
“阁老既然这么说,我也就直言了。”田乐看着他,“陛下已有旨意,京城却渐生流言,这可怨不得陛下,实在是有人不依不饶了。既然如此,阁老何必如此为难?”
“……哎。”
申时行其实也只是来做做样子,证明他已经做足了功课。
坏就坏在那句“江南今年恐有水患”的流言,到底是谁敢散布这样的流言,企图激起京城的恐慌?
能在京城站稳脚跟的大粮商,没有一家不是消息灵敏。
现如今已经是三月底,白杆兵也快到南京了吧?
谷雨已过,快入夏日,不会真在这个时候,江南哪里传来灾情吧?
……
过去,皇帝总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
这种固有印象才是让京城各大粮商惯性应对、以致如今左右为难的根本原因。
但现在既有消息,这消息自然要没命地往南面传。
千里迢迢传到江南时,真的已经过了立夏。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一年二十四节气,一般过了农历四月便入夏。
江南一贯是从清明谷雨开始就渐渐多雨的,今年恐怕水患更多,这传言倒不必风水堪舆大能来算。
因为新增二十万两金花银既然要以竞价认缴的方式来决定归属,又岂会没有人在这方面动心思?
实际上,过去每一年都有人在这些方面动心思,而后得到南京户部的认可。
这本就是形成“积欠”、以待蠲免的一种重要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