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02节

  萧大亨不知道他是因为任用名单的更改而不满,还是因为南京的做法而不满。

  “我今天来私谒元辅,也是等不得了。”萧大亨说着,“此前商议由单所派府州时,我势单力孤,最终就不能悉数按元辅所提议定下来。这回元辅主考,几日间又陡生变故。元辅,这是个机会!”

  因为沈一贯此前逃避,萧大亨其实已经有自作主张的决心。

  奈何皇帝翻云覆雨,忽然又将阁臣的权威提到那么高。

  这番话也算是他为自己之前的行为做了一下辩解。

  如今江南挟漕自重,申时行和王锡爵拟从南京之意,皇帝又要从田乐等人这里找到足够的支撑。

  这是皇帝对申时行和王锡爵有不满的关键时刻,萧大亨又要靠回来,希望沈一贯借此再树首辅权威。

  既然不准备走了,总要有所作为。

  沈一贯听了他的话,凝眉思索一阵之后道:“你的意思是,赞同大司马奏议?”

  “如今元辅意见举足轻重!”萧大亨点着头,“陛下委阁臣径直收取题本拟票之权,本意自是盼元辅等人忠君担当,一扫诸弊。如今申阁老又复往日畏难调和,就连王太仓也收敛了脾气,陛下自是大失所望的。南京那些人在那繁华之地呆太久了,如今朝廷财计艰难,他们也确实做得太过!”

  他盼望着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出场的沈一贯出来一锤定音,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若以遮洋总改制为商,要竟买的话,江南总归更有把握。如此一来南京所题漕运之难、错时解运就不成理由,实利还是在江南。”

  沈一贯摇了摇头:“不见得。重中之重岂是区区解运耗银之利?由单所派何处,才是关键。南京,要的是这些权力。湖广、江西、浙江三省及南直隶诸府州田赋尽由南京户部代征,事涉北京户部直征部分田赋,他们如何能不争?”

  “若是诸利都要,那才是真正触了陛下忌讳!”萧大亨凝重地说道,“听说,应天巡按牛应元得以升任巡抚,是平虏伯之荐举。”

  沈一贯愣了一下:“平虏伯?这从何得知?”

  “申府传出来的。”萧大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元辅此前有退意,自然有人投靠了过去。如今嘛,倒可两面通传。陛下朝会上连日只为驳了申王二人之票拟,苏党如何能不忧虑?”

  

  “……苏党。”

  沈一贯古怪地说着这个名字。

  短短时日,因为阁权提高、密奏的大范围启用和他沈一贯的暂离朝堂,又多了个苏党吗?

  倒是顺利……

  “苏松常嘉湖五府出身官员外,也有其他人。”萧大亨说道,“牛应元竟因勋臣举荐而得任,还是准了陈维芝的辞表让他升任。陛下遣王德完巡按应天之后,又听田希智举荐用了个举人直升工科都给事!元辅,陛下心意如此明显,此乃担当大任、再得圣眷之大好良机!”

  沈一贯却说道:“申王二公之虑,也是公忠体国。江南虽是猖狂了些,却也毕竟有所凭恃啊。若阿附圣意,此后便是朝野不知多少人弹劾你我。这些关节,你也想好了?”

  萧大亨冷哼一声:“我毕竟掌着天下刑名!若以这些事来攻讦,且看谁能幸免。圣眷既在,何惧宵小?元辅,眼下即可得圣眷,此事若成,户、刑、兵三部皆以元辅为重。而后地方官补任,新科授职,元辅若能妥善处置,则吏部亦能走近一些。礼部乃陛下亲擢,有元辅助陛下掌稳超纲,苏党不足为惧矣!”

  沈一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说得像模像样,但这不过是沈一贯和申王两人那天被皇帝召见之后的默契罢了。

  此前浙党势头更大,朝中党羽更多。

  他沈一贯去主考会试,既能收获一批门生,又能为后面皇帝最想要他们担当的那件事埋个伏笔。

  离开朝堂十来天,申王二人自会发挥。

  因为金花银由单的事,江南必定要出招的。

  皇帝稍微逼一逼,江南许多朝参官自然会向出身苏州的两人靠拢。

  他们两人实在有避不开的身份和乡里。

  现在萧大亨却在这里分析得有模有样,沈一贯脑中转着这些念头,嘴里却叹道:“虽是诸主考同考共阅考卷,然排定座次后,众人一时兴起要看看会元为谁。糊名一开,你倒是何人?”

  萧大亨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莫非竟是王太仓之子?”

  沈一贯笑了起来,却是苦笑:“这倒真像是陷王太仓于不义了。”

  萧大亨却大笑起来:“王太仓居阁,食前言而让其子应试,这多同考阅卷。生有麒麟子,朝野这瓜田李下的议论,王太仓却只能自作自受了。元辅何必顾忌这等小事?”

  会试放榜之后,南官北官、浙党苏党在这件事里的明争暗斗又必定会加上一味新的佐料。

  第二天朝会上,礼部尚书朱国祚先呈报了刚刚全部拆开糊名之后确认的贡士名单及排名。

  听到泰昌元年会试会元名叫王衡,朝参官们的眼神不由得玩味起来,齐齐看向王锡爵。

第128章 各退一步,水到渠成

  “恭喜王阁老,令郎高中会元,可喜可贺。”是皇帝先点破这一点,而后吩咐道,“准誊黄榜,明日张告。”

  “陛下!”王锡爵在众人目光中出班,“万历十六年犬子中南直隶解元,臣在内阁。其时便有偌大争议,闹得太上皇帝降旨令众臣一同覆阅考卷。虽蒙众覆试同僚谬赞犬子名副其实,然此后臣亦有誓:但仍居朝,不令犬子应试,以免天下有瓜田李下之嫌。”

  介绍完前情,他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声音哽咽起来:“犬子年近不惑,避试已有三科。今科会试,犬子已潜心苦读多年,只盼偿了夙愿。老臣七十有二,本已闲居故里,彼时自是勉励之。蒙陛下之恩,又召臣还朝。上有君父厚望,臣安能推辞?下有犬子仰祈,老臣忍再阻之?”

  “然骤授会元,天下又将议论纷纷。老臣声名事小,犬子何辜?陛下怜臣之难,乞黜其会元,降于榜末。犬子得以报效君恩一展所学足矣,臣乞陛下恩准!”

  王锡爵说得情深意切,但说穿了不就是既要又要吗?啥叫召你还朝就不能推辞?

  大家不免看了看重归朝堂的沈一贯,这会不会是他故意的呢?

  只听皇帝说道:“举亲不避嫌,阁老胜了心魔,可贺之事。举贤不避亲,令郎昔年便名副其实,想来如今潜学十二年后亦如是。如此才俊若为门第所掩,岂非新朝憾事?阁老勿忧,些许小人之心臆测言语,朕自不理会,群臣亦不得以此攻讦。”

  看似是对王锡爵的安抚,但王锡爵仍想恳请,皇帝却坚持己见。

  群臣是被下了命令不能拿这一条攻讦王锡爵,但首先人言可畏,其次……这是不是鼓励大家可以拿其他事攻讦王锡爵?

  只见王锡爵失望地磕了头,站起来神情恍惚地回到班列之中。

  而后又像昨天一样,皇帝命内臣抬了个屏风出来。

  “昨日卿等所呈奏本,朕又理了理。于大司马所奏之拾漏补缺,以为大司马所奏之诸弊端,卿等再听一听。”

  等上面的内容被念完之后,朱常洛看向了沈一贯:“沈阁老此前忙于会试,不曾有暇上奏尽抒己见,今日特准卿当廷奏对。”

  沈一贯先谢了恩。

  这可怪怪的,能在朝会上当廷就某件事发表意见已经成了一种特恩。

  但这特恩给了沈一贯,没有给申时行、王锡爵。

  只见沈一贯开口道:“臣以为大司马之策可行!众臣拾漏补缺,亦可免除诸弊之忧。”

  这话说出来,朝堂上许多人都脸色一变,没想到浙江出身的沈一贯这回却没有选择帮江南说话。

  但他们没有得到特别恩准,就不能像沈一贯一样当廷发表意见,以免陷入皇帝所说的“辩论不休”。

  现在很多人都看向了申时行和王锡爵,盼望他们能站出来说点什么。

  陛下总不至于就不顾江南安稳与否了吧?真要让南京户部代征的部分田赋以新增金花银的方式由北京户部直征?

  这个时候却是王锡爵走了出来,大家都盯着他。

  难道是皇帝刚才一定要他承受流言蜚语的原因,王锡爵要豁出去当廷辩议了?

  然而王锡爵只说道:“臣王锡爵奏请陛下:既已裁汰京营冒滥,上直诸卫中,腾骧左右、武骧左右四卫也宜裁汰冒滥精简之!”

  脑筋慢的觉得他疯了:居然对上直亲卫想心思?

  脑筋快的才知道:王锡爵虽然是通过呈奏具体事务来发言,这时必定是要有对皇帝有利的解决办法才行,哪能只是一裁了事?

  京营也不是仅仅裁汰冒滥,还有整训呢。

  果然听得王锡爵继续道:“四卫精简为一卫,若尽为忠勇能战之兵,上可护卫天子,下能震慑宵小,俸粮也可节缩不少。播州既平,改土归流,土司蛮兵不可不妥善安置。臣请陛下诏令土司精兵良将入京为上直卫,如此亦可宣抚诸土司,以示陛下一体视之、皆得重用之殊恩!”

  大家听得呆了,这么生猛的提议吗?

  这种故事,好像上一回有名的还是唐太宗时用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等胡将,他们在李世民驾崩时还想殉葬追随。

  不是……就一个江南官绅打小算盘的事,至于吗?你王锡爵搞出这种提议,只为了证明自己持重考虑才票拟赞同南京户部?

  还是因为儿子高中会元被拿捏了,要开始倒向皇帝?

  这时田乐又出了班:“陛下,臣昨日回府思虑良久,又有未及具本呈奏之方略。遮洋总改制为商之外,新增金花银由单确该由南京户部议定。江南水患风灾频频,各府州收成年年难有定数,总需灵活处置。”

  “臣以为,金花银毕竟省却不少解运耗费,可令南京户部一年一次,拆分千两为一单,于秋粮将征时由南直隶诸府州及湖广、江西、浙江诸省各酌年成扑买认缴,如此也可免一些受灾地方仍需解运正粮之耗。”

  江南的官员们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你玩拍卖玩上瘾了?

  这听着怎么像是包税了。

  但又别有用心:南直隶是以府州为单位参与,其他三省却是以省为单位参与,这件事好像既压制了一下南直隶各府州,又示好了浙江……的沈一贯。

  朱常洛点了点头:“卿等都听明白了吧?王阁老所奏请四卫营精简之方略,大司马所奏请之新增金花银由南京户部组织竞价按年成认缴之方略,仍旧先细细斟酌利弊,若有想法便具本呈奏。”

  仍旧是没在朝会上做出决定,但大家都知道这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了。

  也许今天看完大家的奏本之后,明天就当廷颁发旨意。

  毕竟现在大家都各自退让了一步:“苏党”的党魁们用帮助皇帝立刻获得绝对忠诚精兵的方式表明自己没有挟漕自重的意思,“浙党”党魁与“北党”党魁站在了一起,“北党”党魁也退了一步,把那支帮助北京户部插手南京户部代征之权的手抽了回来。

  受伤的仿佛只有北京户部。

  司礼监外书房的门一直到晚上还开着。

  说句实在话,专门收揽群臣密奏的司礼监外书房设在锦衣卫官署,这感觉有点怪怪的。

  仿佛既有和皇帝直接打交道的亲密感,又有种被锦衣卫盯着的紧张感。

  这个夜里,朝参官们难以入眠,在京举子们也同样难以入眠。

  天亮之后就要放榜了。

  就算那些很有把握金榜题名的,也会忧虑自己的名次。

  天还没亮时,是官员们先去上朝。

  老实说,现在这样的朝会也比较没意思了,除了还能时常见到皇帝。

  

  但既然已经可以给皇帝写私信,而且皇帝还确实给一些人批复送了回来,是不是每天要见见皇帝本人其实不太打紧。

  至少已经不用争执不休的朝会能不能把时间稍微调得晚一点?

  但今天的朝会还是没人敢怠慢的,最终决定只怕会出来。

  进了午门,皇极门那边热闹非凡,重建进度在加快。

  这也得益于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停了,之前为它们而准备的各种材料可以直接用在这里。

  当然,也得益于是被皇帝召回来的贺盛瑞在主持。

  也许后面就在皇极门御门听政要好一点,毕竟少走一些路。

  带着这些想法来到乾清门,皇帝准时出现。

  果不其然,直接便是颁旨。

  新增金花银的分配方案确定了:是田乐的方案,有些朝参官心里也窃喜,因为其中补充的内容里有他们密奏中提到的。

  被皇帝“博采”了呢。

  遮洋总改制的方案也确定了:由户部和兵部一同来主持竞买,所得五成入户部太仓库,五成入内帑充作京营整训专项支出。

  所以实质上都要过户部的一道手,算是对北京户部的补偿吧。

  而后则是四卫营的裁汰精简方案。

  “……改为忠勇营,仍属御马监。以西凉伯为提督掌营事,共编五营,每营千人,设把总一……”

  “诏令西凉归化将卒……播州白杆兵……”

  “诏令马千乘、秦良玉率军即刻启程,经湖广至武昌,转南京自运河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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