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01节

  他们为了争些东西,明明过去就上门做主的佥派运军非要借口王承勋不在就拖延,还偏偏搞出这么多匪寇、漂没、碰毁。

  皇帝和京城文武自然是不会缺这一时之粮的,但漕河上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后面京城粮价可就难说了。

  那样的话普通百姓怎么办?

  皇帝可是亲口对他们说过“江山之本在民”的。

  领了命的田义立刻就行动了,而王德完随后就被宣召去养心殿。

  王之桢接到命令之后又点了骆思恭。

  “卫内寄俸名册是你理出来的,接下来整肃,我来做这个坏人。”他看着骆思恭,“我这就去奏请陛下,转调你至北镇抚司。现在第一桩公干,要先去武昌府接应陛下亲兵,再与他们转道南京自运河回来!”

  骆思恭心头一凛:“卑职谢指挥提拔!卑职必不负重任!”

第126章 南官北官,各有意见

  二月二十二的朝会上公布了最终的两京官员补任名单。

  “卿等奏本,朕已悉数览阅。斟酌再三,裁定如此。既已任命,此后便不必再因前情劾奏谁不堪重用,只看履行之后功绩。”

  朝参官们还在因为之前公布的正式名单而心神不宁,并且不由得看了看今天在这里的两个阁臣,另外也有人看了看田乐。

  与之前公示名单相比,其中只有四个变动:应天巡抚允辞、由应天巡按牛应元补左佥都御史升任,应天巡按则由工科都给事王德完升任,工科都给事中由甘肃固原州知州龚应祥升任。

  这份名单至少透露出四个信息。

  首先是阁臣所选之人基本上被皇帝认可了。是真的认可,以彰显阁臣权威,还是迫不得已?

  其次,萧大亨这样的有心人知道这份名单的变动核心就是那个牛应元。缺的左佥都御史,本是沈一贯荐选之人。如今沈一贯在主持会试阅卷,而申时行、王锡爵留阁理事。

  再次,其他所有人也知道这份名单有变化就是因为牛应元由巡按直升巡抚,这才导致应天巡按又缺员,于是干脆让还没在京城呆满一年王德完去。工科都给事又空了出来,这才又有一个地方官喜升科道言官,而且是直升都给事。

  最后……龚应祥只是个举人出身啊!他怎么就能直接升任工科都给事?

  就因为大小松山之役叙功疏里提了他“功在挽输版筑”?

  “今日要卿等以奏本各抒己见的,是南京户部题本。”朱常洛看了看申时行和王锡爵,“新增金花银的安排,南京户部有另外的考虑。阁臣先以为此前所拟方略可,如今又以为南京户部所题方略可,朕还要兼听群臣之见。卿等先听一听两份方略,而后可具奏本呈来,详述己见。”

  乾清门外,两份方略被缓缓地念着。

  一份是此前以内阁和北京户部为主拟出的,自然是由北京户部直接确定各府州由单数量。

  南京户部的方案里则指出了漕河运力的问题和兑运安排的问题,提出了以民运进行这新增金花银的解运,还要错开漕粮转运高峰……

  张益的题本内容被一字一句念出来,许多人都想到了最近频繁传入京城的漕粮事故。

  许多人都低下了头,知道申时行和王锡爵为什么改变主意。

  而皇帝明显有些不满。

  但任前公示后,大家纷纷密奏各抒己见,也没见能怎么影响最终名单。现在又去谈论这件事吗?

  何况许多人觉得南京户部的考虑属实“周到”。

  皇帝的意思是传达了下来,但没什么动静。

  第二天朝会上皇帝又问:“昨日所说新增金花银由单事宜,朕只收到三份奏本,卿等皆以为南京户部方略更妥当?”

  语气中似乎都带了些鼓励,却没什么人回话。

  朝会上不让当面议事,发表看法的奏本又起不到什么作用,那有什么好说的?

  朝参官们的沉默似乎传递着这样的态度。

  第三天,皇帝又说:“兵部尚书田乐奏请新增金花银由单可择闲用之遮洋总经海路转运,朕觉得这倒是个办法,卿等以为如何,可具本奏呈。”

  这一下子,朝会之后可就炸了锅。

  通过三天对同一件事的连续说话,皇帝想要支持北京户部的心思足够明显。

  举荐龚应祥这个举人来做工科都给事的应该也是田乐吧?皇帝这是第一次明确点明谁通过密奏说了什么事。

  这一天的司礼监外书房终于又开始热闹起来,北京诸部衙里也热闹起来。

  朝会上不让商议,私底下可以争辩啊。

  争辩的双方,渐渐变成“北官”和“南官”。

  田乐是河间府人,他当然是北官。申时行和王锡爵嘛,他们可都是苏州府人,沈一贯也是浙人。

  朝堂上,北官一直是弱势群体。

  因为南宋的存在,因为蒙元在北方的统治,文教昌盛之地早就转移到南方。

  大明初年,科举还不得不分设南北二榜来取士,以免朝堂尽是南人。

  遮洋总被田乐提了出来,北官顿时找到了抓手。

  而南官里面也不是没有“叛徒”,毕竟北京户部的官员是希望自己手上多一份权力的。

  还有一些正直的人,也隐晦地认为南京户部有“挟漕自重”之嫌。

  第四天的朝会上,群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内臣把一面屏风抬到了乾清门的台阶上。

  “卿等昨日所呈奏本,朕已尽择正反两方依据。”朱常洛指了指那面屏风,“朕也验证了一些不好的担忧。认为大司马之请可的,逾九成出身黄河以北;认为大司马之请不可的,则近八成是出身长江以南。”

  大家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胡说的,毕竟他们不能确定到底有多少上呈了奏本、说了什么。

  但大家又都心知肚明,私下里的议论大抵是如此的。

  皇帝用这种办法把大家的一些阴暗心思点出来,一时之间很多江南出身官员又希望申时行和王锡爵出面说点什么了。

  申时行也出来了,诚恳地说道:“陛下,漕河水缓、穿府过省,尚且多有耗损。海风难测、浪大水深,遮洋总则久未远航。群臣岂是因出身而便议?陛下明察。”

  

  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南北官员意见不同的内情。

  “金花银是解内帑的。若是如数交给遮洋总便可,漂没耗损朕都接受呢?”

  皇帝说出这句话,群臣只见申时行神情骤变。

  大家都安安静静的,皇帝似乎是在竭尽全力地反对南京户部提出的方案。

  这些事,不是皇帝强令就行的。强令下去,这件事也许不会出问题,但其他事就可能出问题,反正总有皇帝烦恼的。

  若皇帝总能一言九鼎、天下官绅都乖乖的,历朝历代又岂会有那么多事?

  “陛下!”田乐这个时候又站出来说话,“南京呈请民运,毕竟还是劳民千里运银。臣再奏请一法,遮洋总既已形同虚设,朝廷则仍需给养,莫若就此改制为商。”

  “改制为商?”皇帝似乎精神一振,连忙说道,“大司马详述方略。”

  “既有海船、熟工,首先便可招卖,择大商买扑京营。其次遮洋总运丁也是从江南诸卫之中佥补,江南诸卫既要负担运丁佥补,又有当地守御兵卒佥补,负担实重,改制后便可少一样负担。再次商行货通往来,这新增金花银是绝无亏负的,自可于北京先呈二十万两至内帑,于江南则可定下应有之耗银,倒不必直接千里运银……”

  他一连说着很多理由,但不少人已经变了神色。

  遮洋总可以改,其余漕军十二总以后会不会也要改?

  但是,这又不能不说是一个折中的意见,因为以买扑方式竞买这遮洋总如今的资产,还是江南富商大户更有实力。

  当然了,隐患也极多。遮洋总还是负担着往辽东输运粮草物资任务的,虽然数量所占规模已经比不过山海关那边的陆商。

  但漕河上正准备通过严厉钞关条例来开源,说不定真有越来越多的人从太仓港沿海北上避避税。

  风险虽然大些,但总要试试看才行吧?

  思路被打开,皇帝似乎也没准备一下子就接受。

  “大司马所奏,卿等有什么想法的,照旧具本奏呈!”

  群臣只看见申时行深深地皱起了眉,满脸忧虑。

第127章 清流赴浊,瓜田李下

  这一天明显出现了一个不同:朝会上不是不能奏事,只不过要拿出解决办法,而且不会当场争论决定。

  这一天,沈一贯也终于结束了阅卷工作。

  明天只是礼部主持拆卷、录取、呈报、誊榜。

  于是这天各种各样的走动明显变得更多了,毕竟很显然明天朝会上还会有进展。

  新增二十万两金花银的由单到底怎么分配、怎么解运?遮洋总改制为商能不能行,又会对运河上七大钞关的税银、商银开源之策有什么影响?

  这些已经与王德完无关,他已经准备启程了。

  此去不坐船,因为运河上正在运漕粮。

  就从陆路往南,慢慢的。

  王德完是四川广安人,万历十四年登科授翰林院庶吉士后没多久,他就担任了兵科给事中,而后也做过户科都给事中、工科都给事中。

  他不是在地方上做过地方官而后进入言官序列的,足见朝廷用人并非悉数遵循常理。

  马车之中,他回想着被皇帝召见时的情形。

  皇帝说:你任兵科给事时,建言“诸边岁糜饷数百万,而士气日衰,戎备日废者,以三蠹未除,二策未审也。何为三蠹?一曰欺,边吏罔上也。二曰徇,市赏增额也。三曰虚,边防鲜实也。何谓二策?有目前之策,有经久之策。谨守誓盟,苟免搏噬,此计在目前。大修战具,令贼不敢窥边,则百年可保无事,此计在经久。”

  皇帝说:你任户科都给事时,建言“耗蠹之弊,外易剔而内难除。宜严劾内府诸库,汰其不急。又加意屯田、盐法,外开其源,而内节其流,庶几国用可足。”

  皇帝说:你起用工科都给事后,又谏言理财之常慎者八、用人之常慎者七。

  “卿有抱负,能谋划,敢直言,声名满天下。卿历任皆清流言官,革居在家虽知民情却不曾以官身理事。朕将来若能重用卿,却还差着一步。”

  差的这一步,就是真的深入到地方去,以应天巡按之职,第一件事便是彻查倭寇劫漕之案。

  为此他怀中还有一道圣旨。

  但王德完又知道,最好不用出这道圣旨。如果用了,只能说明他确实长于言谈、拙于实务。

  “广安公,愿你此去诸事顺遂!”

  谢廷赞来城外送他了,表情很严肃:“前程凶险,兄三思而后行!若有不解之处,一定不吝来信,弟毕竟熟知江南情事。”

  他出身江西金溪,虽然不在核心的那些文教大府,却毕竟也是在江南长大、在江南考举的。

  这几天朝中对于牛应元、王德完的任命已经讨论了很多,谢廷赞不免有些为他担忧。

  王德完笑着作揖:“那就先行谢过了。此去但有坦荡胸襟,何惧魑魅魍魉?为兄去也!”

  说罢就潇洒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谢廷赞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仅有坦荡胸襟只怕不够啊。

  在那里,更需要的是手段。

  ……

  京城里,沈一贯这才知道二月十五会试最后一场结束之后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是首辅,虽然按规矩阅卷期间不该有任何其余大臣与他交流,但他也没料到真的毫无消息透给他。

  所谓规矩,不也只是规矩?

  与贡士录取无关的话,又何必拘泥?

  “南京这是要做什么?”沈一贯拍着桌子,“如此迫不及待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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