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绣说他晚年昏聩,导致现在已经失去了确立继承人的能力,这个他认。
但如果张绣说他过去干的不好,他绝对不服气,于是立刻反驳道:
“表在荆州二十年间,对内恩威并著,招诱有方。
使得万里肃清、群民悦服,又开经立学,爱民养士,从容自保。
对外远交袁绍,近结博超,内纳刘备,使得荆州政局稳定,少有战乱。
关中、兖、豫学士归者以千数。”
说到这里,刘表目光炯炯地看着张绣,一字一句地问道:
“表为何不能这么说?”
此刻的他倒一点也不像一个快要病死的人了。
张绣微微一笑,说出了一句颇有辩证色采的话,“可是在绣看来,这并非是刘表的时代,而是时代中的刘表。”
刘表闻言当即一怔,随即陷入了思索。
张绣也不藏着掖着,直白地说道:
“说句不好听的——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不知绣这般说,景升说可曾明白?”
果然不好听!
刘表瞪了张绣一眼。
如果是在十年前张绣这么说,他绝对是要勃然大怒。
可现在,他却觉得这句话似乎……还挺有道理的。
“便请博超将我那不成器的两小儿和后妻叫过来吧!”
看来是想通了。
张绣点了点头,便转过身道,“请蔡夫人和二位郎君近前来。”
听到张绣的话,蔡氏、刘琦、刘琮三人皆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前来。
刘表看了看自己的妻儿,见蔡氏脸色阴沉,刘琦脸上泪痕未尽,刘琮则是看不出什么表情。
有那么一刹那,他便想不管不顾,直接当众宣布让刘琦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然而一转念就想到刚张绣对他说的那番话,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
看了看蔡氏,又看了看张绣,刘表便决定还是启用A计划。
“夫人、大郎、二郎,如今吾已自知命不久矣……”
这句话一说出口,刘琦便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小声啜泣起来。
刘表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心中愈发后悔这些年没有好好对他,看向他的目光也变得越发慈祥。
蔡氏见状心中一惊,便给刘琮使了个眼色。
奈何刘琮到底年幼,此时的注意力只在弥留的父亲身上,并没有注意到母亲在给自己使眼色。
所以到头来也是聚精会神望着刘表,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一副认真倾听、虚心向上的好学模样。
张绣将刘表妻儿的种种神态尽数收入眼底,也是颇为感慨。
倒也勉强可以称得上父慈子孝?
如果自己不在的话,恐怕刘表到临死之前都不一定能看到刘琦吧?
不对,就从蔡瑁方才在门外对刘琦的强势表现来看,如果没有自己介入,刘表是肯定见不到刘琦的。
怎一个惨字了得?
下一刻,便听刘表说道,“吾已过花甲之年,虽死无憾。
只是如今荆州内忧外患,荆南四郡新定,北方曹贼蠢蠢欲动,江东孙策与吾更乃世仇……
此皆为狼子野心之辈,只怕吾死以后,尔等不能承父业,是以吾思虑再三,便决定……”
张绣注意到刘表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虚弱,如今更是强打着精神在说这些话。
然而除了他之外,其他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此刻的刘表已经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包括原本还在低声啜泣的刘琦在内,三人皆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刘表的话,只等他宣布荆州的继承人是谁了。
“……博超这些年来为吾守御荆北门户,多次力拒曹操、孙策之辈,故荆州之主人选,吾已告知博超。
待吾死后,便由他宣布吾之遗命,尔等当尊其为长,听其号令行事,可曾明白?”
蔡氏愣住了。
刘琦愣住了。
刘琮也愣住了。
三人都没想到,有关荆州未来继承人这样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最后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蔡氏忍不住就朝刘表望去,只见他眼神深邃,竟似是一眼望不到底。
此时此刻,这个她自以为早就十分了解的男人却展现出了不同于往常的一面。
十几年的夫妻,她自以为早就知道了刘表的长短,却不想自己到底还是肤浅了。
她又大着胆子看向张绣。
不过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算了,这个男人她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
“尔等可记下了?”
刘表突然厉声说道,把三人都吓了一跳。
刘琦率先反应过来。
虽然刘表没能选定自己成为继承人,让他有些遗憾。
但只要没有宣布让刘琮成为荆州之主,那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嫡长子的位置摆在这里,况且从张绣的表现来看,他并无明显的偏向之意,所以自己将来的日子应当不会太难过。
所以他二话不说便拜倒在地。
先重重朝刘表磕了三个头,“阿翁之命,琦誓死从之!”
紧接着又转向张绣拜了三拜,“从今日起,张将军便是我父!”
你特娘这是当场认了个爹啊!
张绣忍不住就在心里吐槽。
刘表老怀甚慰,这便是他要的效果,他又转向刘琮:
“琮儿?”
刘琮原本就对张绣十分钦佩,此刻更是学着哥哥一样分别朝父亲和张绣拜了三拜。
这一次张绣没有躲。
你都管我叫爹了,被儿子拜一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他看向刘表的目光却有些古怪。
这是想用感情来打动自己?
刘表一代枭雄,应该不会这么幼稚吧?
他总不能认为这些年自己对荆州秋毫无犯,几次请着帮忙自己也答应下来,真是因为当年他在张济死后既往不咎,还让张绣驻扎宛城那件事情吧?
就算真是这样,当年那人是张绣,跟我张博超有什么关系?
况且历史上的张绣还不是在官渡之前听从贾诩的话,连眼皮眨都不眨一下就投降了曹操?
自此荆州南阳便成为了曹魏势力的自留地。
哪怕后来刘备和孙吴势力为了争夺荆州归属,连脑浆子都打了出来,可荆北之地却始终在曹魏的掌握之中,不曾改变。
所以张绣真是不太明白刘表是怎么想的了。
此时刘表也向张绣望来,他艰难地伸手拉住张绣,诚恳地说道:
“博超,你和玄德都是吾弟,如今玄德不在近前,此事便由你全权处置。
望你能够看在你我兄弟情份,善待吾妻与二子,切莫让荆州基业落入贼人之手!”
这原本就是他刚刚和刘表商量好的事情,此时自是答应下来。
只不过这话听起来怎么总感觉怪怪的,好像有哪里不对?
直到刘表让张绣和刘琦、刘琮两人离开,说他还有一点夫妻之间的私密话要跟蔡氏说的时候。
张绣猛的醒悟过来,不禁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汝死后,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的意思吗?
只不过是从第二人称变成了第一人称。
刘表你他娘还真是心大啊!
此时刘琦和刘琮已经走到外厅,把刘表的遗命告诉了在场其他人。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能够在这个时间点赶到这里的皆是荆州势力核心层次的人物,可是听到了刘表的遗命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无论是选刘琦还是刘琮为继承人,他们都不会意外。
哪怕是选择了刘备,他们都可以理解。
毕竟兄终弟及的事情并不是没有。
以刘备在荆州的人望,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其实比两兄弟更加合适。
但让张绣来是什么意思?
虽然没有明说让张绣成为荆州之主,只说是让他来宣布荆州的继承人选,可是以张绣如今的实力,他要是真的说刘表的遗命就是选了他自己,又有谁会不开眼的反对?
他原本需要的就只是一个名分啊!
甚至张绣都不需要宣布这件事情,只要能够一直拖着,那跟直接把荆州送给他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张绣仁义之名满天下,和刘玄德可以说是不分伯仲,但这可是荆州啊!
大汉天下十四州,可不是一城一池之地!
众人扪心自问,这种事情便是连老爸老妈儿子女儿都不能相信的,刘表怎么就肯相信张绣?
所以刘表这个操作真是让他们看不明白。
可看刘琦和刘琮皆是心满意足的模样,众人也不好说什么。
如今蔡氏还在刘表近前,只能等她出来以后再询问一二了。
“主公,干得漂亮!”